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三章 考驗

酒葫蘆在他掌中一言不發,他把它緊握在掌心,鎖眉猜測——赤松子在酒葫蘆里給悶死了?還是這個酒葫蘆就是赤松子變的,故意不說話逗他玩?亦或者是酒葫蘆僅僅只是一個傳聲筒,赤松子另在別處?

他百思不得其解,收起酒葫蘆,「忙」起了手頭的事。

五爺跟趙師爺倆人在院子中低聲耳語到天黑,封居胥伸個脖子一會兒瞅一下,一會兒又瞅一下的,沒趙師爺發話他不敢走,趙師爺朝他這邊似有若無的看了一眼,手一揮,示意他可以滾蛋了,封居胥撒歡似的收拾好東西一溜煙兒奔出衙門。

酒葫蘆緊攥手中,他心事重重。

「封哥!」

他回過神,見狗娃在王麻子棺材鋪門口。

「狗娃啊,到哪兒去啊?」他寒暄一下,等著狗娃隨便說個什麼就可以走了。

「找五爺,你有見他嗎?」

「哦,他在衙門跟趙師爺談事情呢。這麼晚了,還當差啊?」

「哎呀,接點私活,」狗娃吸溜一下鼻子,牢里私下都叫他「兩根蔥」,封居胥從認識他起,他鼻子下總是懸著兩管青綠濃稠鼻涕,「養活小命唄。」

「呦呵,」封居胥來了興趣,「可以啊,狗娃,都能接上私活了?跟你封哥我講講唄,也跟著狗娃哥你沾沾光啊。」

吸溜粉條子的「呲呲」聲跟粉條子堵到鼻腔的「咚咚」聲此起彼伏,「別開我玩笑了,」狗娃笑著說,一激動兩管鼻涕差點變成變色龍的舌頭射到封居胥臉上,虧得他閃身躲過,「封哥,都是些小錢兒,你肯定看不上,你封哥以後是要當刑名師爺的,要沾光也是我狗娃沾你封哥的光。」

「你就別啰嗦了,跟我講講唄,一會兒我潑煩了啊。」

「封哥別急嘛,」狗娃是個軟脾氣,一見封居胥不耐煩,也就不跟他兜圈子了,「還不是牢里又多了幾個新鬼,棺材店王麻子托五爺照應照應他生意,我跑個腿兒,賺個辛苦錢。」

「照應生意?怎麼個照應法?」

「這窮鬼嘛,」狗娃本想冷哼,可鼻子堵著呢,腦袋微晃了一下,「死了卷巴一埋。這有點家當的,一死就給他入殮,撿最貴的棺材給他買,可憐這些死鬼生前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死後卻比縣太爺還要闊氣。」

「你們可真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他嘆了口氣。

「封哥,少打趣我了,」狗娃目光滑到半輪殘月上,「我先去找五爺,咱回聊,回聊哈。」

「行,回聊。」

狗娃小跑向衙門方向,封居胥剛轉身,一隻鳥突然唱起歌來,是只畫眉,它撲騰著翅膀飛到棺材鋪靠門邊的棺材上,巨大的黃嘴喙安在球狀的身體里,搖搖晃晃,煞是可愛。

它的歌,撥動封居胥的心弦,這歌像是生命、未來、夢幻,一切捉摸不定的世事,而對於繞著燈籠撲火的蛾子來說,這歌無疑是死亡的警告,是將它們啄得磷粉紛飛,汁液四濺的大鉗子里發出來的恐怖信號。

封居胥的心猛地一抽,再聽畫眉啼唱,哀怨之聲不絕於耳。

「喲,」一個一臉麻子的瘦桿從棺材鋪出來,「封師爺,站這兒幹嘛,快進屋裡坐坐唄。」

「王老闆,我就是個學幕的窮酸秀才,一個聽使喚的,師爺這名號我可受用不起。」封居胥想走,怕進棺材鋪沾一身晦氣。

「呀,早晚的事兒,先叫上,先叫上,來來來,」不由封居胥分說,連拉帶拽把他請進鋪子里,招呼婆娘燒了只土雞,擺一碟花生米,一盤小蔥拌豆腐,從立櫃里取出一壇米酒,封居胥好幾個月不沾葷腥,饞蟲勾得他直流哈喇子,也就顧不上晦氣不晦氣,與王麻子推杯換盞,吃得酒酣耳熱。

