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翅膀的鳥

她靠在火車的窗戶上,沒有什麼神情,乘客陸續下車了,構成了一個流動的影子,在冬天的空氣中,有一種東西凝固了,比如說,她看我的眼神,像是一把泛著冷光的刀刃,極鋒利,冷冷地刺過來,可是一會兒後,這柄利刃就模糊了,她把眼睛別過去了,她露出她凄哀的一面。

她穿著緊身牛仔褲,上身是一件橙色的風衣,紅色的圍巾像是一團火將她燃燒起來。她最後一個下車,將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她什麼都沒有帶,她神情落寞地下來,在這個小站台,在這群寒酸的人中,她顯得特別突出,她和這沉默的灰暗的小站格格不入,她像是公主,像是女王,像是一朵高傲的花朵。她抬起頭來,露出雪白的手腕,她在攏她的頭髮,這時她抬起眼睛開始張望,她望見了我。

她走過來,她的步履很輕,像是怕踩到地雷一樣,她走近了,空氣中鼓盪著她的氣息,她的風衣微微地吹起來,這下妥帖地靜止了。她開口說話了,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了,以後你再也等不到我了。」

我裹緊身上的皮衣,我把唯一的頭盔遞給她,然後就往站外走,站外有幾個這個小鎮長年不事經營的小混混沖著我們吹口哨,陰陽怪氣地說話。

她緊閉著嘴巴,不說話,她跟著我穿過他們,她以一種很可笑的樣子將頭盔抱在懷裡。

我將摩托車發動起來,轟隆隆地響著,她上來,然後抱住我,以一種極其熟練的姿勢攔住我的腰,她沒戴頭盔,她將頭盔給了我,我也沒戴,於是我們就吹著冷風穿過小鎮到我的住處。這個小鎮到處彌散著頹敗的腐朽氣息,讓人感覺這個世界要完了,的確是的,這個世界要完了,人們都要餓死了,只有流街串巷的狗吃得肚子圓圓的。

她將臉貼在我的背上,她冷得渾身發抖,可是她卻將她紅色的圍巾圍住了我的脖子,像是要對我行使絞刑一樣,我不覺得好笑,我從她的圍巾里嗅到了一種荷爾蒙的氣息。

我們上了樓就開始干,很純粹,很乾凈利落,沒有一點猶豫與害羞。然後我們就懶洋洋地站在窗戶邊抽煙。

「你看窗外,看到了嗎?那鳥的翅膀是七彩的。」我將煙灰彈去,在低矮的房屋上面飛過一隻鳥,我不知道是什麼鳥,但是翅膀是七彩的,和晦暗的天空形成強烈反差。

「鳥的翅膀不是灰色的嗎?或者是白色的。」她想了一下對我說:「就是沒見過七彩的。」

「還有綠色的翅膀呢,我就養過好多。」

「就是沒有七彩翅膀的鳥。」她頓了一下,像是被什麼驚訝住了:「七彩翅膀的鳥去哪兒了?」

「或許根本就沒有七彩翅膀的鳥呢,反正我養的鳥中從來沒看到七彩翅膀的鳥。」

「沒看到並不代表沒有,那為什麼我們之前沒發現?」她認真起來,抬起眼睛問我。

我知道要是不岔開這個話題,她就會一直問下去,而這個話題的確夠無聊,我剛才不過是隨口說說。

「對了,你的小說寫完了嗎?」我問她說。

她搖了搖頭,將我嘴裡的煙捏過去,放在嘴裡輕輕地吸了一口。

「我想我要去長途旅行一次,我快發霉了。」

「想去哪裡?」

「還沒決定呢。」她笑了笑說。

那隻七彩翅膀的鳥飛不見了,只留下空空的天空,但是我總感覺這隻鳥在天空上划了一道七彩的軌跡,就像是飛機留下的痕迹一樣,我若隱若現地看到了。

「介不介意我拉開窗子,煙味太大了。」

她搖了搖頭。

於是我拉開窗子,這下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天空的確沒有那道七彩的軌跡,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的天空,冷風吹進來,我打了一個哆嗦,我將身子探出去,冬梅在樓下的院子里開了,露出黃色的花蕾。這個小鎮太安靜了,泥濘的路上沒有一個人,但不遠處有炊煙升起。

