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觀——威尼斯,一個城邦帝國的三百年海洋霸權
我正站在威尼斯的嘆息橋上;
一邊是宮殿,另一邊卻是牢房。
舉目望去,許多建築從河上湧現,
彷彿魔術師把魔杖一揮,出現了幻象。
千年歲月圍抱我,用它陰暗的翅膀;
垂死的榮譽向著久遠的過去微笑,
記得當年,多少番邦遠遠仰望,
插翅雄獅國的許多大理石城堡,
威尼斯,就在那莊嚴地坐鎮著一百個海島!
——《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
商業的國度
傳奇的城市往往有傳奇的起點,比如羅馬城的母狼和亞歷山大里亞的穀粒。但威尼斯沒有這樣浪漫的傳說,它用瀉湖的海水保護了居民,讓最早在這裡定居的人們能夠填飽肚子,這就是它的由來。
威尼斯的利多(環湖島嶼)保護了他的子民不受亞得里亞海洶湧波濤的侵襲,而威尼斯人似乎也繼承了由它的地理位置帶來的粗糲——他們起航探險,追逐利益與榮譽;大海保護了他們的靈魂,也埋葬了他們的肉身;為他們提供了機會,也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威尼斯人的故事關於金錢和貿易。如果你不能理解他們的做派,你只需要將利害關係換算成數字,放在天平上衡量一下即可。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僅僅依靠買與賣就組織起來的國家,羅傑?克勞利說:
威尼斯人是地地道道的商人;他們以科學的精確性評估風險、計算收益和利潤。聖馬可旗幟在船的桅杆上飄揚,就像公司的標誌一樣富有象徵性。商業是他們的創世神話,也是他們存在的理由。
1343年,威尼斯人在寄向教皇的信件中請求被允許與伊斯蘭國家進行貿易往來,他們寫道:
蒙上帝洪恩,在世界各地,商人通過辛勤勞動在陸地和海洋上開闢了航道,創造了財富,我們的城市因此得以茁壯成長。這就是我們和我們子孫的生活,因為沒有了商業,我們不知道將如何生存。因此,我們在思想上必須十分警惕,並且像我們的祖先一樣努力,以保證如此之多的財富和珍寶不會消失。
對財富的渴望和對財富消失的恐懼一同催促著威尼斯人奔向大海,用貿易在這座原本貧瘠的城市上堆積著寶藏。在十三世紀至十五世紀的這段時間裡,威尼斯共和國以一個城市的體量建立了一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海洋霸權——它的殖民地遍布東地中海,它的海軍無比強大,它的貿易為歐洲帶去了東方的貨物——直到十五世紀後,威尼斯人艱難地在奧斯曼帝國咄咄逼人的進軍和新航路開闢後貿易的萎靡中維持存在,他們一直堅持到拿破崙的到來,才讓共和國的歷史畫上句號。
曾經的威尼斯海上帝國
海洋霸權的建立
在策略遊戲《文明5》里,威尼斯領袖恩里科?丹多洛一人站立在威尼斯城的橋上,揮手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遊戲中的丹多洛看上去六七十歲,精神矍鑠、滿頭銀髮,這頗為符合這位大人物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但卻不可能是實情——在當選執政官時,丹多洛已經85歲而且雙目失明了,當時的威尼斯人都相信他已時日無多,因此只能算是過渡人選。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耄耋老人,卻意外成為了威尼斯歷史上最偉大的執政官,以至於在二十一世紀的遊戲製作者看來,他是最能代表這個海洋帝國的一位領袖。
《文明5》中恩里科·丹多洛的形象丹多洛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1204年帶領十字軍東征的隊伍洗劫了君士坦丁堡。從1202年開始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災難,遑論聖城耶路撒冷,它甚至最終都沒有踏足過穆斯林的領地,卻在地中海沿岸洗劫了基督教的城池。君士坦丁堡的淪陷和隨後發生的屠殺讓丹多洛在基督教世界臭名昭著——正是這個瞎老頭主導了歐洲幾萬名中世紀的戰士(其中有諸多貴族),把他們當做了威尼斯擴張勢力的武器。
