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馬

1.

「三太子你聽說了沒有那個猴子鬧上天宮了。」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卻裝作不在意，問道:「哪個猴子？」

龜丞相一拍大腿，急了:「還能有哪個猴子就是上次東海奪走了定海神針的猴子啊我記得那會你還在現場呢。」

我仰頭看著深藍的海水，沉默不語。

2.

那一天的景象，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一隻猴子，進了龍宮寶殿，說是要借寶。

來東海串門的我，饒有興趣，便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看著。

敖廣叔叔拿出珍寶，猴子抓耳撓腮，一個勁地說:「太輕，太輕！」

最後，叔叔帶著猴子去了定海神針那，道:「如意金箍棒，一萬三千五百斤，你若是拿得起……」

話未說完，就見那猴子生生拔起了這擎天柱一般的定海神針，直驚得叔叔瞠目結舌。

我站在遠處，看著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踏藕絲步雲履的猴子揮舞起定海神針，直攪得龍宮海水翻湧。

我悄悄問叔叔這猴子叫什麼名字。

猴子突然停下了動作，將定海神針化為了趁手的金箍棒，然後緩緩從我的頭上落下。

他嬉笑著，把棒子杵在地上，湊到我的面前道:「小女娃，記好咯，俺叫孫悟空。」

我的臉上突然有些發燙:「你，你胡說什麼，我可是男生！」

孫悟空哈哈大笑:「俺老孫又不是老眼昏花，你騙不了我。」

我不敢去和他對視，只是把發燙的臉深深埋了下去。

之後，孫悟空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敖廣叔叔氣得鬍子都歪了:「這妖猴簡直無法無天，我非得上天宮去告他一狀！」

我逆著光，看孫悟空的背影漸漸融化在深海中，只覺得左邊的胸膛里有什麼東西好像要鑽出來了一樣。

有點癢。

3.

龜丞相伸出短短的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三太子你發什麼呆呢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去睡午覺了。」

我回過神來。

頭頂明亮的海面上，彷彿還倒映著那個威風堂堂的背影。

我便隨口說道:「好，你去吧。」

一愣神的功夫，我再想問孫悟空是怎麼了，卻發現龜丞相已經走遠了。

4.

我和父皇軟磨硬泡許久，最後終於得到了出海的許可。

我興奮得說不出話，一躍跳出海面，直飛上了天。

南天門前，巨靈神仰面朝天，渾身傷痕，花宣斧也丟在了一旁的地上。

再一看，豈止巨靈神，大大小小的天兵天將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我拉住一名瑟瑟發抖的仙女問，這是誰幹的。

仙女膽戰心驚地說，是妖猴孫悟空。

聽到這個回答，不知為何，我竟安下了心。

5.

再往前去，見到了二郎真君。

氣定神閑的他，正在遛狗。

我忙迎上去，問:「二郎真君，聽說孫悟空鬧上天宮了？」

二郎真君停下步子，打量了我一眼，道:「是你啊，西海龍王三太子。妖猴孫悟空突然暴起，的確是鬧了天宮，不過好在我們現在已經降服了他，無需擔心。」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

無所不能似的孫悟空，也會被降服嗎？

二郎真君補充道:「太上老君準備用八卦爐將妖猴煉化……你這是怎麼了，臉色突然這麼難看？」

我沖他擺了擺手:「沒，沒什麼，只是有些疲倦罷了……」

6.

我忘記了我是如何與二郎真君告別的。

我也忘記了我是如何偷偷前往兜率宮的。

我只記得，有些恍惚的我，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見到了孫悟空。

天庭一片祥和，上上下下，其樂融融。

而孫悟空被困在小小的八卦爐里，動彈不得。

「是誰在外面？！」孫悟空發了瘋似的吼叫，「放俺出去，不然俺打碎你的丹爐！」

我輕輕關上了兜率宮的大門，又輕聲地說:「別怕，我不是太上老君，我不會傷害你的。」

丹爐里便沒有了聲音，只剩下焰火劈啪的聲響。

過了好久，爐子里才重新傳出孫悟空嘶啞的聲音:「小女娃，是你……俺記得你的聲音。」

我又驚又喜，心跳得飛快，嘴上卻仍說:「我才不是女生。」

有些疲乏的聲音從爐子傳來:「好好好，俺就假裝不知道你是女娃，可好？」

7.

孫悟空啞著嗓子問:「小女娃，你幫俺把爐蓋揭開，可好？」

八卦爐的爐火旺盛，想必他在裡面一定很受罪。

我顫抖著，伸出了一隻手。

可我猶豫了好久。

我和孫悟空僅有一面之緣，而為了這一面之緣，去觸犯天庭法條，值得么？

要是我救了他，那又會有誰來救我呢？

我搖了搖頭，把手收了回來。

抿著嘴唇，我輕聲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敢。」

爐子里也傳來一聲嘆息。

「小女娃，既然不敢，那就趕緊走吧。」

聽著這聲嘆息，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說:「那天在東海遇見你，見你耍起金箍棒來英姿颯爽，就覺得你一定是個英雄，卻怎麼也沒想到，你竟然會有一天大鬧天宮。」

孫悟空的聲音像是咬著牙發出來的:「哈哈，沒想到吧，俺老孫竟然是個大逆不道的壞人。哈哈哈。」

雖然他在笑，可笑聲，卻是那麼的悲愴。

我搖了搖頭:「不，我仍然覺得，你不是一個壞人。」

孫悟空的笑聲越來越小。

到最後，他只說了一個字:

「唉。」

8.

