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沒有歷史

「每個村民的記憶有多長,歷史就有多長。」

麥爾在《東北遊記》中寫下這句話,外來者總是能簡練精準地概括一個現象。麥爾的中文名字叫梅英東,在吉林省一個普通農村生活的幾年裡,他遊歷東北,並完成此書。

這句話是很貼切的,以前我在中國腹地旅行,高速路邊隨便一個地名就能牽扯出上千年的歷史,這使我印象深刻。東北不是這樣,東北的歷史是一張白紙,白紙的背面是個迷。東北的歷史是中原王朝向邊疆遠眺的目光層層疊加起的。他們興盛就征服,衰敗則離開,權力的空當里穿插些沒存在感的小政權。

更多時候,東北的歷史只有一幅地圖,用零碎的漢字來標註拗口的少數民族,尋找歷史的人要穿過山川河流尋找另一個漢字,橫跨平原拼湊出他們的族名。他們不知從何處來,又了無痕迹地消失在下一張地圖裡。最後所有的文化信仰和愛情仇恨都在上千年的尺度里坍縮成 PP 紙上的「大致活動範圍」。

麥爾說的對,東北人不知道腳下土地過去的故事。正如歐洲移民者對美洲蘇族的歷史沒有記憶,如今的東北人也是後來者。你站在黑土地上會想,上千年前是不是也有人和你一樣,望著這座山,喝著這條河,說著你聽不懂的語言,耕作漁獵,生老病死。他和你曾共享同一片土地,你卻對他毫無了解。

四百年前,這裡突然成為整個東亞的焦點,分散的少數民族統一後揮師南下叩關,在同中央王朝漫長的拉鋸戰後最終入主紫禁城。但像之前所有其他王朝一樣,滿族統治者並不會對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投入更多關注。他們甚至沿著邊界拉上屏障,以防漢人侵擾祖先的「龍興之地」。於是東北再次在歷史中陷入晦暝。

麥爾曾一個地方挨著一個地方尋找「柳條邊」的遺迹,但他遇見的小鎮居民大多對這個名詞毫無概念。最後他在高速路邊找到了柳條邊殘存的遺址,一條壕溝,一道土坡。據他說,將名字中帶「口」的村落連成一條線就能畫出大致的柳條邊,這些「口」,就是以前拿著政府文牒才能出入東北的通道。

清朝的柳條邊時開時關,政策不定,我的父系祖先應該是在某次短暫開放中來到這裡。家中供著創世祖的牌位,但他從來沒有到過關外,家族史是他的妻子帶著孩子獨自開創的,長輩這樣說,那位偉大女性和他兒子的牌位如今分立創世祖兩側。東北的城市大多只有一兩百年的歷史,我長大的城市直到光緒年間才有自己的名字,和腹地的縣城比起來連晚輩都算不上。從某種意義上講,家族史甚至比東北人的共同記憶更加久遠。

書中寫道,「19世紀的西方探險家來到東北時,這裡很多地方還林深葉茂,他們不得不砍倒樹木才能看見太陽觀察方向,要是有人沒有歸隊,那多半成了野獸的腹中餐。」大概19世紀中葉,迫於國內人口和國際地緣政治的壓力,清朝最終放開了對東北的移民限制。關內漢人蜂擁而出,到寒冷但肥沃的黑土地上謀生活。從1850年到世紀末,吉林人口增長了十倍。英國探險家榮赫鵬途徑東北時,他一路常見拉著棺材的騾車,往相反方向行進。「裡面裝的都是客死滿洲的拓荒者,」他寫道,「被帶回他們的家鄉。」

來到東北之後,家族擴張得很快,爺爺說祖上最顯赫的祖先曾在朝中做到了大學士,他幼時還玩過這位祖先留下的頂戴花翎。口口相傳的歷史沒說具體是怎樣一個官職,我上網找出清朝大學士的名單,沒找到這位祖先的名字,口述史明顯是失真了的。如今他的牌位上還有據說是清朝皇帝親筆點的硃砂,身後龐大家業的遺迹我也曾見過,官職也許不會如此唬人,但對於顯赫這一點我是不懷疑的。

