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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偉觀察:塞西總統死磕極端主義

自2011年以來,埃及經歷了兩次革命,先後推翻兩任總統。然而,在現任總統塞西的領導下,此刻的埃及卻依然籠罩在後革命時代的失落中,內政、經濟、人權、外交無一不潛藏著危機。五年多過去了,埃及的革命似乎並未推動成功的社會變革,而只是剝去所有的幻象,讓埃及看清了自身。儘管如此,談論埃及社會的崩盤還為時尚早,正如何偉所說。此篇為何偉發表於《紐約客》的文章《失落的埃及革命》完結篇,此前文章請點擊(上、中、下)。

一直以來,塞西都成功的把自己置於激進伊斯蘭和恐怖主義的對立面,然而他的反對者們斷言這種對激進伊斯蘭分子的鎮壓反而會把更多人推向反面,產生更多的激進分子。但也許他們都說錯了,因為無從證明現今的反對浪潮和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那種大範圍的暴力宗教反抗活動有什麼相同之處。南希·奧凱爾是研究分析恐怖主義的非政府組織的負責人,她告訴我埃及之前的激進伊斯蘭活動是高度宗教化的,「他們的行動和想要解決的問題與文化傳統相關,」南希說,「比如他們會往沒有遮面的婦女臉上潑硫酸。」那時的激進宗教分子經常襲擊酒店和夜總會這些售賣酒精的地方,外國人則是他們攻擊的首要目標。

相比之下,現今的激進伊斯蘭運動很少將目標瞄準外國人和遊客,之前發生的意在反對俄羅斯的敘利亞政策而導致的西奈空難除外。亞歷山大科普特正教會遭到過幾次襲擊,包括最近的一次造成二十多位朝拜者身亡的開羅主教堂爆炸襲擊事件,但埃及警察、軍隊或者其他能夠代表國家權力的機構和人員才是多數恐怖分子的目標。南希告訴我,如今塞西反對勢力的所作所為看起來像是激進伊斯蘭的方式,實則關注點集中在政治而非宗教或文化上。他們發表聲明反對塞西的政治舉措,比如此次的紅海島嶼主權事件,這些跟伊斯蘭宗教並不相關。南希說:「反對者們如今傳達出來的信息接近政治化,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個政治團體。」

近幾年埃及的上層社會並不像三十年前一樣暴力激進,彼時這個階層曾是滋生激進伊斯蘭分子的溫床。如南希所說,如今在西奈半島作亂的恐怖分子只有五百到一千人。哈桑是南希手下ISIS的研究員,他告訴我加入ISIS在敘利亞和伊拉克的戰鬥的埃及人有大約六百個,少於加入ISIS聖戰的德國人,更是遠遠少於突尼西亞人,而且一個埃及人加入ISIS的可能性只有比利時人的1/6。

「埃及人不大可能會認同恐怖組織,因為他們看得更清楚,了解的更深入。」哈桑的解釋是,ISIS從其他國家招募到的成員大多受過良好教育並且老於世故,但他們根本不懂伊斯蘭,所以才會被蠱惑。與他們不同,埃及人對激進伊斯蘭的觀點和宣傳更有免疫力,他們長期生活在激進伊斯蘭運動之下,近年來穆兄會的所作所為和權力的起落更是讓他們看清了激進伊斯蘭的真面目。對於支持塞西政變的埃及人來說,穆兄會的失敗可被看做伊斯蘭在政治上的失敗。「我們覺得激進伊斯蘭分子是被警察鎮壓了,而實際上他們也是在政治上被挫敗了。」一位歐洲外交官對我說,「我想,這種政治上的挫敗恐怕比我們所能意識到的更甚。」

穆兄會支持者

在埃及,那些受過良好教育並老於世故的人,不僅不會像在其他國家一樣被納為ISIS成員,反而會認為ISIS是美國扶持的用來瓦解中東穩定的工具。因此ISIS精心製作的用來宣揚自己伊斯蘭屬性的視頻對他們根本不起作用,在他們眼裡,ISIS代表的是美國,而非伊斯蘭。還有曾在埃及政治革命的頭幾年扮演過重要角色的清真寺如今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塞西制定了嚴格的政策,不允許薩拉菲派或其他激進伊斯蘭分子在清真寺裡布道。每周五的佈道必須遵循官方制定的標準,「意在建設的伊斯蘭教」和「國民產值與貿易」是今年有過的主題,還有其他如節約水電等。謝赫薩義德是在開羅艾因夏姆斯大學主持學生佈道活動的伊瑪目(學生宿舍區一般會設置禱告室,此處伊瑪目是指負責學生禮拜或為他們答疑解惑的神職人員——小編注),他告訴我在以節電為主題進行宣講佈道期間,他曾宣布學校將停用三十個天花板電風扇中的一半。在艾因夏姆斯大學這樣做令人難以置信,因為這是一所曾在幾年前產生過幾千個想要改變國家面貌的學生示威者的學校。

在2013年埃及警方為鎮壓反對者而進行的廣場屠殺後,我曾在開羅周邊二十多個清真寺採訪過他們的伊瑪目和前去朝拜的信徒,那時他們中只有少數堅定的反對政變。今年春天,我又回訪了他們,他們的觀點雖然沒變,卻不願意被捲入政治活動,因為他們覺得沒意義,這些人的觀點和支持民主的塞西的反對者們截然不同,後者更相信在如今的政治氣候里潛藏著危機。除了政治,伊斯蘭還可以有其他關注點,現在伊瑪目們把目光放在了社群關係和民眾生活上。