孫悟空和我說，他想做一個英雄。

可是神仙們不讓。

一隻猴子，敢叫「齊天大聖」這種名字，豈不是看不起諸天神佛？

便取笑似的讓他當了弼馬溫。

被蒙在鼓裡的他，還以為這是個挺大的官呢。

可成天除了劈柴喂馬，什麼事也許做不了。

就像我一樣。

成天待在龍宮裡，無所事事，只能仰著脖子看天空。

於是他忍不了了。

揮舞起棒子，把凌霄寶殿給掀翻了，也把天庭眾神給打趴了。

直打得天上天下，斷壁殘垣，黑煙四起。

說到這裡，他問我:「小女娃，你說，你要是俺，是不是也會像俺這樣，把天宮攪得雞犬不寧？」

我看著爐火洶湧燃燒，說不出話來。

是啊，我和他一樣，鬱郁不得志，也終日被壓抑著。

唯一的區別是，他選擇了反抗，而我選擇了默默忍耐，按照父皇給我設計的生活來活。

就連自己對外的性別，我也不能左右。

見我不做聲，孫悟空又問:「像俺之前那樣的活法，你能忍得了？」

我剛想開口說「我現在就是這樣活著，怎麼會忍不了」。

可話還沒說出口，我就開始懷疑了:這樣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我真的能忍受嗎？

9.

孫悟空說:「算了，你走吧。」

我問怎麼了。

他說:「能救俺的，只有俺老孫自己。」

頓了頓，他又說:「能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兜率宮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好像是慶祝的神仙們回來了。

孫悟空急了:「你怎麼還不走？」

我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捨不得走……」

孫悟空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小女娃，你該不會是喜歡俺，才捨不得走的吧？」

聽了這話，我頓時氣得臉都紅了，氣鼓鼓地道:「才不是！」

說罷，我推門便走。

身後，我好像聽到了一聲無可奈何的苦笑。

10.

回到龍宮裡。

父皇吹鬍子瞪眼:「說好了一個時辰，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低下頭，不說話。

耳邊迴響著的，是孫悟空說過的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父皇見我不說話，氣急敗壞:「就你這個樣子，以後別再想讓我放你出去玩！一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了是不是！」

龜丞相勸道:「算了吧再饒太子一次吧他畢竟還小貪玩也是正常的您就別生氣了把身子氣壞了也不值當啊。」

我在一旁，沉默。

忍不住抬頭，看到頭頂的天空很藍，雲彩很白。

只是有一個人，還在受苦呢。

11.

好久都沒有孫悟空的消息了。

他大概是死了吧。

也難怪，畢竟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就算他是金剛不壞之身的孫悟空，也肯定沒法挺過去。

只是不知道，他會被煉化成什麼呢？

會是丹藥呢，還是兵器呢？

如果是丹藥，那一定是藥性最烈的丹藥；如果是兵器，那也一定是戾氣最重的兵器。

畢竟，孫悟空可是個叛逆的英雄啊。

有的時候，我獨自走在海灘，看著天邊的海平線，還是會禁不住地想:

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可是連齊天大聖都救不了自己啊，又有誰能救我呢。

12.

我就這麼沉悶地活過了五百年。

說起來，五百年不過是個數字，就像一秒鐘那樣，一晃而過。

什麼也不曾留下。

而孫悟空這個名字，也漸漸在我的心底，落上了灰塵。

直到有一天。

龜丞相對我說:「三太子你聽說了么當年大鬧天宮的猴子又給放出來了他現在正在護送金蟬子轉世去西天取經呢。」

我一愣。

「哪個猴子？」

龜丞相說:「上次你也是這麼問我的我那時和你說是那個奪走了定海神針的猴子你不會都忘了吧。」

我沒有說話。

只是心裡，漸漸湧出了一股熱流。

原來，孫悟空沒有死。

原來，孫悟空真的救下了他自己。

我一定也可以拯救我自己。

13.

我縱火燒毀了玉帝賜賞的明珠。

父皇勃然大怒，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以忤逆之罪將我告上天庭，要求斬首。

其實，我都知道。

如果是我的大黑二哥燒毀了明珠，他絕不會如此動怒。

這一切，只是因為我是女兒而已。

父皇重男輕女，從小起不論我犯什麼錯，他都會重重責罰，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想乾脆殺了我。

今天我終於看出來了，他是真的想我死。

玉皇大帝說:「這只是一塊明珠而已，談何忤逆之罪呢？」

是啊，談何忤逆？

可是，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父皇一口咬定，說我是不肖子。

我站在一旁，無喜無悲。

而父皇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當時八卦爐里的孫悟空，聲音會那麼沙啞。

14.

最後，南海觀世音菩薩出面，使我免於死罪。

我被貶到蛇盤山鷹愁澗，從此失去了龍的身份，成為了一個妖怪。

觀音說讓我等待一個叫唐僧的人。

我說好。

後來，我真的遇到了一個叫唐僧的人。

叛逆的我，又怎麼會乖乖聽觀音的話呢？

張開血盆大口便把他的坐騎給吃了。

然後，看著他嚇到昏倒，頓時笑得不行。

笑聲中，有一個聲音穿過了五百年的時光，在我的身後響起:「喲，小女娃，是你啊。」

我一寸一寸地回過頭。

圍著虎皮裙的孫悟空杵著金箍棒，笑眯眯地看向我。

我說:「我才不是什麼小女娃，你認錯人了。」

那一刻，陽光很溫暖。

他哈哈大笑，說:「好好好，俺老孫就假裝不知道你是女娃，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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