移民潮直到建國後都沒有停止,我的姥爺和姥姥都在山東長大,直到二十多歲才來到東北,並最終在這裡定居,他們一生都保持著山東口音。

我看過一幅很有趣的地圖,將中國村莊尾字用顏色標註在地圖上,東北的聚落很少有叫「村」的,東北都叫「屯」,叫「堡」,墾邊和駐兵的記憶以地名的形式留在歷史中。

我曾一度很羨慕南方有著文氣儒雅的地名,甚至那裡長大的孩子都有了江南文樞的靈氣。東北不一樣,這裡的地名就像東北話一樣,充滿了墾荒的粗糲感。我能想像到先民剛到達這片土地時,在冷風中兩手揣在一起,抹了抹鼻涕隨便說個名字,就這麼叫著吧,生存線上下掙扎的人大概顧不上自己的家叫什麼了,於是這些名字便留到現在。

於是在全國人民的刻板印象里,東北人就形成了這樣的形象,人高馬大,粗獷豪爽。以至於我這樣一個長相清秀的年輕人從來都被誤以為來自南方。

當然還有個更合理的解釋,同東晉的衣冠南渡不同,東北的移民不是原有華北社會的整體移植,而是在飢餓驅使下的底層盲流。他們是沒有能力也不屑於起那些文縐縐的名字的,在他們口中,「王八脖子」叫起來會比「龜頸」更加有勁頭。也是由於同樣的原因,同南方盤根錯節的士紳宗族社會相比,東北的社會結構更加原子化。以至於無論是城鎮還是農村,幾十年前推行計劃生育或其他各種政策時,都比其他地區容易得多。

像突然從海中升起的大陸,和人口一樣,東北的歷史也是在最近不到兩百年才突然爆發的。古代的東北是不同民族的舞台,而近代的東北是列強的競技場。俄國人修建中東鐵路,從西伯利亞直通大連,想把哈爾濱建成東方巴黎,而日本人野心勃勃地想在這裡建設新家園。從荒涼的帝國邊關變成國際鐵路的交匯點,第一次,東北成為自己歷史的中心。

那個時代是我們不太熟悉的,各國人走在東北的大街上,爭相在地圖上圈畫自己的勢力範圍。在比我家更北的地方,「瓜子」被叫作毛嗑,傳說中是和俄國人被叫作「老毛子」有些瓜葛。但在更廣泛的範圍內,日本的印記會更深些。九一八事件後,少帥一路南撤,日本隨即佔領東北全境,建立滿洲國。

長春至今保留著日本人的規劃,很多日據時代的建築物一直用到現在。我相信日本人是真誠地想在這裡建設一個新國家的,但那不是東北人的國家。書中的「三姨」給麥爾講她年幼時的生活,許多細節竟和爺爺口中如出一轍:家裡不能私藏大米;在學校只能說日語,每天早上要手捧天皇詔書朝著東京的方向敬禮。

這個話題的最後,三姨用日語從一數到了十,我讀到這裡驚了——爺爺也是這樣做的,他這麼念的時候,眼睛不會看著我,而是看著窗外,那不是在對我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有日本人盤踞的記憶就像這串日語一樣,永遠也忘不掉了。

有年我陪他去靖宇陵園,他看著溥儀的塑像,隔著護欄面對面站著。爺爺叫他康德,那是滿洲國的年號。康德最後退位的地方離我家不遠,但我沒去看過。他在通化換飛機去瀋陽,準備逃亡日本,但最終被蘇軍虜獲。溥儀不是東北人,錄像中的他講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在祖先的土地當了十多年的傀儡,從出生到死亡一直迎合各方勢力只求生存,我想他的日子是不好過的。

和所有的改朝換代一樣,滿洲國覆滅那幾個月對任何人都過於殘忍。從日俄戰爭開始,東北已經有五十年和中央政府沒什麼瓜葛了,這裡太遠、太冷,列強環抱,無論是北京還是南京都鞭長莫及。於是蘇軍將滿洲國當作敵國入侵,龍應台說,「在紀念碑落成、要求長春各界人士向紅軍致敬的同時,紅軍正在城裡頭燒殺擄掠。」現在這些「紅軍烈士紀念碑」依然佇立在哈長沈大四城的街頭。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華的日本平民比中國人有著更加恐怖的經歷。這些僑民在幾年前被政府「走走走!去殖民那片大陸!」的「百萬移民計劃」忽悠到了東北,卻在戰敗時被祖國當作棄子。一位日本將軍直白地說,對於那些女人、小孩和老人,「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自裁。」事實也是如此,許多日本平民選擇聚在一起自殺。麥爾寫道,倖存者的回憶錄里,被祖國拋棄的僑胞不得不獨自尋找生路,漫長的步行,飢腸轆轆,一路遭遇強盜、強姦和「滿洲人」的報復殘殺。一個女人殺掉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但在準備自殺前被抓住了。

