專訪編劇李曉兵 :編劇是一個造夢的過程,前提是你要活在現實中
「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記住了你身上的氣味,而我甚至不曾看清你的臉。你我素昧平生不會再有聯繫,但你在我的記憶里」。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會把那個相遇的瞬間搬到銀幕上告訴那個陌生人:那天下午,我好像見過你。
他們還會把見過的世界、遇上的人、經歷過的事寫進劇本里。而觀賞銀幕的人,有些喜歡給他們貼上一個標籤:類型編劇。有編劇樂在其中,認為這是一種對自我的肯定,也有編劇卻表示——我喜歡我的作品,我也不排斥嘗試更多可能。編劇李曉兵想必屬於後者。
這其實也是一種貼標籤吧。(笑)
在收到李曉兵老師的採訪提綱回復前,得知老師的作品《捐贈者》入圍由南加州大學安娜堡電影宣發協會( USC AFMA)舉辦的 2017 AFMA 北美青年電影節深焦( Deep Foucus)展映單元,此次展映環節僅邀請 6 部近年來的優質華語片,這無疑讓我們為這篇還未謀面的採訪稿有了更多的期待。
採訪李老師前,無論從社交網路還是過往作品,我們躊躇滿志地想挖掘老師跳脫編劇身份外的更多信息。但在看過老師的回答後才發現:何為匠心?唯有專註。
以下是編劇李曉兵的採訪問答:
如戲: 您的作品裡大多是以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為主,像在《生存之民工》小說開篇彩頁有一句話「關注弱勢群體」,這跟您過往的經歷有關嗎?您覺得導致此類型作品不被市場看好的主要原因是什麼呢?
李曉兵:經歷是每個創作者寶貴的精神財富,個人經歷,時代變遷,民族命運,都可以稱之為一個創作者的精神內存。當然,多數作家或者編劇都有自己的選題傾向性,或對某個社會階層有著特殊的興趣,這是一種關注。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有13億多的農民,尤其是改革開放將近四十年的時間裡,中國農民的生存方式也發生了一系列的變化,寫《生存之民工》的時候是在13年前,那時候是改革開放已經有25年左右的時間,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個城市的變化都與這些農民工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他們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干著最辛苦的活,拿著最少的錢,甚至很多遇到不良的包工頭還拿不到錢,還有的在城市務工期間丟掉了性命。
他們是被忽視的人群,在你最不經意的角落裡,時常會刺痛你,那時候的社會新聞里,不斷充斥著有關農民工討薪,跳樓,自殘甚至更極端的行為。大家唏噓,同情,罵那些無良開發商,包工頭,但沒有從根本上真正關注過他們,就像管虎導演說的「當你在街上遇到一個農民工,你也許覺得他們臟,猥瑣,有隨地吐痰等等惡習,和城市格格不入,但當你跟著他,走進華麗廣告牌背後,那個群體的生活,你會覺得心酸,會覺得震撼」是,他們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他們有各自的無奈,他們受教育程度有限,但他們是城市真正的建設者。作為寫作者抑或是編劇,我覺得,我是幸運的,因為,管虎導演也被刺痛了,於是,我們有了碰撞和共識,後來,這部戲熱播以後,很多人問我,思考很久,「感同身受」這四個字,是我經常說。對,就是感同身受。至於說,靈感,可能更多來源於此,當然還包括這個群體的新聞。
說此類作品不被市場看好,不夠客觀,當時,在山東電視台上一直有觀眾在熱追,多年以後豆瓣的評分都很高,當時,農民工討薪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後來遭遇了停播,在多年之後,更名為《春天裡》再次播出。當然,從當下的電視劇市場來看,這個劇肯定不屬於熱播劇,現在已經是小鮮肉佔據市場,IP 改編劇成為熱門,這樣的現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似乎遭遇了冷遇,從中不難看出中國影視市場十幾年時間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從創作的大環境來說,真正關注社會問題的現實主義題材的劇越來越少了,我覺得這是不正常的。
如戲:飾演王家長的孫松在《生存之民工》一書中也提到民工群體默默無聞的美化每一座城市,卻又不屬於任何一座城市,這種外來者的「異地感」您有什麼看法?
李曉兵:從改革開放以來,不僅僅是農民工,很多人都稱為一個漂泊者,只是農民工這個群體更為龐大,他們因為自身受教育程度有限,他們只能在城市的最底層求生存,他們建起了無數的高樓大廈,但是,沒有一間是屬於他們的。他們是這個時代的流浪者,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告別了故鄉,告別了土地,他們以為前方的生活會更好,他們甚至只是想讓自己的後代改變命運。但是,他們的後代很多都稱為留守兒童,即使有幸在城市裡就讀的,也都是在一些農民工子弟小學,學校的教學水平與真正的城市裡的學校無法相比,他們的「異地感」會比任何一個群體都強烈。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北京是一個外來人口最多的城市,很多白領他們在這裡工作生活,最後他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奮鬥,在這個城市裡留下來,把他鄉變成故鄉,而這些農民工終究是城市的過客,他們只能是城市的奉獻者,他們的後代夾在城市與農村之間,會成為更加掙扎的一代。
如戲:有人說會講故事的人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也有的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在您創作劇本的過程中最大的動力是?最核心推動您創作的,最能觸動您創作的是?
