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黃蓉：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你｜讀金庸
1、
金庸小說之中，最圓滿的愛情發生在哪對情侶之間？
胡一刀夫婦，可謂靈魂伴侶、人中龍鳳，本也是對引人艷羨的鴛鴦，可惜天不假年，夫死妻殉。
楊過的愛太非理性，張無忌的愛太搖擺。令狐沖的愛最後似乎圓滿了，但是恐怕，他內心不免有遺憾。
蕭峰的天地太大，對他而言，愛情的位置太小。
虛竹的愛，肉太多，靈太少，缺了「非她不可」的契合。
段譽愛得深，愛得執著，愛得有趣，無奈眼光太差——當然，說到底，王語嫣對他而言，只是玉像的代替品而已。
——都不及郭靖、黃蓉的愛情來得圓滿而無礙。
那一年，他十八歲，她十五歲。
2、
第一次見面，他是初入江湖的傻小子，正好奇著塵世無窮的天地，對人心鬼蜮一無所知。
她是女扮男裝的小叫花，跟父親鬧了氣，自憐自傷，正渴望著愛與溫暖，對世態人心有些厭倦。
黃蓉打動郭靖的地方，在於她的靈性和氣質，帶著江南的氤氳水氣，和他慣見的塞北風光、樸拙氣息截然不同。
郭靖打動黃蓉的地方，在於他與她平生所見的聰明人截然不同，他笨拙、毫無機心，但卻讓人感到無比踏實，甚至，能給自己無條件的愛。
哪怕那時，她並不是以容光絕世的女子形象出現，而只是一個看似邋遢落魄的小叫花。
金庸寫初見時，郭靖對黃蓉的好，寫了一場奇異的飯局，和一次看似隨意的饋贈。
郭靖說請黃蓉吃飯，請便請吧，這頓飯可不簡單。
郭靖不僅沒覺得黃蓉揮霍無度，反而還覺得她見識廣闊，談吐新鮮。
郭靖有汗血寶馬一匹。這馬從何而來呢？此前交代它由來的文字，都寫了小半回。此馬神行如風，江湖人士見之無不艷羨。
然而黃蓉只隨口贊了一句，郭靖便說要送給她。
不幸者，如公孫綠萼、程靈素，為心上人送了性命，所得的，最多也僅只是懷念而已。
幸運者，如郭靖、黃蓉，一舉一動，常言常行，對方都覺得可愛得不得了，驚呼碰到了靈魂伴侶，絕世好戀人。
但是，愛情又是公平的。
若不是有郭靖的心胸和擔待，黃蓉的與眾不同、古靈精怪，恐怕也不是尋常人所能欣賞和包容的。
君不見，初見黃蓉的人，動不動就喜歡給她賜個「小妖女」的雅號？
在郭靖黃蓉的身上，最好地體現出， 愛，是互相看見，彼此成全。
3、
郭靖黃蓉最幸運的地方，在於他們相遇時，其感情世界都是純白而無傷痕的。
昔有雞湯云：「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 若她心已滄桑，就帶她坐旋轉木馬」。
贏得過無數觀者的讚譽，看似也很有道理。
其實，若是作為撩妹技巧，這道理本沒錯。但若就愛情而言，若想圓滿，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雙方的同步和平衡。
要麼，都純白無傷，要麼，都看山還是山。
否則，若一個在愛情中涉世未深，一個看盡繁華，就總是隔了一層，平添不少障礙了。
就像令狐沖和任盈盈。任盈盈當然好，但是在令狐沖的心中，有了岳靈珊那一朵巫山之雲，其他人，得好到驚天動地，他才能偶見一二。
不是不可以，只是太累，甚至有點不值。
郭靖和黃蓉則幸運得多。
郭靖雖然與華箏有婚姻之約，但這本是成吉思汗強買強賣來的。且他一直潛心練功比武報仇，在男女之情上豪未動念。而華箏，在郭靖面前也並未展露出女性的一面。
黃蓉更甚。她看人看事冰雪聰明，犀利無比，唯獨在男女之事上懵懂無知。她和郭靖並肩闖蕩江湖，數次歷經生死，但是共處一室之時，依舊彼此以禮自持。
在書中，金庸兩次寫到她在男女之事上的懵懂。
一次是在荒島上，用千鈞巨石整治了歐陽克以後，好整以暇與與郭靖談論，好奇娃娃是怎麼生出來的，是否成了親就有了娃娃。
第二次是一燈向他們講述多年前與瑛姑、周伯通的情事糾葛，黃蓉理解不了為什麼他能分辨瑛姑所生之子，並非他親生。
全書中，郭黃二人最接近「性衝動」的一次接觸，是郭靖受傷，二人在牛家村曲靈風故居的密室中藏匿療傷之時。
其時，郭靖身受重傷，心神無主，唯一一次想要有越軌之舉，但一回過神來，也就及時止住。
何以如此？當然不是為了表現我國的性教育自古就有缺失，也不是金庸的愛情觀過於保守。
而是金庸就是要在這對戀人身上，徹底剝除性愛的成分，全寫以心靈為主的純情之戀。
4、
這純情的愛戀，美好得讓人疑是夢幻。
郭靖第一次知悉黃蓉的女兒身份，是在河岸上，看到小舟上，有一個著白衣、束金環的妙齡少女，這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一開口喚的是「靖哥哥」，還正是「黃賢弟」的聲音。
郭靖如在夢中。好半晌，想起自己此前在趙王府赴鴻門宴，看到精緻的點心，於性命安危之外，還念著「黃賢弟」愛吃，就各樣包了一點隨身帶著。
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裡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葯，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
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裡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惟這樣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裡，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這真是女兒的情態，讓初戀中的男子無從捉摸，又難免萬分動心。
2017版的新版《射鵰》，網評貌似不錯。我好奇心起，找到郭黃初見的這段，想看看是何光景。