封居胥瞥見堂屋西側疊放著一堆墓碑,「王老闆,你家還做墓碑生意啊?」

王麻子撿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口中,「不是我王某人跟你吹,全城做白事生意的,我家當推第一,誰家老了人,要辦白事,棺材、墓碑、花圈我家包圓兒,不用東奔西跑,就找我家,就齊活了,」他笑起來一臉褶子,「就單說這墓碑,就是那些專做墓碑生意的也沒我家備得齊全。」

王麻子興緻很高,徑直走向一塊墓碑,用手指輕輕彈了彈,「封師爺,你看,」他手指摩挲著墓碑頂端,「這塊是帝王黑,您瞧這色兒,這亮兒,溫潤雍容,專門給地主老財備的,」他圍著帝王黑拿手摩挲著轉了一圈,「側面、背面磨得光不溜秋,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就連基座統統都磨得亮堂堂的。」

他借著酒興,走到另一堆墓碑旁,「這堆是芝麻黑,」他活動了下脖頸,蹲下摩挲著芝麻黑的表面,「這種呢,只給正面磨平,側面跟背面不管,比不得帝王黑,可色兒亮,小康之家多買這種。」

牆角亂七八糟疊放著一堆表面坑坑窪窪的墓碑,王麻子手一指,返回餐桌,邊走邊說,「那邊都是便宜貨,是給窮光蛋備的,這些人生前沒享過一天福,死後家裡人借錢賒賬也要給他們買一塊,都不好說是感人還是荒唐,窮的都吃不起飯了,還要顧著窮人這張不值錢的臉。」

「窮人也要臉啊,」封居胥反駁道,「而且這些窮人生前老老實實,辛苦了一輩子,死後怎麼就不能有塊墓碑?哪怕是塊便宜貨,總比沒有強吧。」

王麻子笑得嗆了起來,「封師爺,真看不出您是趙師爺的高足,」他把米酒灌進鎖得緊緊的喉嚨里,眼盯著空酒碗,「如今寶鈔毛的像擦屁股紙,朝廷瘋了一樣加印,印這麼一堆紙換小老百姓手裡的真金白銀,小老百姓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被朝廷這一鐮刀割下去,能每天有塊窩窩頭吃就謝天謝地吧,還買墓碑了還,笑死了,買副薄木棺材,立一木碑就不錯了,死人就別拖累活人了。」

王麻子惡意地獰笑一陣,「封師爺,您跟著趙師爺這麼久,怎麼會發出如此高論?真令小人費解啊,」他倨傲的靠到椅背上,「趙師爺可是從來都不顧窮鬼死活的,窮鬼窮得骨頭上連個肉絲都沒有,咬著咯牙,他專咬富戶,膽大心狠,一咬一個準,你學幕應該學這個,怎麼凈說一些為窮人張目的屁話。」

王麻子越說越露骨,先前還能假意逢迎,三杯兩碗貓尿下肚兒便本性畢露。

封居胥臉一黑,「不早了,告辭。」

「別呀,再喝點,」王麻子拽著他的胳膊往下按。

封居胥使勁兒把手抽回來,頭也不回的走出棺材鋪。

他覺得噁心,王麻子那張笑臉想起來就毛骨悚然,剛好酒勁也上來了,他腳踩棉花般走得歪歪扭扭,酒葫蘆從袖子里蹦了出來,在地上轉了一圈,咚一聲吐出葫蘆蓋,立穩後發出尖銳刺耳、連續不斷的啾啾聲,封居胥做夢一樣飛向葫蘆嘴,屁股卡到邊沿,蓋子飛起來使勁按壓才把他弄進葫蘆里。