李曉兵:無論電影還是電視劇,都是在寫人故事,人性本身的善與惡、美與丑,不想我們想的那樣簡單,人是最複雜的高級動物,我更喜歡寫人物內心的糾結與掙扎,我寫作的最大的動力是要寫出人物內心的衝突,把大時代的社會背景之下的小人物寫好,揭示人性本身的東西,甚至是把人內心的傷口撕開給觀眾看。我選擇的題材都是我感興趣的或者說是我真正關注的,至少對一個選題有著深刻的思考,透過故事看出人性的本質是我創作最大的興趣。
如戲:看到您微博的多分享一些電影作品,多以懸疑偵探類居多,您是鍾愛這些類型嗎?這類的作品您認為最吸引您的地方在哪裡?像有看到您微博推薦的《推銷員之死》,一個小人物異想天開的夢,您怎麼看?
李曉兵:我一直很喜歡懸疑探案類的電影作品,這不僅僅屬於個人的偏好,編劇同時也是觀眾,我們自己喜歡看的恰恰也是觀眾多熱衷的,其實,編劇是一個造夢的過程,無論什麼樣的題材,在把人物作紮實的基礎上,都需要在懸念上下功夫,而很多國外的這類電影做的往往是最好的。當然,我也有寫探案類電影的衝動,一切都需要機緣吧。
如戲:您會對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寄予一種什麼樣的期望呢,這些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或者現實生活中的一個走向,創作中會有掙扎嗎?是應該給予觀眾一些希望多一些,還是更深刻震撼一些?
李曉兵:編劇真的是一個造夢的過程,每個人物的設定都有人物合理的邏輯,有些時候大家都喜歡一個溫暖的結尾,中國人也往往都喜歡大團圓的結局,但是,當你筆下的人物在你的心中活了之後,他們的命運也不是編劇能夠完全把握的,你要尊重你筆下人物的生活的邏輯,要真實地再現生活中甲乙丙丁的命運,比如說《捐贈者》,楊八作為一個父親,他不惜靠賣腎來改變家庭的命運,但是,帶給他的是失去男性最基本的尊嚴,當李大國的姐姐換腎失敗之後,把目光投向了楊八的兒子,而兒子又想賣腎去換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作為一個父親、一個男人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於是,有了這樣一個殘酷的結尾,這個時候楊八殺了李大國的姐姐便是合情合理的,而李大國的姐姐也是求死的,中國的法律不允許安樂死,這個時候你不能簡單評定楊八到底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這樣的結局就是這個人物本身命運的必然走向。通過這個故事大家可以看到更多生活本身的東西。
如戲:您最近獲得了釜山國際電影節的新浪潮獎,義大利都靈國際電影節的最佳編劇獎,您覺得「設立獎項」對於創作人最大的影響在哪裡?
李曉兵:其實,在內地有很多作品都是牆外開花,牆內卻不紅,這與中國電影的大環境有關,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的電影觀眾,但是,我們的電影人都把目標定在商業片上,在國外是沒有商業片這個類型的,很多製片人、導演、編劇都在忙活著做所謂的商業片,我們離國際上的電影差距太大了,我們遠了不說,就說說韓國,韓國的電影人是真正的電影人,我這次獲獎也給了自己信心,真正的良心之作是沒有國界的。我希望中國的電影市場能夠再次規範起來,這是一個電影市場最繁榮的時代,但是,這又是一個爛片橫行的時代,這個時代甚至都不如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大環境,那個時候有《小街》《城南舊事》《巴山夜雨》等一批精品,當攝影器材的數碼化,電影的門檻降低了,但是,我覺得電影是話劇之外的最高雅的藝術嘛,從業者要有敬畏之心。我覺得一些國際電影街設立編劇獎,是給編劇一個與國際同行競爭的公平的機會。
如戲:市場對 IP 改編影視劇的追捧,您覺得更多是營銷手段引導大眾還是大眾自我的選擇呢? 對於此類話題度高但同時又存在很多比如抄襲,水軍,炒作等問題您有何看法?
李曉兵:市場對IP改編影視劇的追捧,更多的是一種營銷的手段,很多公司都看網路小說的網路點擊量,但是,點擊量高的並不等於是精品,也不等於就是適合改編成影視劇,也許你會說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呀,但是,我想說的是成功的那些並不完全是 IP 的功勞,在改編的過程中編劇的功勞功不可沒,改編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再創作的過程,再好的 IP,終究不會直接拿來拍攝吧!原創也好,改編也罷,終究要是有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兒,這是作品成功最基本的前提。
如戲:國內新生代的編劇或者資深編劇您有特別欣賞的嗎,您覺得他們都有什麼特質?有您喜歡的作品嗎?是什麼類型的呢?
