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西周(一)——武王伐紂:落後征服先進
但是,今天圍繞這個事件,我想探討幾個問題。
第一章 帝辛的失誤
古代暴君的惡劣形象,莫不過於桀、紂。甭管是不是真的,已經在中國人的大腦中定性了。所以帝辛就算不是暴君的典範,也一定是被勝利者醜化得遺臭萬年的最好例子。
所以,帝辛真的像後世描述得那麼差嗎?
帝辛肯定是不怎麼樣的,但絕對談不上非常差。
第一,周取代商這一事件中,周與商是並行存在的。周在歷史中的存在絕不是什麼「後起之秀」,而是一直處於被邊緣化的狀態,突然間對中原地區的權力產生了慾望。在權力的爭奪戰爭中,我們很難說誰是正義的——勢可以造、故事可以編、輿論可以煽動,後來平民出身陳勝吳廣都會學狐狸叫,更何況在權力階層摸爬滾打的老油條了。這些伎倆在一場貴族主導的更新換代的戰爭中,不過是讓奪權行為合法化的外衣而已。所以關於帝辛和他的最後的商王朝的描述,我們是要存疑的。
好在司馬遷挺實在,對於帝辛的描述不差。我們也認為這接近於歷史上真實的帝辛的形象。
帝辛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這不像是對於一個滿腦肥腸的昏君的描述啊!簡直是人中豪傑。當然,如果你非要跟我抬杠說後面還有八個字呢,那就放上來嘍。
好酒淫樂,嬖於婦人。——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試問,自古帝王誰不喜歡美酒、女人?帝辛在性格上倒是有一個明顯缺陷——「驕傲」。
但驕傲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有資本。司馬遷說得很明白:「知足以距諫。」在搖搖欲墜的商王朝里出現他這樣一位有才華的君王,想讓他不驕傲也難。同時他還有傑出的宣傳才能,「言足以飾非。」在《史記》這樣一部三觀極正的作品裡我們可以把帝辛看作是能力沒用在正道上,用自己的才能粉飾太平。但不可否認,帝辛身上有很突出的優點,稱其有復興之主的潛質絲毫不為過。
只可惜歷史總是勝利者書寫的。可是在這裡,我不禁要問,抹黑帝辛的只有周人嗎?這一點我們是要仔細考究和統計的,當然,不太可能有個確切的結果。畢竟這段歷史可謂正史不足,偽史有餘,且很多人被《封神演義》一類江湖草野的傳說先入為主地干擾了視線。但我總覺得,憑藉對商王朝無比忌憚的周人能把帝辛黑得如此徹底,似乎不太「夠勁兒」。畢竟從周人在建立西周王朝後對帝辛之子武庚的提防來看,帝辛可謂是餘威尤烈。商王朝的滅亡並不耽誤帝辛的威嚴最為一種心裡陰影時刻鞭撻著周朝天子的內心。
那麼,帝辛的名聲毀成現在這個樣子,到底誰是始作俑者?既然周人並不在此事件中起主導作用,那不遺餘力地抹黑帝辛的究竟是什麼人?
這樣我們就引入了第二個問題,帝辛到底得罪了誰?
