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韓愈

曾經看到有人說：「諸位曉得唐宋八大家的韓愈，何人不佩服？韓愈現在在哪裡？在餓鬼道。我們如何知道他在餓鬼道？章太炎先生在餓鬼道跟他見過面，跟他在一起談過。我們要問，韓愈幾時能離開餓鬼道？韓愈年輕的時候毀謗佛法，寫了不少文字，現在古文里還有《諫迎佛骨表》，只要那一篇文章還在世間，他就離不了鬼身。為什麼？還有影響力。」

韓愈何許人也？《諫迎佛骨表》又是什麼作品，以至於即便是過了一千多年，還讓人咬牙切齒地詛咒韓愈呢？

公元768年，韓愈出生於一個下層官宦之家，父親韓仲卿官至秘書郎，然而在韓愈三歲時候，父親意外去世，韓愈由堂兄韓會夫妻養育，在韓愈十二歲時候，韓會又病逝，於是韓愈跟隨寡嫂及侄子移居宣城，直到成年。「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1]說的就是這段情形。坎坷的經歷在某種程度上塑造了韓愈堅毅剛直的性格、對現實社會的強烈責任感以及對底層民眾深切的人文關懷。

在經過多次周折之後，三十五歲的韓愈被授予監察御史一職。監察御史在唐代並不是什麼大官，據《中國歷代職官詞典》，監察御史「品級僅正八品下，無出入朝堂正門的資格，只能由側門進出，非奏事不得至殿廷。」[2]據韓愈《赴江陵途中詩》以及皇甫湜《神道碑》，唐德宗貞元十九年，關中大旱，「人死相枕藉」[3]，然而京兆尹李實卻封鎖消息。「德宗問人疾苦。實奏曰：『今年雖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稅皆不免。人窮無告，乃徹屋瓦木，賣麥苗以供賦斂。」[4]假報唐德宗說迎來豐收，時任監察御史的韓愈見此情狀，激憤之下上《御史台上論天旱人飢狀》，據實上報災情，並請求減免災民賦稅，未曾想反被唐德宗寵臣李實誣陷，被貶為山陽縣令。

如果說只有一次這樣直言進諫，那或許可以說韓愈是初入官場不懂門道，然而此後，唐憲宗時代還有一次險些讓韓愈丟掉性命的進諫，則只能充分說明韓愈「性明銳，不詭隨。與人交，始終不少變。」[5]了。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之後，迅速落地生根，發展壯大，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積累，再經由隋唐的開明政策，到中唐時代，佛教得到了空前的盛況。藉由政策上的優待，「寺院不僅擁有大量土地與勞動力，而且享有免役免稅特權，並成了富戶強丁逃避徭役的合法特區。」[6]佛風的瀰漫，嚴重影響了社會經濟、唐王朝的財政收入以及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主流意識形態。在此背景之下，韓愈扛起了抑佛的大旗宣揚儒家「道統」。韓愈認為，儒家有一個一以貫之之「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7]他認為，必須要將此道再次傳承弘揚，而此道究竟是什麼呢？即「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8]具體而言，他引用《禮記·大學》論述說：「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9]韓愈認為，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僅是儒家知識分子的人生理念，更是王朝統治必須堅持的政治綱紀。

在韓愈高舉抑佛大旗的時候，唐憲宗迎佛骨入宮的打算更是進一步慫恿了全社會的佞佛風氣，一時間，「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後。百姓有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10]最終激發韓愈寫下了《論佛骨表》。在該文中，韓愈從歷史、文化、經濟等多個方面抨擊佛教，並要求唐憲宗將佛骨「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11]

此表一上，唐憲宗震怒，要處死韓愈，不僅裴度、崔群等人極力為韓愈求情，眾皇親貴戚也認為處理過分，為韓愈感到驚惋，為其說情，最終，貶韓愈為潮州刺史，方才作罷。

於個人信仰而言，無論是佛還是儒，並沒有什麼關係。然而如果要作為封建王朝意識形態指導思想，無疑是積極剛健奮發有為的儒家思想更為合適。如果佛風過度瀰漫，整個精英階層沉陷於消極遁世的精神狀態，勢必會嚴重危及社會的穩定。更有甚者，大搞迷信之事，不問蒼生問鬼神，那必然會將整個社會拖入災難的深淵。韓愈在當時歷史環境中的做法毫無疑問是應該肯定的，這也是他後來能夠得以從祀孔廟的重要原因。他的這種思想在一千多年以後的今天，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魯迅說：「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12]韓愈，無疑是一位偉大的戰士。

所謂歷史，即是過去的就過去了，任你後人怎樣評說，前人也無法從墳墓里爬出來和你爭辯個什麼。於是，臧否前人以表達自己思想取向價值立場便成為了人們慣用的手段。發揚前人者有之，否定前人者有之，附會前人者有之，歪曲前人甚至污衊前人者也有之。然而無論肯定還是否定，只要實事求是，就是值得尊敬的，唯獨歪曲抹黑造謠誹謗以嘩眾取寵者，即是魯迅先生所說的「蒼蠅」，不可以被寬容。

注釋：

[1] 韓愈：《祭十二郎文》。

[2] 沈起煒、徐光烈：《中國歷代職官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

[3] 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

[4] 《舊唐書·列傳卷八十五》。

[5] 《新唐書·列傳卷一百零一》。

[6] 陳來：《宋明理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24頁。

[7] 韓愈：《原道》。

[8] 同上。

[9] 同上。

[10] 《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一十》。

[11] 韓愈：《論佛骨表》。

[12] 魯迅：《戰士與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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