李曉兵:劉和平老師的《北平無戰事》,高滿堂老師的《老農民》,年輕編劇像李瀟的《好先生》袁子彈的《歡樂頌》都是我比較欣賞, 還有最近熱播的孫皓暉老師的《大秦帝國崛起》,他們都是對藝術,對自己負責的人,劉和平老師七年磨一劍,是一般編劇做不到的,而高滿堂老師為了一部戲,還要去到農村積累素材,僅素材積累就用了兩三年的時間,這個是需要我們學習的。我喜歡的作品沒有什麼嚴格的類型之分,首先,大家都想看的是一個好看的故事。
如戲:對於編劇在行業中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能用您喜歡的作品或者過往的作品中的人物來描述一下?為什麼用這樣的人物來表述呢?
李曉兵:編劇是一個造夢的過程,重要的話說三遍,蘆葦老師的《霸王別姬》的劇本改編就是高於原著的,這個程蝶衣已經被編劇寫活了,被張國榮演活了,他的生命是編劇、導演和演員共同賦予他的,但是,劇本是一劇之本,首先,他是蘆葦世界裡的程蝶衣,然後才有了這樣一個經典的故事,一個大家都忘不掉的人物。這個電影中有一句經典的台詞:「說好了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個月,差一天,差一個時辰,甚至一分一秒,都不是一輩子。」這個就是人物留下的魅力所在。我認為用這個人物表述這個問題,更能讓大家知道編劇這個職業的重要。有人說,電影是導演的藝術,電視劇是編劇的藝術,在我看來首先都要有一個好本子。
如戲:您怎麼看待如戲的編劇經紀服務?對於未來影視行業的發展,和編劇本身的發展您有什麼樣的展望呢?
李曉兵:編劇與演員不一樣,其實,編劇寫作是一個修行的過程,有些編劇需要編劇經紀公司,但是,新人在這個行業里,即使有經紀公司服務,也是很難出頭的。可編劇經紀服務有一個好處,他的出現會讓供需兩方實現最有效的對接。現在中國真正做的好的編劇經紀服務公司可以說還沒有,因為存在資源不對等的問題,好的編劇劇本供不應求,不成熟的編劇即使有了編劇經紀服務公司,也無法把握到來的機會。但是,如果這個行業越來越規範,經紀服務公司有一些專業的評審團,而不是幾個剛畢業的孩子就可以做責編,這個行業的前景我還是看好的,至少對新編劇也許是有實質性的幫助的。
如果說對這個行業的發展有什麼期望的話,我希望無論電影還是電視劇,都進入一個有序的市場,整個製作費用不讓小鮮肉拿走 70%,這樣能夠在製作上投入的更多,影視業畢竟是一個燒錢的行業,錢不要抖花在單純的小鮮肉上,或者說不要再花高價請那些著替身的演員來作為發行的籌碼,我覺得應該出一個市場規則,演員的片酬不應該超過整體製作的百分比,如果真的能夠做到這點,我們的作品也許就可以向國際看齊了。
如戲:最近有在寫什麼作品嗎?在未來的創作上您還會繼續聚焦在小人物群體上嗎?
李曉兵:近一年來,我個人的創作重點主要在電影上,也網路了一些志趣相投的編劇朋友,成立了自己的編劇工作室,從原來的單打獨鬥變成團隊作戰,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讓自己的創作的題材更寬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團隊創作是一個大趨勢,目前工作室在做都市情感劇,情景喜劇,甚至農村劇,這都是在我的計劃之列的。
作為編劇我覺得自己還是寫一些現實主義題材的劇,關注社會是編劇的責任,我認為只有編劇是一個不老的職業,我希望能帶領團隊,寫一些所謂的良心之作吧!藝術與商業原本是不矛盾的,矛盾的是這個行業的大環境和整體的風氣有待於改善。
人物介紹李曉兵,男,影視編劇,自70年代末開始為學創作,2002年末開始影視創作。
影視代表作:
電影《捐贈者》(導演:臧溪川 主演:倪大紅、奇道、張晗。2016 年)
電視劇《生存之民工》(導演:管虎、康寧,主演:馬少驊,陶澤如,孫松,黃渤。2004 年)
電視劇(《兄弟無間》原名《如果雲知道》導演:朱克榮【台灣】主演:溫兆倫,王識賢。2008 年)
電視劇《外鄉人》(總導演:管虎 導演:康寧 常猛,主演:馬少驊,丁嘉麗,鄭則仕,黃渤,王迅,高景文。2008 年)
獲獎記錄:
2017 第 4 屆 AFMA 北美青年電影節深焦( Deep Foucus)展映單元(入圍)
2016 第2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新浪潮」獎 (獲獎)
2016 第16屆馬拉喀什國際電影節 最佳電影獎 (獲獎)
2016 義大利都靈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最佳劇本獎(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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