其實歷代史學研究者基本都達成了一個共識:那些抹黑帝辛的人是帶有泄憤情緒的。這種情緒絕非一朝一夕的埋怨,而是日積月累,甚至是幾代人的憤怒集中在了帝辛一個人的身上。借著帝辛的失敗,一口氣爆發了出來。
我們先把視角放在一個人身上——比干。
這是小說戲曲中很喜歡描述的一個人物,在歷史中也確有其人。比干是帝辛的叔叔,也是古代著名的忠臣。對於一個文臣而言,最榮幸的死法莫過於後世儒家提倡的「文死諫」。
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從這段的前後文來看,帝辛是霸道而極具威懾力的。太師、少師等人都叛逃了,比干依然有勇氣面對帝辛,可謂死得其所。然後被刨了心。
能夠看出,帝辛手下這群有不臣之心的人不僅僅不忠,而且沒種。叛逃到哪裡不好,還偏偏叛逃到周的一方。這些位極人臣的人難道不知道你投靠一個對商王朝威脅最大的邦國,很有可能會遺臭萬年么?他們當然是知道的。自從逃往周的那一刻他們可能連抹黑帝辛的說辭都想好了。只有扶持周滅掉商,同時將帝辛的形象徹底摧毀,才能保全他們自己的名聲。
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從武乙開始被瘋狂打壓的神權系統。武乙的「壯舉」在拙作《巫神殷商(二)——遷都與征戰》里已有描述,是一個把天帝的形象做成玩偶侮辱的狂徒。宗教一派勢力對於武乙之後的商朝君主可謂是恨之入骨。
對於商朝統治而言,政教合一是他們最強大的統治武器。特別是圍繞「帝嚳」的天帝信仰,我在之前文中說過商朝因放棄這種強有力的宗教而失敗純粹咎由自取,主要就是針對這一點的。在帝辛時期,顯然宗教勢力是更進一步地不得志的。這種仇恨也為他們後來以誹謗、醜化的方式(可能帝辛一朝就開始做了)來報復帝辛。雖然是商朝王族先喪失信仰的,但用這種夾雜著背叛和純粹復仇心態的方式來抗爭實在難說是擺得上檯面的。
慢於鬼神。——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最後,我們要看一個人,微子。關於這個人的身份及其與帝辛之間的關係在歷史上可謂是眾說紛紜。《呂氏春秋》給了我們這樣一個解釋:
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啟,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呂氏春秋》
這種說法遭到了司馬遷的否定:「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紂故為後。」司馬遷認為《呂氏春秋》的記載是不合邏輯的。帝乙沒有立長子而立帝辛,一定是因為微子是庶出的。司馬遷為了捍衛自己書寫歷史的邏輯,直接推翻了《呂氏春秋》對於帝乙一家血緣、等級的描述。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因為二者都是在從不同角度論述帝辛即位的合法性。雖然這個「合法性」史家如此大費周折地論述,著實累了點兒。
還是說,大家心裡有桿秤。是因為後來帝辛真的當了王,才不得不論述其合法,而不是這個王位就應該是帝辛的?
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里有句話,很有趣。
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吳得伍員而克強楚,漢得陳平而誅項籍,魏得許攸而破袁紹。——司馬光,《資治通鑒》
司馬光寫史是很實際的,風花雪月的浪漫事他不會放在眼裡。畢竟他寫出來的東西是要給帝王將相當案例教科書的。如果我們從政治的角度看歷史,《資治通鑒》的價值絕對是無與倫比。在這本書里,司馬光認為微子投周對滅商有著關鍵性作用。或者說,周就是因為得了微子而能夠取代商朝的。不得不說,微子作為帝辛的哥哥,無論庶出還是嫡出,他的行為讓人不舒服。司馬光再怎麼功利,也不能為了權力顛覆當時的倫理。一個庶子勾結外敵奪權,怎麼講都是骯髒齷齪的勾當。
很明顯,史家心中是在用爭辯掩蓋自己內心蠢蠢欲動的一點想法。若呂不韋重生,說不定還要裝模作樣地和司馬遷吵一吵。
——在他們的心中,這個王位本就該是微子的。微子叛逃周,是想通過外敵的力量來奪回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們來看看微子這個人。對於微子的記載(大多為正面記載),集中於春秋戰國、唐宋等文化鼎盛時期,也是中國傳統文明從一個混亂的點聚合成一個系統的面的歷史階段。孔子對微子有如此評價:「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在孔夫子的眼中,他倒是個不折不扣的賢者。《史記》中描述了他勸諫的帝辛的經歷,也使得他的形象不至於太差:
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司馬遷,《史記·殷本紀》
