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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房客: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是個惡人

1

已經凌晨三點,卻還沒來客人,我只好坐在火爐邊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是的,雖然旅館破舊,雖然待遇極差,但我依然是一個有智能手機的正常男青年。

我喜歡看新聞,總覺得新聞都是奇聞,比如這個,一老人當街碰瓷,成功訛到二十塊錢後載歌載舞;還有這個,一男子開車出車禍,事故前一分鐘曾與副駕駛乘客發生爭吵,將其推出車外;這個就屬於主動找事了——寶寶又找了一個帥氣男助理,明擺著要搞個大新聞……

此時,風鈴響了,推門進來一個滿臉風霜的年輕人,他穿著一件油膩的風衣,背著個黑色大琴箱,看起來像是個流浪歌手。

「你好,要住店嗎?」

「……住吧!」

「如果有離奇故事可以分享,住店可以不用花錢!」

「……我能給你彈首歌抵店費嗎?」

「那你還是掏錢吧!」

「……那我還是講故事吧!」

他脫下琴箱,坐了下來,伸出手在火爐上烤了烤,抬眼看我:「可……我並沒有什麼故事。」

我笑道:「別謙虛,流浪歌手哪能沒故事!」

他望著火爐,眼神一陣短暫的失焦後,開口問我:「你有沒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是個惡人?」

好在我久經江湖,面對此等辛辣的問題,從容答道:「無時無刻不覺得!」

一般來說,一句話里超過三個否定詞就能把人繞暈。可惜他很聰明,並沒有深究這句話,而是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2

「我叫徐子風,如你所見,是個賣唱的。之所以走上這條路,都是因為徐峰。」

我隨口問道:「徐峰是你的吉他老師?」

他沉默了片刻,說:「……他是我爸。」

「徐峰是一個典型的混蛋,他年輕的時候就在縣城橫行霸道,吃喝嫖賭,惡名出盡,可沒人敢治他,因為徐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族人遍布商界與政府機關,而我的母親賀玉本是個善良本分的好女人,卻被賀家以家族聯姻的名義嫁給了徐峰。」

我有點驚訝:「什麼年代了還有家族聯姻?」

「因為我們那邊多山,而多山就多樹,不少人靠做木材生意發家致富,賀家便是其中之一。賀家想要把木材生意做大做強,就必須交好把持著林業局的徐家。

徐峰從娶進我媽的那天起,就沒愛過她。但是迫於賀家財力雄厚,頭幾年對她倒也算客氣。可誰能想到,在我兩歲那年,當地遭了一場災害,所有的樹都被一種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蟲給吃空了。賀家黑著心將一批又一批的壞木材當好木材運了出去,他們滿以為只要花錢打通了層層關節,就會相安無事,結果這批木材被人買去做建築工程,第二年,房子還沒建好呢,就塌了,死了十幾個工人。這成了大事,政府下令嚴查,查到了賀家,不光罰了巨額的賠款,我外公和兩個舅舅還判了三十年。當然,給了這批木材加工許可批文的徐家自然也沒能倖免,所有在政府機關的徐家人一夜之間被全部拔出。

這件事讓徐家元氣大傷,讓賀家直接完蛋。從此以後,徐峰對我媽原形畢露,開始了無休止地折磨。只要一有事情沒做好,便是一頓暴打,甚至於把家裡的傭人都辭了,讓我媽每天去干傭人的活。他不僅不喜歡我媽,還怨恨她,怨恨整個賀家。

最可恨的,是我媽自己也覺得有愧於徐家,結果挨打挨罵忍氣吞聲過了二十多年。」

我說:「所託非人,確實很悲慘,但這跟離奇扯不上邊吧?」

徐子風點點頭:「我的故事確實不離奇,但……就讓我懺悔一下吧,故事並不長,大不了講完我就走。」

3

「我在這種家庭里長大,從小耳濡目染的是徐峰的暴力、粗俗、市儈,卻又被我媽教育要隱忍、善良、大度,兩種衝突的價值觀讓我變得格外反叛,我打小不愛學習,整天逃課去玩,後來迷上了音樂,便買了好多的磁帶和CD,但卻被徐峰付之一炬。

徐峰對我的態度特別奇怪,他可以允許我成為一個學習好的人,因為這能讓他有面子,他也可以允許我逃課打架在外面混,因為這讓他覺得像自己。但他決不允許我搞音樂,因為他覺得只有娘娘腔才搞那玩意兒。」