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在丹多洛的帶領下,成為了一次地道的洗劫之旅這次錯位的戰爭開始於一份錯位的合同。由於在基督教國家中,只有威尼斯人有能力打造一支運輸十字軍的海軍,因此他們並沒有什麼選擇,只能找威尼斯人簽訂合同,建造艦隊。十字軍的領袖錯誤的估計了他的軍隊的規模(十字軍是先號召後集結),導致他們與威尼斯人簽訂的合同過於龐大了。沒有足夠的人手就沒有足夠的資金,十字軍為了還債,只得聽命於老奸巨猾的丹多洛指揮。
十字軍的第一戰在亞得里亞海東岸的扎拉開始,威尼斯覬覦這裡很久了。這是一座屬於匈牙利的富庶的基督教港口城市,十字軍本應揮向異教徒的刀劍卻用在同胞身上。
亞得里亞海城市群與扎拉溝通黑海與愛琴海(屬於地中海)的君士坦丁堡攻破扎拉城後,一位拜占庭貴族亞歷克賽?安布羅斯拜見了十字軍的領袖及丹多洛本人,向他們提出了難以令人拒絕的豐厚獎勵,條件是為自己奪回東羅馬帝國的皇位。這些獎勵在後來被證明是信口開河,但他的出現為威尼斯人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介入拜占庭的紛爭,取得土耳其海峽的控制權,進而控制整個東方貿易。
溝通黑海與愛琴海(屬於地中海)的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爾)
1203年6月23日,第四次十字軍遠征抵達帝國首府君士坦丁堡城下。經過漫長的戰鬥、談判、欺詐和宮廷叛亂之後,十字軍最終在1204年4月洗劫了這座在當時的世界上最輝煌的城市。東羅馬帝國的王庭被迫流亡直至1261年。
1204年4月,十字軍攻佔君士坦丁堡,隨後進行了大規模的燒殺搶掠1204年的君士坦丁堡一戰極大地削弱了拜占庭帝國的力量,使它陷入了緩慢而持續的衰敗過程,即便是兩百多年後收復君士坦丁堡,他們也再沒有從這次災難中恢復。與拜占庭的衰弱相對的,是奧斯曼帝國悄無聲息的壯大過程。
我們偌大的帝國,都敗壞在丹多洛這個老頭手上了!
在13至14世紀期間,奧斯曼土耳其從一個依附於羅姆蘇丹國的部落,逐漸成為安納托利亞的霸主。1444年,蘇丹穆拉德二世乘坐熱那亞的運輸船跨過博斯普魯斯海峽,自此,奧斯曼人在歐洲站住了腳根,再也沒有離開。威尼斯與熱那亞長期處於競爭關係,爭奪地中海上的商業霸權(那不勒斯也是參賽選手之一)
在第四次十字軍東征之前,威尼斯與熱那亞的貿易爭奪戰已經打的火熱。他們的矛盾是基督教國家紛繁複雜問題的縮影,這種局面讓十字軍的組織困難重重,卻給了土耳其人建立基業的時機。
但站在1204年的世界看這一切,勝利者顯然屬於威尼斯和丹多洛。他們原本只是接受了一份造船合同,最終卻收穫了一個海洋霸權。威尼斯人將他的競爭對手徹底擠出了君士坦丁堡的貿易圈,威尼斯共和國佔領了八分之三個東羅馬帝國的國土。自此,他們確立了在地中海絕無對手的局面,迎來了繁榮大時代。
極盛時期的威尼斯從君士坦丁堡掠取的青銅駟馬被擺放在聖馬可教堂門口,見證了威尼斯海洋霸權的建立奧斯曼帝國的崛起
終結了威尼斯海洋霸權的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這一過程持續而緩慢。起先,土耳其人絲毫沒有在海洋上和威尼斯競爭的實力,但同樣的,威尼斯人也無法阻擋穆斯林在陸地上攻城拔寨。
1453年,當穆罕默德二世兵臨君士坦丁堡城下時,威尼斯人和他曾經的敵人——希臘人、熱那亞人站在一起,保衛這座基督教在東方最後的堡壘。在這場戰鬥中,所有的基督徒都表現的非常英勇,但他們的勇敢無法改變懸殊的力量,君士坦丁堡最終淪陷。
君士坦丁堡乃是歐亞間交通的重中之重,被奧斯曼攻佔後變為伊斯坦布爾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改變了世界的格局,也改變了威尼斯的國運這一結果幾乎在1204年就註定了。威尼斯種下了種子,享受了兩百多年的成果,現在,他們還債的時候到了。拜占庭帝國滅亡後,威尼斯成為站在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教之間的第一道屏障,他們眾多的殖民地則理所當然的成為奧斯曼蘇丹的眼中釘肉中刺。對於海洋霸權的爭奪戰,奧斯曼人體現了絕對的耐心。他們利用手中壓倒性的資源優勢和中央集權的強大調度能力,儘可能地建立起自己的海軍力量。在君士坦丁堡的攻防戰中,基督徒證明了自己在海面上的優勢,但很快,這種優勢就蕩然無存了。
我國各個領地最適合以海洋連接,所以必須控制東地中海!
