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十六章 鳩摩羅什

「瑤兒,瑤兒,」封居胥猛敲她的房門。

「膈應死了,」裡面傳出她睏倦的聲音,「我說,」她打開門,「啥事兒啊?你怎麼老是咋咋呼呼的。」

「你聽,」封居胥做出一副側耳傾聽的樣子,「有人一直在叫我。」

呂瑤兒溜了他一眼,「你發癔症呢吧,」她一隻手抱著胳膊,困得只想睡,「誰喊你了?我咋沒聽到。」

封居胥急了,「你聽啊!」他朝著聲音發出的方位指了指,「你聽,他一直喊封居胥,封居胥。」

「腦袋被驢踢了,」她一把關上門,差點把封居胥的鼻子給撞歪。

「真有人喊我,」封居胥手揚起要敲門,可又放了下來,嘆了口氣,「你耳朵塞驢毛啦!」

「給老娘滾,你個瓜皮,」裡面吹滅了蠟燭,「乖乖吃屎去好嗎?」

封居胥啐了口吐沫,小聲嘀咕了句,「傻娘們兒。」

他走回自己房裡,難道是赤松子?

算了,睡吧,他脫衣上床,可那聲音一直在他耳邊縈繞不散,根本沒法兒睡,他從床上直起身子,這大晚上的,誰一直喊他啊,他披著衣服,穿好靴子,推開門想要一探究竟。

那聲音像是從一座塔上傳來的,他邊走邊穿好衣服,循著聲音一路找尋。

竟找對了,就是塔上傳來的,借著月光,他上下打量著這塔。

此塔八角十二層,約摸有十丈高,以條形方磚砌成,他猶豫了一會兒,壯著膽子走入塔內。

「封居胥。」

「誰!」封居胥陀螺似的四處張望,「是好漢就別當縮頭烏龜!」

他這麼一喊,過了好大一會兒這聲音都沒有再響起,他瘮得慌,拔腿就要往外逃,門歘的一聲自動關牢,任他怎麼在裡面大喊大叫,都沒有人睬他,他費力去扒拉門縫,根本就打不開。

塔內本來只有流入的月光,瞬時佛龕里亮起了燈火,照得四壁通明,他在裡面兜兜轉轉,想要找個什麼機關,看看能不能逃出生天,結果落得一場空,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乾脆等天明好了,明早和尚總要來塔內打掃的,他怪自己好奇心太重,不然現在正睡在鬆軟的床上打呼呢。

地板太涼,他坐久了屁股難受,又站起身四處轉悠,見有樓梯他便踏了上去。

佛龕隨著他的腳步逐漸亮了起來,他借著光一路拾級而上,到了第二層,裡面有一些畫像,他湊上去近前觀看。

第一幅畫,上面畫著一白面書生,怎麼看怎麼熟,這畫上的人像是在哪兒見過,畫中人手拿一把摺扇,身長八尺生得白凈,臉上像是敷了一層厚厚的粉,好像,好像是······

這不是來軍嗎!

他越看這幅畫越像,旁邊有一首曲子詞,他借著佛龕的光,讀了出來:

「退一步乾坤大,饒一著萬慮休。怕狼虎惡圖謀。遇事休開口,逢人只點頭。見香餌莫吞鉤,高抄起經綸大手。」

這說的不就是來軍嗎?跟個娘們兒似的,逢人只說好話。

他又循著畫卷看下去,畫中三人,一位吃得溜圓兒,另一位瘦的乾巴巴的,兩人一左一右像是在教他法術,他想起壺公與張天師教他本門奇功的事兒,接著看下去,來軍被剃成了禿瓢,枯坐僧房,雙手合十跏趺而坐。

再循著畫卷往下看,來軍胸口洞穿,喋血青山之前,血水浸紅一彎東流之水。

他屏氣後退一步,樓梯處燈火忽閃忽滅,他看了一眼,疾步上樓而去。

第三層也有一幅長卷,他急於一探究竟,畫上一男子仰首闊步騎著一匹高頭駿馬神色得意,此人長得膀大腰圓,眉目之中透著些許煞氣,光看畫兒就有一股兒傲氣撲面而來,這人一看便是非富即貴,可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起有認識這麼一位主兒,他復又仔細端詳了一番,絕對是個生臉,旁邊也有一首曲子詞:

「先生拂袖歸去來,將軍戰馬今何在?急跳出風波大海,作個煙霞逸客。翠竹齋,薜荔階,強似五侯宅。這一條青穗絛,傲殺你黃金帶。再不著父母憂,再不還兒孫債。險也啊拜將台。」

他搖搖頭,這是誰啊這是?他循著看下去,此人被一群身穿朱紫官袍的老頭兒圍住指指點點,他已沒了先前的傲慢,疲憊如爬山虎纏在他臉上,再循著看,他身首異處,四處群山連綿,大雪紛飛,他僵直的胳膊指著西方。

他皺著眉頭再上一層,直奔長卷而去,畫上一黑臉漢子,精瘦精瘦的,顴骨突出,身後是浩瀚大海,他抱著一顆人頭怒髮衝冠。

這人也不認識,他細看畫卷上的曲子詞:

「漁家甜,東瀛險。虎豹重關整威嚴,仇多恩少皆堪嘆。業貫盈,橫禍滿,無處閃。」

封居胥又看了看此人的面相,是有點苦大仇深的意思在,他順著長卷看下去,此人身系猩紅披風矗立巨艦之尾遠望煙波浩渺,身後無數戰船,風帆遮天蔽日。

好氣派,爺爺常說這世道狠人最好熬出頭,老實人只能吃糠咽菜,看這畫的意思還真有幾分道理,他順著看下去,此人僵挺在地,眼球遍布血絲,手筋腳筋從皮里爆了出來還翻著捲兒,嘴巴張的老大,像敦煌縣牢牆洞中丟出的那具屍體,他想起五爺跟狗娃推著臭味衝天的屍體往亂墳崗走去的身影,頭皮一陣發麻。

上面肯定還有。

他急往樓上跑去,到了第五層,他直奔長卷,畫中人體型瘦削且手腳修長,臉呈麥黃色,顴骨偏高,睫毛細長,這不就是······我嗎?

他愣了下神,畫中人正在榆木方桌上謄抄《皇朝律例》,腿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水滸傳》,卷旁一首曲子詞:

「恨天涯流落客孤寒,嘆英雄半世虛幻。坐下馬空踏遍山水雄,背上劍枉射得鬥牛寒!恨塞於天地之間。雲遮斷玉砌雕闌,按不住浩然氣透霄漢!」

他不解其中之意,正要向下看時,佛龕內的燈火霎時熄滅。

「封居胥,」聲音從樓上傳來,「到塔頂來見我。」

他借著微弱的月光摸索著找到樓梯,腳踩在嘎吱作響的木頭上,每聲響動都讓他心驚膽戰,他咬牙皺眉跨著步子直奔塔頂。

塔頂沒有窗戶,黑咕隆咚的像個吃人的怪物,他盲人摸象般用手探著前進,登時佛龕亮起了刺眼的光,他適應了一會兒,張開眼打量著四周,只見塔頂左右兩邊各一佛龕,裡面放著兩尊金佛。

封居胥雙手合十朝東西兩方各行了三個禮,西側佛龕里的金佛先是慢慢的搖晃旋即骨碌滾落地上,打了幾個旋兒,金佛中跳出一位深目高鼻的胡僧,他越變越大,足足有八尺高,封居胥心說,佛菩薩顯靈了,他心生歡喜,倒頭便拜,「法師在上,小人叨擾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胡僧面容平和,一派瀟洒自在的氣概,「小施主快快請起。」