小時候在圖書館看到一本書,記載了「通化二·三事件」,按照官方說法,日本人和國民黨反動派串通起來暴動,最後被堅決鎮壓。然而這簡單的幾句話背後有讓人倒吸涼氣的史實,在事件最終結局中,日本軍人和平民被瘋狂報復,除被槍殺外,很多人被逼著赤身裸體跳進渾江上的冰窟窿。二月份東北的氣溫,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風波平息,整個東北死亡的日本平民人數和長崎相近,其中大多數是婦女和孩子。

東北的苦難史並未隨著日本人的離開而結束,也許是書中這個叫「荒地」的小村和爺爺家只隔了三十多公里的緣故,「三姨」和爺爺都回憶過國民黨和共產黨曾在附近打仗,爺爺回憶得更詳細些,他說河裡堆滿了死人,有膽大的拿著木棍去捅,看見人被削沒了半個腦袋。

內戰的殘酷在1948年的長春達到了頂峰。單田芳老先生在自傳中回憶了他年幼時親身經歷的長春圍困戰,他無疑是幸運的,在易子相食的幾個月里,他還能和小朋友一起玩耍。家裡用黃金買來幾個月食宿,又用黃金賄賂國軍軍官冒充投誠戰士,一家老小都逃出了魔窟。據同樣經歷過圍城的東北近代史專家於祺元的回憶,在長春地質宮附近的荒地上,他看見了被丟棄的赤裸裸的嬰兒,因為飢餓,嬰兒的直腸從肛門拖拉在體外,一大塊。還沒死,嬰兒像蟲一樣在地上微弱地蠕動,也不會哭了。

長春的洪熙街在建國後改名叫紅旗街,如今是長春最繁榮的商業區之一。在半個多世紀前,洪熙街是長春主要的出城口岸,饑民們夾在兩軍對陣中間,進不得、退不得,最後數千人就餓死在這數公里的空地上。

據說拿下長春時,長春城內的屍臭味旬日不絕。死難者總數說法不一,可即便據最保守的估計,也有十萬之眾。如今以「兵不血刃」自耀的「長春解放紀念碑」還佇立在南湖公園的門口。戰爭中無辜死難的冤魂至今悲鳴,他們熬過了日本人的統治,卻在黎明到來前毫無意義地死去了。而在他們曾生活過的土地上,甚至沒有一座紀念碑能供亡靈委身。

一年夏天我在地質宮前的文化廣場上喂鴿子,八大部遺址沿著新民大街兩側排開,曾經的皇城架勢依舊。我屁股下的土地,就是於老曾經看到嬰兒腸子拖了一大條的地方。然而不僅是那些兵荒馬亂的歲月,反右、三年饑荒、文化大革命……這些事情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烙印,可就連曾親身經歷過的人都要記不得了。

對於每個人,記憶不單單是過去時光在我們身上的印記,它也承載著我們最深的希望,和最深的恐懼。

在《東北遊記》這本書中,荒地村征地運動貫穿始終,村辦企業「東福米業」要征來全村的土地進行工業化種植,讓所有村民都搬進樓房,「三舅」和「三姨」希望保持原有的生活方式,遲遲不肯簽合同。

對於荒地村的村民,歷史是祖房和可以自由耕種的土地;對於我,歷史是煙囪林立充滿了工業感的國有鋼廠;對於百年前來墾荒的祖先,歷史是森林樵夫、大豆農民和淘金工人。後來祖房被推土機推平,土地被大企業徵用,煙囪早就不再吐煙,戴著狗皮帽子的森林樵夫也消失在歷史裡。

東北的氣質是如此獨特,漢族人、滿族人、朝鮮人、日本人和俄國人都在這裡交融,用書中的話講,民族主義者們「想在連綿的疆土上劈開堅不可摧和永久的界限,是無濟於事的。」東北的土地很古老,但她的歷史是嶄新的、是開源的,任何人都能從中索取記憶,也能將自己的回憶融入其中。

在上周的文章里,我說我可能不太會回家了,我以和祖先相反的方向穿過山海關,家族在東北的記憶大概會在我這裡停止吧。對於我們這類人的下一代(萬一果真有的話),東北又會成為教科書上遙遠荒涼的帝國邊疆。而身為東北人,我只能盡量向前延長記憶的長度,來觸及故土歷史的邊緣,以供未來漫長歲月中靈魂棲身,也是我對家鄉存有的最後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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