說明他心中還是有忠義的,是帝辛不成器,將其逼走的。後來被周公根據成王的命令封在商丘,即為「宋」。我在前面的文章里提到夏、商、周三朝並立的觀點,有學者說法是商朝以「宋」的形式延續到了周,可見微子的價值更多的是體現在帝辛死後他身上獨一無二的血統中的。
但這樣以來,帝辛在史籍中的形象就非常危險了。司馬遷等人將其立為正統,是在機械地迎合嫡長子繼承的禮制。可惜他死了,死人是無法延續血脈的。他有一個兒子,武庚,歷史上是叛賊的形象。屈服於周的轉化為「宋」的微子一派成了正統。帝辛與微子在歷史中的「奪嫡之戰」,贏了制度,輸了輿論。
歸根結底,抹黑帝辛的是史家,是汗青史冊,是歷史——一種喜歡嘲弄失敗者的學科。繞了一大圈,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輸了的就是輸了,就算總結經驗,得到的更多的不是教訓,而是遺憾。
那麼我們就得仔仔細細還原一下「武王伐紂」了。
第二章 武王伐紂
1982年,一位名叫班大為(David W.Pankenier)的美國漢學家,以天文學為出發點定位武王伐紂的時間為公元前1046年。其實很多學者從不同的角度給出了這一問題的結論,但夏商周斷代工程給出了和班大為的研究成果相同的結果,並將其寫進課本中。
這也給我們一種思路。《竹書紀年》等史料固然可以用來推算斷代,但通過天文知識來推論似乎更準確一些。「武王伐紂」這一事件的史料中有不少關於天象的記載,我們能看出那時候武王姬發的心裡其實挺沒底兒的。始終通過一些飄忽的跡象來揣測自己的命運。
這也不能說他不自信,畢竟武王伐紂是一場公認的「落後文明」擊敗「先進文明」的戰爭。
對於這個問題,我分三點來講。
第一,我們看看周在歷史中是如何登場的。《史記》中描述周朝王族是后稷的後代,祖宗可追溯至軒轅黃帝的兒子玄囂。竊以為有穿鑿附會之嫌。周的存在完全是被商部落「撿」來的。武丁中興時,由於商王朝的國力強盛,對周邊不服從的部落頻繁發動戰爭。在這一過程中商與周實現了接壤,也從這時候開始,商王朝才意識到自己附近還有這樣一個部落。可以理解為,周族的存在實際上是商族在侵掠擴張的過程中發現的新大陸,因此在史籍中所記載的血緣派系都是要打一個問號的。這個族群的來龍去脈恐怕只有口口相傳的準確性。
第二,周族並沒有形成像商族那麼嚴密的宗教體系。周族的祭祀很有商代巫術占卜的味道,可見這是一種文化上的繼承,而非原創。我們至今未發現周朝創造出了一種將「后稷」奉為天帝的原生宗教,不過是繼承了夏商的祖先崇拜,並將其完善成一種更為靈活的宗教等價物——「禮」。這很難說是一種進步還是倒退。因為商王朝發展出了一套令人驚嘆的以神化的帝嚳為天帝的宗教系統,從政治體制到意識形態全方位地改變了商王朝的存在模式。只不過末代君主們忘本,不再使用這一宗教,到帝辛時代更是變本加厲。但不能因此而否認商人曾經在文化上的強勢與先進。
第三,從軍事實力上講,周族也遠遠不是商王朝的對手。周族取代商族成為部落聯盟首領的野心並不是從文王姬昌或武王姬發開始的。
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詩經》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語出《論語·為政》)。《詩經》這本書真是「無邪」得可怕。我們可以考究一下周人是什麼時候遷徙到岐山的,就能知道他們從什麼時候就開始動歪心眼兒了。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宛及姜女,聿來胥宇。——《大雅》
有點兒給力,從文王姬昌祖父那輩就開始琢磨著要克商了。可惜一直不動手。為什麼?毫無疑問是有滅商的野心,卻沒有相對等的實力。否則不會等到武王的時代才找機會動手。周人所生活的地方太靠西了,所以他們緊鄰一個巨大的威脅——戎狄。
古代中原地區對西北地區少數民族稱之為「戎狄」。西方的為「戎」,北方的為「狄」。這一外號最早就是周人給起的。這些少數民族等第一次在歷史上大放異彩,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故事中的犬戎。西周王朝即覆滅於犬戎之手,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但在《竹書紀年》中,早先就有周族與犬戎交戰的記載。
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十二翟王。——《竹書紀年》
武乙就是殷商王朝那個藐視天神被雷劈的,在他在位的時候,周王季,即文王的父親季歷曾經對與周族並列的諸多民族發動戰爭,成績斐然。季歷後來死於文丁的猜忌,由於在擴張上太過囂張被文丁給處死了。雖然文丁表現出的不自信是商王朝衰敗的一種信號,但同時也能看出在戎狄和殷商之間,周有相當一段時間選擇了間於齊楚的戰略。即便是積蓄力量後,對周邊部落進行的兼并戰爭對於周族實力的磨損是非常大的。