我插話:「大男子主義吧,極度以自我意識為中心。」

「對,但我不在乎,因為我媽理解我,支持我。我愛我媽,可我又恨她為什麼不帶我脫離苦海。我上高中時,我媽偷偷給我買了一把吉他,讓我放學校,要是給徐峰看見可不得了。我開始在學校練琴,並在一次校文藝聯歡會上拿到了最佳歌唱表演獎。我高興壞了,拿著玻璃獎盃一口氣跑回了家,想給我媽看,但沒想到我爸在跟他的幾個老兄弟喝酒,他醉眼朦朧地望著我,讓我把手裡的東西給他看看。我沒理他,跑進了我媽的屋。

我媽接過獎盃還沒來得及高興,身後的門就被踹開了,徐峰滿身酒氣地走過來,一把搶走獎盃,瞄了一眼,就直接扔地上摔了個稀碎。『你……怎麼能這樣,這是小風努力得來的榮譽!』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媽第一次大聲跟徐峰講話,徐峰也愣了一秒,反應過來之後反而露出了笑容,他把手裡的煙一丟,一把拽起我媽的頭就往牆上撞!砰砰砰地響,幾下我媽臉上就淌開了血河。

我急紅了眼,想上前攔住比我高一頭的徐峰,卻被身後他的兩個老兄弟給擰了起來,我發瘋地叫喊與掙扎,但毫無作用,吃了幾記重拳之後,就被丟到了門外。他們把門鎖了起來,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別管!

我在門外正心急如焚,突然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哥哥哥哥,快放火呀,把他們燒出來!』我一想,對,把這群流氓燒出來,於是趕緊搬來了一桶家裡儲藏著準備售賣的煤油,將其全潑在了木門上,油是好油,木是好木,一點就著,火一下就起來了。我怕挨打,在他們出來前趕緊跑到了同學家裡去避風。

結果第二天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當時鼻青臉腫的我媽悄悄找到我,塞給我一筆錢,叫我趕緊逃。我問為什麼,我媽說昨晚我把大半個房子都點著了,還往門鎖里塞了牙籤,讓徐峰和他的兩個老兄弟差點燒死在裡面。雖然沒燒死,不過其中一個老兄弟被煙霧熏瞎了眼,另一個燒壞了臉。現在他們到處找我,揚言要弄死我!

我明白自己闖禍了,那兩個人也是徐家家族裡的,一個佔有縣城的大部分餐飲店股份,一個佔有縣城大部分網吧的股份,十多年前,徐峰還管著林業局的時候,他們都是跟在徐峰屁股後面的小弟,如今時代不一樣了,餐飲和娛樂業在縣城發展迅猛,徐峰做事反而要看他倆的臉色。」

4

「我就這樣從老家跑了出來,十五歲,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身上只帶了把吉他,跟我媽塞的一千塊錢,錢三個月就花完了,最後流落街頭餓得不行了,開始嘗試賣唱,想不到還真有人願意給錢,於是這一唱就是六年。

「這六年里我走過了很多個地方,就是沒回家。不過我一直跟我媽有聯繫,最初是信件,後來用電話。我因此得知了徐峰因為大火的事情被家族所孤立,境況越來越糟,也得知了徐峰對我媽的虐待愈發變本加厲,因為他變窮之後老覺得我媽私藏著賀家最後的家產。

「我不停勸我媽跟他離婚,但我媽總說再等等。直到今年,我媽終於下了決心,而徐峰那邊好像也並沒有什麼意見,只是說想在離婚前見我一面。我讓我媽轉告他,我不會見他。結果我媽突然打電話過來說,婚離不成了,他查出了肝癌。我說那是他該,什麼癌都得離!我媽說,徐家那邊的人不准她離,要她好好照顧他。」

我忍不住再次插話:「所以說,徐峰已經成為了徐家的一個棄子?沒人想為他負責任,所以逼迫你媽擔著?」

徐子風笑著點頭,可是這笑卻收不住,笑得臉部都開始抽搐:「哈哈哈,他總以為他牛逼,其實在外人看來他就是個傻逼!」

我忙拍拍他的肩膀:「平復一下,咱不激動,不激動!」

「……我媽說徐峰活不了多久了,而且現在縣城早把當年火災給遺忘了,讓我回來看看。那天我掛了電話坐在地下通道里彈琴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一個聲音:『幫他們解脫吧,解脫吧!』於是我決定回去。