奧斯曼海軍首先倚靠陸地作戰。他們沒有深入海洋與威尼斯人決戰的資本,但在陸地上擁有絕對的優勢。中世紀的海戰通常是襲擾與反襲擾的對抗,真正的海軍正面對決少之又少。作為一個商業帝國,威尼斯當然無法接受這種局面。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土耳其人施加賄賂、避免戰爭,用盡全力保證自己的商業利益,但奧斯曼皇帝為了自己的合法性必須開疆擴土,威尼斯人的領地不斷被蠶食。
霸權的衰退
威尼斯在奧斯曼帝國的擠壓下從海洋上不斷萎縮,幾乎是伴隨著西歐國家新航路的開闢同時在進行著。曾經的地中海霸主再也無力保護自己廣袤的殖民領地。在最需要英雄出現的時刻,沒有一位像丹多洛一樣的領袖來拯救威尼斯共和國。在仍然擁有海軍的極大優勢時,威尼斯就因為一系列的用人敗筆而接連失利。
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內格羅蓬特戰役。在愛琴海上,這座希臘的島嶼是君士坦丁堡之後威尼斯的最前線。1470年,穆罕默德二世御駕親征,宣誓著奧斯曼帝國對它的重視程度。威尼斯守軍在市政官保羅?埃里佐的帶領下苦苦支撐,等待援軍到來。當達?卡納爾率領的72艘軍艦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奧斯曼的皇帝流下了痛苦的眼淚,因為他失去了奪取希臘門戶的機會。
阻擋奧斯曼帝國的內格羅蓬特和勒班陀可就在這時,威尼斯艦隊的司令猶豫了。他害怕奧斯曼的大炮對艦隊造成巨大損失,因此在陷落的堡壘外圍徘徊不前。穆罕默德二世沒有浪費機會,他命令全軍出擊,一舉拿下了內格羅蓬特,並將守軍悉數屠殺。
隨著內格羅蓬特、勒班陀等一系列戰略要地的失守,最終,奧斯曼帝國佔領了扎拉——一個輪迴終有報,當年丹多洛帶領十字軍洗劫了這座城市,為海洋帝國奠定了基石;現在,它的失守敲響了威尼斯海洋霸權的喪鐘。
在隨後的兩百年時間裡,貿易線路日益枯萎,而戰爭卻連綿不絕。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先後進行了七次戰役,總的來說步步退卻。即便是神聖聯盟在勒班陀的巨大勝利也沒有挽救共和國行將破朽的命運(勒班陀戰役後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議和,向後者賠償了30萬杜卡特)。
1571年勒班陀海戰,歐洲神聖聯盟擊敗奧斯曼海軍
到十八世紀末,威尼斯只剩下309艘商船,而在拿破崙來到這裡時,驕傲的威尼斯人必須要投降了——他們只有區區11艘軍艦可以自衛。拿破崙帝國與威尼斯
在丹多洛的時代,威尼斯七成以上的男性都是海員,所有的貴族都在經營著大海的貿易。但到了十五世紀之後,城中會航海的人已經成為了少數。財富堆積在這個城市裡,人們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聖馬可旗幟下的愛國主義精神不在,就連賴以生存的海洋也不再是貴族世界的中心。人們紛紛在內陸購置田地,過上了背靠土地的生活。
威尼斯聖馬可廣場
但陸地上也有敵人。威尼斯的富庶歷來惹人忌恨,他們與奧斯曼帝國對抗時做出的犧牲往往被維持貿易時所做的妥協所掩蓋,長期飽受包括以教皇為首的基督徒責難。1509年,法國、西班牙和教皇組成的康布雷同盟在阿尼亞德羅擊敗了威尼斯軍隊,差一點就將其本土佔領。雖然同盟在隨後即告瓦解,最終威尼斯取得了戰爭的勝利,保住了艾達河以西的大陸領地,但在此之後,無論是貿易規模還是領土範圍,威尼斯再也沒有恢復到擴張的道路上來。