郭靖要把壓碎的點心扔掉、黃蓉卻要吃的這段，電視劇把台詞改成了這樣：
「碎了又怎麼樣。這是靖哥哥給我帶的點心。這是我吃過的，天底下最最好吃的點心。」
唉，實在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編劇生怕觀眾不懂點心上寄寓的情意，非要把一切點得透透的。
這種看似熱烈，其實如白開水一般的表達，天下到處都是，如何能放在黃蓉的身上？
金庸妙筆，黃蓉的「我愛吃」和「我慢慢地吃」這兩句，真堪回味。
深情不須點破，也不須直訴於言。一覽無餘，反而無味。
相反，用托之於物的方法，和《詩經 靜女》的「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正是異曲同工。
5、
郭黃二人的感情如此美好，情路卻並非太順。
繼成吉思汗將華箏許配給郭靖之後，楊鐵心又亂點鴛鴦譜，把穆念慈許配給了他。郭靖的七位師父，也極力想促成此事。
某次黃蓉見她隻身趕路，仗著自己武功比她高，便力脅恐嚇，想讓她知難而退。
得知穆念慈另有心上人，忽地又在心中跟她親近起來。她問及穆念慈所愛何人：
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
黃蓉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
郭靖好不好？心胸坦蕩，有情有義，自然是好。但是好到什麼程度，世人的判斷，跟愛人的判斷必然不一樣。
穆念慈愛楊康，是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甚至無論高尚卑鄙，始終不移。這自然是深情。
黃蓉愛郭靖，則是在我眼中，你就是富貴，你就是健康，你就是高尚，你就是夜空最亮的星。
這是另一種深情，是更加天真的深情。
有幸能遇到靈魂伴侶、且有力量能葆有這種愛的人，才能天真地深情。
6、
天真的深情，大概是愛情裡面，最幸福的一種。
郭靖黃蓉，因為年輕，因為性情，有幸能如此。
黃蓉徑自奔向郊外，並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裡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
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麼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
……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幾隻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
郭靖介面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
83版的《射鵰》，翁美玲扮演的黃蓉，在當時頗受讚譽。
觀眾之所以喜歡這一版的黃蓉，在於翁美玲飾演的黃蓉，確實有靈氣，有古靈精怪的感覺。
而這個黃蓉的形象，也幾乎成了大部分觀眾心中黃蓉的形象，包括我。
直到看到《射鵰》的原著，我才發現，她所飾演的黃蓉，跟原著中的黃蓉，大有不同。
正如書中的這一幕，那種不沾染絲毫塵埃的天真，我見猶憐，何況郭靖？
7、
郭靖和黃蓉的路走到後來，也遇到過暴風疾雨。
最讓人難過的一次，是郭靖第二次到桃花島，發現自己的五位師父慘死於島上。他認定了，仇人是黃藥師。
江南七怪對他而言，如師如父，這等深仇，黃蓉本身雖然無咎，但是她作為「仇人」的女兒，自己如何能再與她親近？
所以，從未有絲毫生分的兩人，此時似乎情緣將盡。
甚至於，黃蓉傷心暈倒，他也不扶。最後，竟然駕船自行離去。
在這場大變發生之前，黃蓉郭靖剛到桃花島，就遇到柯鎮惡，柯鎮惡對黃蓉疾之如仇，黃蓉已經猜到必有不測。
那一章的名字，叫做「來日大難」。
這名字來自於曹植的《善哉行》：「來日大難，口燥舌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黃蓉見到柯鎮惡的神情，告訴郭靖必有大事發生，恐怕二人再也不能相守。央求郭靖留在桃花島，不要再離開。
郭靖看見黃蓉的愁容，一時心軟，答應了。黃蓉則因此高興得在花間起舞，自謂此生再無他求。
當時，看到這章的名字，我甚至不想再看下去。
而這一段情節，分明就是《善哉行》的這幾句話的現實演繹。
世間哪有什麼圓滿。再美好的東西，也不可能在無常之中獨善其身。
知道來日大難，想要用更熾熱的生命力，留住時間的腳步，讓「明日」不要到來，其情可感，可惜，總是徒然。
郭靖黃蓉，由此經歷了三年的分離，而誤會的澄清，也幾乎是黃蓉用命換來的。
8、
好在，這一段故事，只是郭靖黃蓉這一生的故事裡，一個小小的段落。
雖然我們不願在完美的愛情中，看到悲傷的故事，但是不得不承認，悲傷和痛苦，會讓愛情更熱烈、生命更有厚度。
郭靖黃蓉的故事，在《神鵰俠侶》之中還有很多。
那裡，有他們的相依相守，直至最後的結局。
但是我認為，他們最好的歲月，還是在《射鵰》裡面。
那時，我的心中只有一個你，而你的心中也只有我。我們還不曾看盡世上所有的故事，但我們自己，就是故事。
這故事發生在最合適的時間，最合適的地點。當我們第一眼看到彼此，就知道一切都對了。
我想把沈從文那句有名的情話，送給郭靖和黃蓉：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
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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