這樣一場看似以卵擊石的戰爭,竟然讓落後的周人給打贏了。而且歷史似乎非常樂意渲染這場戰鬥的誇張,特別是速度和效率上的誇張——
昔武王克商,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國語》
時間地點人物天象俱全,學者也通過這段史料印證了班大為的推論,定位武王伐紂時間為公元前1046年。而周代天滅簋上的一段銘文則記錄了這場打得甚快的戰爭:
武王征商,唯甲子朝,歲鼎克昏,夙有商,辛未,王在闌師,賜有事利金,用作檀公寶尊彝。
「武王征商」就不用解釋了。「歲」指歲星,即木星。「昏」指昏星,即水星。這句話的意思是,甲子日的早晨,木星當空,水星麗天,日出後商被滅。這場戰爭打得真夠快的,也就大概一夜的功夫。
究其根本,是帝辛的一次戰略謀划上的失誤。
帝辛在位期間,東夷發動叛亂。
商紂為黎之搜,東夷叛之。——左丘明,《左傳》
打還是不打,是個問題。
一般而言,是要打的。按照帝辛的脾氣,那也肯定是要打的。不僅要打,帝辛其實是做了直接滅掉東夷部落永除後患的打算。但靜下心來想一想,其實沒有打的必要。因為相比起東夷部落,周部落的威脅似乎更大。其不臣之心已經不是一代兩代的問題,只不過礙於西戎和殷商兩大強國的夾擊而不得不委曲求全、韜光養晦。這種敵人就像是附骨之疽,比東夷那種刺頭著實要棘手得多。
但帝辛還是打了。他這種驕傲的人或許比誰都明白什麼叫作「活在當下」。
這場戰爭的性質是維護國家尊嚴,促進區域統一的戰爭。依照今天的價值觀來看,是正義的,也是無可置疑的。但東夷並非是個小部落,而是曾經險些取代夏朝的中原地區之長久之患。所以戰爭所開拓的土地、收復的戰俘、消耗的國力真的對商王朝有實際利益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商王朝打了一場漂亮的正義之戰,卻根本消化不了戰果。這種戰爭其實還不如不打。況且帝辛的粗暴在這場戰爭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呂氏春秋》
商人在征討東夷的戰爭中啟用了戰象。在這種龐然大物的肆虐中,東夷部落自然完全不是對手。其死傷有多麼慘重也是可以想像的。以霸道震懾天下自古有之,但無論對內對外都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處理問題,那就不能稱之為是君王的威儀,而是一種純粹的性格缺陷。
湖南醴陵縣出土的象尊可以說是對商朝後期的意識形態的具體寫照。這種對於力量和暴力的崇拜不僅僅漠視了天神的威嚴,也助長了帝辛內心的戾氣。此刻的商王朝,像是一頭異化的凶獸。它有著耀眼而迷人的外表,有著一個威武而霸道的首腦。但同時,瘋狂而妖冶的色澤在慢慢吞噬著它柔軟的皮毛,將其變成堅硬的鱗片。它舔舐著可怖的傷口,冷漠並兇殘地看著整個世界。
姬發想要挑戰的正是這樣一隻凶獸。經歷了周密的準備,武王心驚膽戰地開始了他推翻商王朝的征途。
從古籍的記載中我們能看出姬發是比較躊躇的。就算這場戰爭合理,也未必合法。三皇時代延續下來的血統,甭管是不是編的,君主血緣都是一脈相承的。全天下人都知道周王朝是武丁打仗時「撿」來的,就算是真的建立一個新的王朝,意味著傳統的宗教、先祖崇拜甚至是法律都要被重新推翻重鑄。這改朝換代的成本是比較大的。
但他的屬下們似乎都很興奮。過去周族進入權力的中心不是囚犯就是被殺,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征服者的姿態挑戰中原大地上最強大的部落。其中最亢奮的莫過於姜子牙。
姜尚,字子牙,周克商的始作俑者。姬昌的時代他就開始謀劃滅商大計,無奈姬昌出師未捷身先死。他就把目光落在了姬昌的兒子姬發身上。
根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結論,這一年是公元前1048年。
九年,武王上祭於畢。東觀兵,至於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這便是歷史上的「孟津觀兵」。我們自此可以看到幾個信息:
第一,「九年」。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認為姬發為合法正統。他用一句「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脩文王緒業」描述了姬昌死後姬發獲權的簡要過程及統治班底。不過後來一句話把姬發給賣了——「自稱太子」。有人說周人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視自己為天下共主了。姬發這樣一個少主要先給自己「太子」的名號。其實哪裡是這回事兒?姬發的孟津觀兵是一個試探性的事件,哪會把口號喊得這麼明確。實際上他們後來也確實取消伐商,返回鎬京了。「太子」二字並不是宣稱對天下的合法性,而是對周族權力的合法性。他是嫡次子,伯邑考死後理應由他即位,還需用嘴專門說說嗎?