等他醒來,環顧四周,赤松子徐行長嘯,鸞鶴圍繞一茅草屋緩緩飛翔,茅屋散出陣陣松香,彩雲覆在屋頂經久不散,他不覺看呆了。

「進去。」赤松子說罷徑直進屋。

封居胥趕忙跟上,屋中正堂處擺了一個大葯爐,高九尺余,紫焰光照四壁,窗戶紙被熱浪推得直打顫。

更有玉女九人環繞此爐,個個鳳冠霞帔,嬌艷欲滴。爐前一條青龍,爐後一隻白虎,

龍虎鼻息如雷鳴,口中均流著涎水,他不覺後退一步,剛把臉轉向赤松子,又被驚著了。

此時日薄西山,赤松子身上的青色長袍漸變為絳紅長帔,頭上的竹簪子一晃而為黃冠。

「老神仙,你······」

「嘴張開。」赤松子從袖中掏出白石三丸,取來一杯清酒,遞給他,「就著酒把它吞了。」

他不敢耽誤,三丸白石就酒一仰而盡,本以為喝了之後會腳下升雲,飄飄欲仙,可什麼事都沒發生。

赤松子取來一張虎皮鋪在椅子上,面東而坐,告誡封居胥:「一句話都不要說,不管是神仙、惡鬼、夜叉、猛獸、地獄,甚至是你的親人被人綁了,都要咬緊牙關,因為你將要受到的痛苦都是不真實的,幻化出來的,你只需不動不語,安心莫懼,終無所苦。一定要記住我剛才說的。」

赤松子言罷倏忽離去,封居胥追出堂屋,他早已沒了蹤影,只見庭中有一巨瓮,裡面注滿了清水。

突然間地動山搖,像是有千軍萬馬朝著這間茅屋衝殺而來,吶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震得他耳膜疼,他正惶惑不知所措,大門被一刀劈開,一位全副披掛的金甲將軍,身長仗余,聲如洪鐘,面如重棗,光芒攝人心魄,身邊侍從親衛數百人,張弓拔劍,威風赫赫,將軍快馬揚鞭,直入堂前,指著封居胥喝道:「哪裡來的小兔崽子!敢擋本大將軍的路!」左右侍從竦劍逼問封居胥姓名,又問他在幹什麼。

封居胥額頭上汗下如雨,謹記這是幻影,默然不答。

「匹夫!給我殺!」將軍咆哮道,唾沫星子飛旋著灑到封居胥的臉上。

受到這等驚嚇,他青筋凸起,呼吸紊亂,可依舊一聲不吭。

兵士們呼喊著沖向他,亂刀齊下,萬箭攢心,一管腥臊的熱尿順著褲管流了一灘。

將軍見封居胥不為所動,帶領兵士怒罵而去。

他虛弱的睜開眼,深吸一口氣,癱軟在地上,隨即大口大口的喘氣。

就在這個當兒,四周又傳出猛獸的咆哮聲,猛虎從前門而進,一條毒龍把腦袋搭在東牆上死死的盯著他,西牆上蹲著兩頭圓睜怒目的雄獅,院里的葡萄架掛滿了吐著信子的蝮蛇。

封居胥扛過了剛才的考驗,他不斷地默念,這是幻影,這是幻影,艱難地站起身來,腿卻一直在哆嗦。

毒蛇猛獸見他敢站起來,像是在發出挑釁的信號,頓時虎吟龍嘯,獅吼蛇嘶,利爪、毒牙就要將他撕得粉碎,他雖臉色煞白,卻終不發一聲,它們黔驢技窮,也便一一散去了。

此時風雨大作,茅屋被颳去三層茅草,天地像被罩在一口巨大的鍋蓋之下,伸手不見五指,他徹底癱軟在地上,天像是破了個窟窿,水「咚、咚、咚」直往下灌,他被洪水沖的四仰八翻,剛才那位將軍領著一群猙獰厲鬼怒吼而來,「說!」他指使手下的鬼怪架起一口大鍋,「說出你的姓名,就饒你不死,不然把你煮成一鍋肉羹。」

封居胥掙扎著抓住一棵松樹,勉強站起來,以免嘴裡嗆到水,依舊一聲不吭。

將軍氣得七竅生煙,把他丟入鍋中,那鍋像個無底洞,他跌落在鬼魂飄蕩的陰曹地府,哆嗦著站起身,牛頭馬面將他架起來帶到閻王面前,閻王眯著眼,陰冷的問道,「你這妖人,姓甚名誰?」

封居胥銘記赤松子的告誡,將這一切都視為夢幻泡影,他緊抿嘴唇。

閻王見他一聲不吭,手一揮,案上一台明鏡現出爺爺的身影,他被將軍打翻在地,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在小屋裡瑟瑟發抖,將軍獰笑著就要一刀剁掉他白髮散亂的頭。

「不要!」封居胥大喝,聲還沒落,發現他自己又坐在那間茅草屋中,赤松子正坐在他面前。

天剛破曉,丹爐內的火焰竄上了房梁,茅草屋被燒塌了,赤松子提溜著封居胥,把他扔到水瓮里,火登時熄滅。

——————————————後續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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