威尼斯的象徵——插翅的雄獅新航路的開闢對他們的打擊不是突然致命的,和他們在地中海失去殖民地的過程一樣,生意上的下滑緩慢而持續。無論是來自馬穆魯克王朝還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威尼斯商人的貨物都要經過穆斯林層層的盤剝,支付高額的稅款和賄賂,因此來自亞洲的絲綢和香料極其昂貴。
1497年,達?伽馬的船隊越過好望角到達印度。他為葡萄牙人帶回來驚人的消息——在卡利卡特,100磅胡椒價值3個金幣;而同樣的貨物在威尼斯人手裡會被賣到80個金幣。豐厚的利潤和可能的航路極大地刺激了西歐王室的熱情,世界的面貌就此改變。到1625年,威尼斯海關已將香料列為「西方商品」,因為來自大西洋的香料正不斷從荷蘭湧入歐洲,近東市場的貨物再也沒有競爭力了。
新航路開闢——向東和向西的策略從戰略上看來,君士坦丁堡的淪陷和奧斯曼帝國的崛起,伴隨著新航路的開闢,一同給予了威尼斯致命的打擊。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來,海洋精神的消逝伴隨著海洋帝國的萎縮,同樣互為因果,從內部註定了威尼斯的衰退。
丹多洛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帶領威尼斯建立了一個橫跨地中海的貿易帝國,攻佔君士坦丁堡是其決定性的勝利。自此,聖馬可旗幟在地中海高高飄揚。但是,這一行為同時摧毀了威尼斯與奧斯曼之間最後的壁壘,雖然距離1453年穆斯林人佔領君士坦丁堡還有兩百五十年的時間,距離威尼斯在海洋上的全面潰退還有三百年,雖然拜占庭帝國的衰落幾乎是註定的,可如果沒有十字軍的背後一刀,他們肯定能堅持更久的時間。至少在道義上,打著聖戰旗號的十字軍攻佔一座基督教城市並且進行了血腥的屠城,這足以讓威尼斯以及丹多洛背上了永恆的罵名。
聖馬可旗幟威尼斯是一個商業的國度,它所留存的大量合同、賬本和信件是現代研究中世紀的絕佳史料。對最大化利潤的追逐和對合同文本的執拗超越了信仰,讓威尼斯人貪得無厭的形象根深蒂固。但是商業為威尼斯帶來了穩定的稅收,貴金屬在貿易中不斷流轉,沉澱在杜卡特金幣之中。它的鑄造如此精良,以至於成為地中海沿岸的硬通貨。財富之城的繁榮讓歐洲人看到了貿易的威力,當王室下決心贊助航海,地理大發現才成為了可能。而威尼斯人對合同條款的執著推敲,更體現了一種領先中世紀的產權精神。建立在產權之上的私有制正是資本主義得以確立的基礎。
威尼斯的金幣杜卡特,因其含金量而馳名,在中世紀的地位相當於今天的美元今天,以一座城邦為基礎的海洋霸權再也不可能出現了,但威尼斯的一部分精神永遠的留存了下來。在外人看來滿是銅臭和背信棄義的商業城市,卻為世界歷史的發展提供了非常獨特的樣本。
參考文獻:
《財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權》 羅傑·克勞利 著
《國富國窮》 T·S·蘭德斯 著
《1453: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斯蒂文?朗西曼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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