誰又知道「武王即位」四個字的背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血腥政斗?
第二,姬發立了姬昌的木偶(「為文王木主」),用車載著,當作起兵的吉祥物。他煞有介事地聲明自己是以先王的名義起兵的,並且奉承了諸臣一番。姜尚同時配合他放狠話:
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姬發與眾諸侯渡黃河時,一條白魚從水中跳起來跳到船中。姬發將其撿起來用於祭祀。等到渡過黃河後,有一團火從天而降,落到姬發的屋頂上,化作烏鴉形狀。它的顏色是紅色的,聲音驚撼。這個時候,陸陸續續聚集起來的已經有八百諸侯了。眾人都認為可以直接滅商了,但姬發卻打消了開戰的念頭。
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從上述內容皆能看出姬發是個充滿顧慮的人。一條白魚與一團火皆為異象,一祥一凶。姬發此時優柔寡斷的反映,把一場本可以改朝換代的軍事行動變成了演習。就算此時商王朝已經顧不上收拾他了,他難道不害怕喪失在諸侯之間的公信力嗎?
這次「孟津觀兵」可能是整個武王伐紂事件中最值得回味的地方。如果說姬發是個行事猶豫的人,那他何德何能能統領八百諸侯?如果不是,那他在等什麼?
我們看看在孟津觀兵和克商之戰之間發生了什麼。
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餎周。——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姬發在等的,是讓商王朝最後一絲能夠仰仗的神權,徹底崩塌的那一刻。
前文也曾論述過,帝辛得罪了哪些人。這些人自帝辛當權之前其實就被打壓,但一直存活到了帝辛的時代,沒有完全消失。比干、箕子、太師、少師,這些人正是姬發曾恐懼的。他們代表的是商王朝最傳統的舊派勢力和神權系統。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官職與其說指的是權力,更不如說是輩分。他們在商王朝權力土壤中存活的時間比帝辛要長久的多,是殘存的天帝信仰賴以依存的土壤。姬發知道自己造出的那些口號、道義都是「偽神」,在天帝這個真正的神面前是不堪一擊的。他等了兩年,等的就是帝辛親手將天帝宗教在商王朝的存在連根拔起!
公元前1046年,姬發再度揮起伐紂克商的大旗,作《泰誓》。在《尚書》收錄了其完整版: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尚書》
同年二月,姬發於牧野誓師,作《牧誓》。關於《牧誓》的版本,我個人更傾向於《史記》中收錄的版本:
曰:「遠矣西土之人!」武王曰:「嗟!我有國冢君,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纑、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殷王紂維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昬棄其家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維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俾暴虐於百姓,以奸軌於商國。今予發維共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不過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勉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羆,如豺如離,於商郊,不御克餎,以役西土,勉哉夫子!爾所不勉,其於爾身有戮。」——司馬遷,《史記·周本紀》
諸侯會師戰車四千乘,在牧野嚴陣以待。
帝辛聽說武王打過來了,發兵七十萬抵禦。帝辛的軍隊人數雖然多,但大多毫無戰意。畢竟剛剛經歷了東夷之戰,士兵又多是濫竽充數的俘虜和奴隸。這些士兵在戰場上紛紛倒戈。帝辛見兵敗如山倒,在鹿台自焚而死。
武王伐紂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落後文明徵服先進文明的典例。自此之後,貴族血統變得模糊而可疑,軒轅黃帝時代遺傳下來的君王的血脈開始變質。同時,圍繞帝嚳形成的縱橫殷商王朝五百多年的天帝宗教被徹底打碎。一個武丁時期通過戰爭才被實現接壤的邊陲小邦,創造了橫掃中原、逆天改命的奇蹟!
當神已無能為力,當貴族的血脈變得污濁——
——這便是「人治」時代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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