「你說,有沒有七彩翅膀的鳥。」她又開始問了。

我將煙蒂彈下去,正好撞擊到一個花蕾,煙灰彈起,又跌落,而花蕾安然無恙,原來還有比花蕾更脆弱的東西。

「大概有,但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人的知識對於大自然來說總是太不值一提。」

「那為什麼我沒見過?」她低吟了一下:「或者感覺見到過。」

「你別瞎想啦,我們去做飯吃吧。」我關上窗戶,再次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對了,我想起來了。」她突然咋呼起來:「我在夢裡見到過,見到過一隻翅膀是七彩的鳥,赤橙黃綠青藍紫,一樣不少,一樣不多。」

「那估計沒有,或者你記錯了,人總會將自己模糊的感覺推到夢的身上。」

「不是的,我真夢見過,那次我在書房寫作,然後突然睡著了,我就看見一隻七彩翅膀的鳥在天空飛著,忽高忽低,忽近忽遠,它的翅膀真漂亮啊。」

她沉浸在她的思緒里,我覺得不妙,因為有一絲東西絞住了我的呼吸。

「哎,只是夢而已。」

「·····」她沒有說話。

「你小說里有寫到這種鳥嗎?」

「當然沒有。」她很果斷地回答。

我去給她拿了一罐啤酒過來,給她打開,她喝了一口,她繼續望著天空說:「剛才飛過的那隻鳥應該就是七彩翅膀的鳥,這麼多年它終於第一次在夢境之外出現了。」

「別瞎想啦,碰一下吧。」我第三次想扯開話題,此刻我開始後悔給她說那隻鳥了,那隻鳥根本就沒有七彩的翅膀,估計就是一直灰色的斑鳩,或者是黑色的麻雀,絕對沒有七彩的翅膀。我剛才的疑惑一掃而光,我越發確定那隻鳥只是普通的鳥。

可是她卻入了魔。

「那隻鳥真是七彩翅膀的鳥。」

「剛才我看錯了,就是一般的鳥,也或許根本就沒鳥飛過。」

她卻不依不饒起來,一會後,氣氛就冷淡下來,我們大眼對小眼,呼呼地喘著氣。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她喝了一口啤酒後說。

我盯著她的眼睛,她眼神深遠,我的眼神已經追不上了,她的眼神像是一道光,一下子飛到了宇宙的盡頭。

以下是她的敘述。

我媽媽在我十歲時不見了,突然消失的。

你知道突然消失的感覺嗎?就是「嗖」地一下就不見了,可是我媽媽連「嗖」的一下都沒有。她那天出去買菜,但是再也沒回來,我在家等啊,但是再也沒等到她。

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其實這麼多年過去,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季節了,可是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家的冬梅開了,我在家門口等的時候一直在看那株冬梅,所以我憑著冬梅確定那是冬天。

她頓了一下說。

我的爸爸是個外科醫生,很忙,經常不在家,於是他和媽媽經常吵架,在媽媽去買菜之前,他們剛吵完了一架,媽媽說要離婚,可是爸爸沒同意。

我終於沒等來媽媽,我就上床睡覺去了。

第二天我醒來發現,媽媽一夜都沒有回來,爸爸坐在飯桌上吃早餐,他也給我做好了一份。

以往都是媽媽做早餐的,爸爸從來都沒做過,在那一刻我一下子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爸爸知道媽媽再也不會回來。

我爬到椅子上坐下來,望著被烤糊的麵包發獃,我驚訝於我沒有哭鬧,我彷彿早就知道媽媽會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一樣,總之,我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在吃完早餐後,爸爸遞給了我一張紙條,他說:「這是你媽媽留下來的。」