「我坐了很久的車,來到了縣城所屬的市醫院,闊別六年,再次見到徐峰,我還是覺得討厭。好在我從他的表情看出來了,他也沒有多少欣喜。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風子,爹可被你害慘了!』我本來想笑,可一想到我媽還在縣城四處奔忙籌借化療費用,實在笑不出來。

「『那女人哪有錢,賀家早沒了,你扶爹起來,爹去弄錢!』徐峰似乎有讀心術,這樣跟我說道。我反問:『你能出院?』他說:『該治的都治了,就剩下化療沒錢做了,怎麼不能出?』於是我便幫他辦了出院手續。

「他還是那麼高傲,一瘸一拐都沒讓我扶,還走到路邊拍了拍一輛黑色小車的頂,說:『爹前年買的,怎麼樣,氣不氣派?』見我不答話,又問我這些年學沒學會開車,我還是沒答話,但是坐進了駕駛室。」

5

「市醫院離縣城300公里,不算近,而且有一段盤旋山路,所以得開五六個小時。出院的時候已是下午六點,開到一半,天就黑了。車在盤山公路繞著,身邊的徐峰居然反常的安靜。

「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發汗,我轉頭看他,四十五歲已經半頭白髮,但滿臉的橫肉依舊寫滿了當年的囂張與狂妄,他可能感到疼痛,所以才沒有講話。

「我問他:『這些年來,你有後悔過嗎?』

「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後什麼悔?』

「我說:『比如你對我媽……』

「他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對她有什麼可後悔的,都是她自己賤的!』

「『有些混蛋,不會因為結婚生子後,就能搖身變成仁夫慈父……有些壞是根植在心底,滲透骨髓的……讓大家解脫吧!解脫吧!』我心裡一個聲音一直在回蕩,手汗愈發的大了。

「終於,前方一個拐角處山石格外突出,我一閉眼,用力將方向盤往旁一打……待我醒來時,我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這突出的尖銳山石將副駕駛整個穿透,神都活不了了。」

我握著鐵架的手一抖:「你是說,你把你爸弄死了?」

徐子風點點頭,許久都沒說話,直到我打了一個哈欠。他有些詫異地抬頭,問我:「你難道不感嘆或者批判一下人性之惡嗎?」

我一臉懵逼:「感嘆誰,徐峰還是你?」

「都行啊!」

我擺擺手:「不好意思啊,咱子夜旅館並不是吸收或者輸出價值觀的地方,只聽故事,不作批判。」

徐子風低下了頭,似乎有些落寞。

我問她:「你是不是感覺少了絲復仇的快感?」

他抬頭問我:「你什麼意思?」

我忙說:「不要緊張,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報了當年血海深仇的你是否開心?」

徐子風搖搖頭:「談不上血海深仇,我只是想讓我們都解脫!」

我沒回他的話,而是繼續看向徐子風頭上那張慘白女孩的臉。

6

這個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來歲大小,卻成為了寄生靈——寄附在跟自己有淵源的活人身上,一開始只能與宿主對話,之後會慢慢與宿主心意相通,久而久之,將難分人鬼。

女孩眼眶黝黑深邃,似是沒有眼珠。黑洞上面的兩輪彎眉微皺:「你居然能看見我?」

我指了指火爐:「這個火,還不錯!」

徐子風點點頭:「是還蠻暖和!」

女孩眉頭更緊:「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一臉無奈:「抱歉,我也不清楚。」

徐子風終於察覺不對,開始神色古怪地盯著我看。

女孩臉露凶氣:「你想用這火把我消滅掉嗎?」

我趕緊搖頭:「不不,我本質上只是一個打工的,每晚發發鑰匙罷了!」說著將103房間的鑰匙甩過去,徐子風一把接在了手中。

他問我:「你到底在跟誰說話?」

我說:「當年那場工程事故的始作俑者,有的還在牢里,有的已經被你殺了,你也該放下了!」

徐子風愈發莫名其妙,但他張了張嘴,卻又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慢悠悠站起身,提起琴包,走到裡間走廊,找到103房間,將鑰匙插進門鎖開門。在他走進房間的那一刻,他頭上那張女孩臉突然看向我,嘴角上揚,露出一抹冷笑。