封居胥趕忙站了起來,「適才多有衝撞,法師您是?」

胡僧雙手合十,「貧僧鳩摩羅什,方才喚小施主入塔是貧僧所為。」

封居胥一聽是鳩摩羅什法師,臉上笑開了花,「法師有何賜教?剛才我入塔時看到好多畫卷······」

「阿彌陀佛,」鳩摩羅什打斷了他的話頭,「貧僧有一事相求。」

「法師您但說無妨。」

「小施主還是與那位女施主返回敦煌吧,」鳩摩羅什跳回佛龕,他身子越縮越小,左腿垂在半空,右腿盤膝,胳膊肘兒搭在膝蓋上,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拈著一朵金色菠蘿花,「莫行無為之事,你此番前去紹興純屬浪擲光陰。」

封居胥大惑不解,「此番前去紹興是赤松子有意安排,老神仙是要讓我去求得一件兵器,好為日後成仙之用,我······」

「阿彌陀佛,」鳩摩羅什不待他說完,接著講,「謀虛逐妄乃世人通病,聽貧僧一句勸,早日浪子回頭,懸崖撒手,敦煌莫高窟里神佛遍地,何苦千里迢迢,遠去東南呢?」

封居胥被他說惱了,「你懂什麼!」他像一隻鼓足了氣的蛤蟆,「我一路屢遭困厄,全然憑著一顆赤子之心逢凶化吉,從來沒有想過回頭,」他講到這時,有點心虛,被困天外客棧時是想回頭來著,「你不要再說了,莫高窟若真的遍地神佛,為什麼不早早顯靈助我擺脫苦海!」

鳩摩羅什拈花微笑,「我懂什麼?」他用手指搓著菠蘿花莖稈,花兒來回翻轉,「貧僧七歲跟隨母親一同出家,曾遊學天竺諸國,遍訪名師大德,深究妙義。既通梵語,又嫻漢文,大乘小乘略知一二,於經、律、論三藏也有所會心,這人世間的事嘛,」他用雙手搓竹蜻蜓般將金色菠蘿花搓到空中,花兒飛出無數上下翻飛的花瓣,金色的花雨沾滿封居胥全身,「小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此去紹興,千里迢迢,如今又是中原多事之際,四方蠻夷蠢蠢欲動,小施主一腔熱血,貧僧佩服佩服,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封居胥基本上算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很少跟人急赤白臉的,可脾氣再好的人也容不得別人把他的一腔熱血當成冒著熱氣的臭狗屎,「法師,你就不要再講了,路是我選的,怎麼走我說了算,千金難買我樂意。」

「阿彌陀佛,」鳩摩羅什手指輕敲臉頰,他並沒有因為封居胥的不敬而惱怒,「小施主,貧僧向來點到為止,從來沒有一張嘴巴能夠說服一雙耳朵,小施主執意南下,貧僧不敢阻攔,就是佛祖,他老人家在鹿野苑對一位外道之人弘法演教,那人也不願遵從佛祖的大道,我又何德何能敢跟佛祖一較高下呢。」

封居胥怒色稍斂,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可嘴上卻什麼也不說,盯著靴面也不看鳩摩羅什,手一直揉搓著鼻翼。

「譬如人中了箭,不是馬上去拔箭療傷,而是先討論箭是什麼做的,弓是什麼形狀,豈不是本末倒置,誤入歧途?」他兩眼清澈明亮,意態安詳,「無論人與鼠,最好的打算往往落得一場空。」

「一場空?」封居胥嗆他,「如能白日飛升、羽化登仙,莫說是我,我的親朋好友都能跟著一起雞犬升天,法師你自幼出家遠避紅塵又怎麼能曉得我們窮苦人的不易,少站著說話不腰疼,空、空、空,你少跟我擱我這兒念經了。」

「好自為之。」鳩摩羅什說完從佛龕中跳將下來,化為一道霞光射入金佛之內,那佛像霎時立了起來,復歸原位,安坐佛龕之中。

什麼嘛,還以為會給自己指點迷津呢,沒想到念了這老大一段沒頭沒腦的經,封居胥撇撇嘴,剛轉身要下樓,塔內頓時地動山搖,他腳下陷出一個大坑,嚇得他嘰哇亂叫,撲騰著手腳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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