我打開紙條,上面是媽媽凌亂的筆跡:我去尋找七彩翅膀的鳥了。

然後再無他話。

我一下子犯了糊塗,我之前的記憶一瞬間崩塌,我的頭腦很亂,因為我記得媽媽是給我說她要去買菜的,並沒有說她要去尋找七彩翅膀的鳥,我越想越亂,然後我開始否認前面的記憶,也不斷強化此時的記憶,於是我有了唯一的一個記憶——媽媽去尋找七彩翅膀的鳥了。

然後我和爸爸相依為命,媽媽就從我們的家庭,從我們的生命里消失了,再也沒出現過。

自此以後,我就開始夢見七彩翅膀的鳥。

這件事情我給爸爸說過,給同學說過,給老師說過,我給他們描繪我看到的七彩翅膀的鳥,可是他們都表情冷淡,漠不關心。他們開始還露出驚訝的,饒有興緻的表情,最後就純粹是敷衍了。於是我就知道這隻七彩翅膀的鳥只是屬於我的,我再也沒給人說起過。

她笑了笑說:「直到今天。」

我卻想起認識她的過程來,那次我穿過小鎮,經過火車站,這時我就聽到有人在喊:搶劫啦,搶劫啦。

我回過頭去,就看見了她,她表情凌亂,沖著一個方向大聲喊著,我順著那個方向看去,卻什麼都沒有看到,甚至一個人都沒有,可是我還是下意識地衝出去,我沿著街道狂跑了一通,但是我依舊沒看到一個人,這個鎮的人真是太少了,現在一個人都沒有。

我垂頭喪氣地回來,她還站在原地,我攤開手說:「他跑得太快了,我人影都沒看到。」

她看著我,半天才咧開嘴說:「沒有人搶我啦。」

「那你為什麼喊搶劫?」

「因為我想認識你。」她理直氣壯地說。

莫名其妙。

於是我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認識了,在後來的交談中我才知道她是一個寫小說的,常常在許多地方來去,留下一些東西,帶走一些東西,再把什麼東西都寫成字,但是卻什麼都沒記得。

她常常來這個小鎮看我,我們做愛,抽煙,談話,去田野漫遊。

我以為這種日子會持續下去,直到今天她來說這是最後一次見我。

「所以今天是一切的結束嗎?」我說。

「也是一切的開始。」她狡黠地說。

「你有沒有嗅到一種宿命的味道?」

「我們再做一次吧。」她說。

做完愛後我睡著了,醒來後她走了,她在枕邊放了一張紙條:我去尋找七彩翅膀的鳥了。

這張紙條很舊,泛黃,很多年了。

我將紙條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一會兒後我又撿出來,展平,然後繼續睡。

她再也沒出現了,我也失去了去火車站的理由,每次經過火車站時我都會禁不住停下來,心裡流過一絲傷感,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沒有一個人可以等是如此的寂寞。

可是我沒有去尋找她,因為我知道尋找是沒有用的,換言之,等待都要比尋找有效。

幾個月後,有一個老年人卻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他的頭髮大半花白了,皺紋很深,神色很憔悴。

他站在我的門口,我讓他進來,他才有些拘謹地進來。

從他進來時,我就覺得恍然,因為他和她有一種相似,他們都對命運有一種淡漠的表情。

「你們就是在這裡約會的嗎?」

「嗯。」我點了點頭,這下我所有的猜測都得到了證實。

「你是幹什麼的?」

「養鳥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也跟著沉默。

「我們家都有此宿命。」

「她是去尋找七彩翅膀的鳥了。」我說。

他愣了一下,我急忙去找那張紙條。

然後將紙條給他,他打開了,然後就顫抖起來。

我也跟著顫抖起來。

「這是她媽媽留下來的紙條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是她未寫完的小說,我經常看到她拿著這個筆記本塗塗抹抹。

「可是只寫了一半的小說是沒有讀者的,如果有,也只有一個。」

他將筆記本遞給了我,很鄭重地。

然後他就走了,隨便帶走了那張紙條。

他走後我打開筆記本,在扉頁上有小小的一行字:

七彩翅膀的鳥

——致親愛的養鳥人。

20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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