我打了個哆嗦,向火爐靠了靠,吐槽道:「小姑娘還以為自己是勝利者呢!」

我掏出手機,滑到之前看過的新聞:「一男子開車出車禍,事故前一分鐘曾與副駕駛乘客發生爭吵,將其推出車外。結果乘客無礙,駕車男子當場死亡,身體被山石貫穿!據調查,駕車男子為乘客親生兒子,離家多年,剛剛返鄉便遭遇不測……」

往下滑,是一張模糊的事故現場照片,歪曲的車體里全是血肉、碎石與玻璃,車的後排放著一個黑色的大琴包。

我回到櫃檯前,翻開賬本,寫道:103,徐子風。

我想到,傳說人死後,記憶會出現混亂,靈魂會選擇性忘卻一些事情,比如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實,比如臨死前違背本心的行為,他們依舊在這個世間飄蕩,心懷執念或愧疚。

我嘆氣,在下面寫道:所謂故事,乃故人之事,而所謂故人,便是死去之人——自問惡者多為善,揪心惡念惡行,無法超脫;自譽善者多為惡,所犯利己業障,而無覺無愧。

真*

合上賬本,我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是寄生靈居然不知道徐峰沒死不合理嗎?小女孩寄生在徐子風身上已有六年之久,早已經達到與他心意相通、難分你我的地步,徐子風出車禍死後,選擇性遺忘掉自己死前曾把徐峰推出副駕駛室的事實,照理說已經趨於同步的寄生靈也會遺忘是沒錯的。

還是說當年賀家賣出去的那批壞木材出的工程事故里死的都是工人,沒有小女孩?但罹難的工人里肯定有人有女兒,也許有的家庭因頂樑柱死掉而絕望,妻女投河也不是沒有可能。這也算不上漏洞,那麼到底是哪一點讓我覺得有問題呢?

還沒想明白,突聞一聲雞叫,我趕忙抬眼看,已經有明亮天光從大廳頂端的明瓦漏下,說明天已經亮了。我腦海中浮現出當初面試時老頭的警告:雞鳴不下班,工資扣光光!

糟了,得趕緊回地下室。我剛拔腿,卻聽見風鈴一陣急響,砰,旅館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我轉頭,只見一個彌散著晨露寒氣的姑娘走了進來,她扎著利落的馬尾,披著件黑色夾克,下身是緊緻的白牛仔褲,腳上踩著雙棕色長靴,再被栗色的長圍脖一點綴,英倫范十足,可惜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導致看起來像是小了一號的勞拉。

她的五官很精緻,卻沒長開,應該年紀不大,但偏偏臉上一副傲慢神情,眼神更是流露出一種對這世間的沉沉厭倦。

應該是一個中二病晚期少女,我抬手朝她打招呼,可「你好」的「你」字剛出口,她就閃到了我身前……對,是閃!不是走!七八米的距離一眨眼就過來了!這丫頭會瞬移!!

我被驚得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傻在當場。而她卻從身後掏出一根棍子,高高舉起,然後……我的世界伴隨一記劇烈的疼痛瞬間黑了下來。

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就你這可憐的智商,到底是怎麼當上守夜人的!」

不知是思維在黑暗中更加敏銳,還是被一棍子敲醒了沉睡的智商,我終於想明白了關鍵:事情有兩個最大的不合理之處:第一,如果徐子風最後關頭放棄殺徐峰,那麼他最後為什麼還要去撞山石?他根本就沒必要死;第二,寄生靈只寄生在活人身上,既然徐子風已經死掉,那他身後怎麼可能還會出現寄生靈?

因此,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那個小女孩根本就不是寄生靈,而是復仇惡靈,她不是當年壞木材工程事故罹難者的家屬,她一直知道徐峰沒死,甚至有可能是她故意操控徐子風將徐峰推出去的,她的復仇目標從來就不是徐峰,而是徐子風!

我的意識愈發模糊,腦海中最後閃現過的三個畫面:

女孩嘴角上揚一副勝利者姿態的臉……

那個一直沒有打開過的黑色大琴箱……

徐子風用躲閃的眼神問道:「你有沒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是個惡人?」

微信公眾號:子夜旅館(ziyelvg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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