「身處蕭條的經濟和貧窮中,許多人所想的僅僅是生存下去而已。」謝赫艾哈邁德告訴我,他是開羅阿齊茲·貝拉清真寺的伊瑪目,這座清真寺因聚集眾多薩拉菲派信徒而為人所知。謝赫艾哈邁德在2013年的時候處於政府的壓力之下,我聽說他曾在一場佈道中明確表示抗議,不過今年他看起來輕鬆平靜了許多。在一場周五進行的佈道中,他告訴信眾們:「如果快樂源自於權力,那麼做一個傳道者也可以很快樂。」

塞西政府反對者Hamdeen Sabahi

2013年,我見過的兩位最堅定的反對塞西的伊瑪目都被罷除了職位,但在之後的幾年裡,他們都在賄賂過官方後得到了新的職位。這讓我很吃驚,現在的人權保護運動分子們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能擺脫政治麻煩。伊瑪目們告訴我不管是他們的密友還是同事都沒有被投入監獄,但是那些政治運動參與者的境況卻恰恰相反。對於伊瑪目們來說,與政治運動保持一定距離似乎更容易一些,「經濟的蕭條會帶來下一波對變革的呼籲,」他們中的一位告訴我,「是飢餓讓人們走上街頭。」我問他這是不是意味著反對塞西的伊瑪目們將不會領導將來的抗議活動,他點點頭,「他們不會挑起這些抗議,但會在發生後參與其中。」

今年,塞西有幾次在公共講話中道出了國家的實情,以前他是不會這麼做的。「好好看看你們的國家,」他在五月份一次電視講話中說,「他只是看起來像一個國家,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國家。」解放廣場民主革命五年後,埃及最大的成就不是成功的改革,而是看清了自身的真面目。所有幻象的外衣都被剝離,埃及原來只是個被一個不是真正政治家的男人領導著的,沒有正式政治組織的國家。

儘管埃及存在著嚴峻的問題,但談論這個社會整體崩盤的可能性還為時尚早。首先,不同於敘利亞和伊拉克,埃及有著強大的統一和團結意識,畢竟它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之一。此外,不管埃及人經歷過怎樣的動蕩,激進伊斯蘭如今對埃及人的吸引力極其有限。有分析指出穆巴拉克在他執政期間軍人思維和手腕在逐漸消減,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塞西也會這樣,畢竟他沒有腐敗這樣的負面信息纏身。

即使是塞西最激烈的批評者也害怕他的離任,「我想,不管塞西是不是最好的總統,除了他我們找不到另一個繼任者。」安瓦爾·薩達特告訴我:「革命的代價太過沉重,埃及經不起第三次革命了。」一位歐洲外交官認為塞西可以輕易瓦解任何反對他的運動,就像埃爾多安扼殺不久前剛發生的土耳其政變一樣,「他可以與民眾通話,說『我可以保證國家的安定』,」這位外交官說,「政變就會宣告失敗。」美國政府也會傾向於支持塞西,他是特朗普贏得大選後第一個打電話表示祝賀的外國領導人。

「如果塞西現在離任,來自軍方的人將會控制這個國家。」霍薩姆·卡里勒告訴我。他希望塞西可以連任兩屆總統,在八年兩個任期後能從平民中推舉出另一位領袖,對於一個因走上街頭打算參與示威活動而差點被投入監獄的年輕人來說,這個願望再樸素不過了。但是今日總是難以預料明日之事,其中的曲折不得而知。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在埃及有超過五千萬,這個國家曾經歷過的革命在他們心裡會投下怎樣的影子,他們會怎樣對待未來可能的革命,我們很難想像。

2014年埃及人口分布情況

五月時,霍薩姆辭去了自己記者的工作,因為他對於巴克爾為了陪伴他而要遭受牢獄之災感到愧疚和沮喪。他一直在關注巴克爾的法庭聽證會,並且試圖安撫巴克爾的寡居母親。但是六月初,就在進入齋月前的日子,巴克爾和其他三十二名被告一起被出乎意料的宣判無罪釋放。就在巴克爾出獄的當晚,我和他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見了面。他看起來疲憊瘦削,但他說自己很幸運,並沒有像別人一樣受到折磨。他說一些看守被應徵入伍不久,他們看到自己的同齡人在監獄裡的遭遇都落淚了。

在這樣一個由非政治家領導的不像國家的國家裡,巴克爾這樣的人看起來跟熱衷於政治活動的人不搭邊。他從來沒有加入任何一個政治組織,更沒有過對它們的宣誓或承諾,事實上,在被逮捕的當天,他甚至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審訊像是一場由懷疑、恐懼和困惑導演的鬧劇。每次走進為埃及不成熟的民主而設置的投票站時,他都會故意弄壞自己的選票,然而他卻作為政治犯被關押了六個星期之久。這樣的經歷看起來毫無意義,可是當我問他從其中學到了什麼時,他清楚的回答卻令我吃驚:

「我現在知道,即使我有最基本的權利,而且它就在我的手中,我想要運用它依然需要付出代價,和其他付出了同樣代價的人一樣。」他用力的從煙盒裡拽出一根卡萊利亞煙,笑了——沒有第二個人能在抽煙時露出同這個年輕人一樣快樂的笑容,而他剛剛在齋月第一天解除禁食的當晚走出監獄。他說:「這個經歷還讓我看到,恐懼一直存在於壓迫者心裡,其實他們從來都沒能擺脫掉它。」

參考文獻

Peter, Hessler. Egypt』s failed revolution, Newyorker, January 2, 2017

今日主筆 張慧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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