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不敗

(1)

九歲的時候,我很喜歡和一個同班的小女孩一起回家,那小女孩長得白白凈凈,用紅頭繩扎著馬尾辮,笑起來有酒窩。和她一起回家的路上,時間會過的特別快,我會變得特別聰明,總是能逗得她笑個不停。

村口的白柳樹總是彎著腰,說再見的時候她總是含著笑。

我覺得我是喜歡上了她,因為到現在我都記得她的名字,她叫劉彩虹。也正是如此,我一直覺得彩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

吃飯的時候我媽見我傻笑個不停,用筷子敲敲我的頭:數學考了那麼幾分還好意思笑,等你爸回來好好收拾你吧。

我還記得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我和劉彩虹一起走入教堂,一個鬍子拉扎的教父說了一堆鳥語,然後轉過頭看著我,我連忙舉起手,用敬禮的姿勢鄭重宣誓:我願意。

大鬍子又扭過頭看著劉彩虹,劉彩虹紅著臉,深情款款的看著我點點頭,然後輕聲說:我……

就在這時候我醒了,我爸砂鍋大的巴掌打到我頭上:數學只考了十分你還他媽睡那麼香,快給老子滾起來!

我一看錶,已經七點半了,連忙連滾帶爬的起床刷牙。

我滿懷期待的跑去學校,早晨的空氣新鮮,鳥兒叫的很歡快,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生機勃勃,我甚至想放聲歌唱。

我沒能想到,劉彩虹消失在我的世界。

據老師說,她爸因為工作調動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她也跟著轉學了。天空就在那一瞬從湛藍變成昏暗,我難過的是,我們甚至沒有好好的告別過。

三個月後,班上已經沒有多少同學記得劉彩虹的模樣,但每次經過村口那幾顆白楊,我都會停下來黯然神傷。

吃晚飯的時候我對媽媽說:媽,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我媽笑的喘不過氣,然後給我夾了一筷子菜:你晚上對你爸說這個事,說不定他就不打你了,哎喲喂我兒子真是太有才了……

整個夜晚都沉浸在歡快的氛圍里,我有氣無力的趴在桌子上。上帝作證,也許那時候的我不是愛情,但那一刻我的悲傷是真實而固執的。

(2)

初中的時候,古惑仔流行了開來,每個男生都對江湖義氣心生嚮往。渴望遇到黎姿飾演的小結巴那種太妹,長得漂亮還對男人千依百順。我也開始不愛學習,整天和發小泡在遊戲廳和網吧,沒錢了就回家偷。

當時在網吧經常看到一個高中姐姐,染著紅色的頭髮,叼著細長的女士煙打遊戲,有時候還說幾句髒話,很容易引起圍觀。

大概是我們玩一款遊戲,又經常坐的很近,那姐姐主動和我打招呼,最開始叫我「小孩」,後來又叫我「小弟」,到了最後居然叫我「小老公」。那時候我少不經事,每次聽到這稱呼都會臉色通紅,旁邊她的朋友就取笑她:葉子,你口味真重啊。

她給她們一個白眼,捏捏我的臉說:我小老公長得多好看啊,長大了一定是個帥哥。

葉子姐對我很好,每次一起玩遊戲都給我買零食,有時候我沒錢她就讓我玩她的電腦。有一天傍晚,她獃獃的看著屏幕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可怕,我默默的坐在她旁邊一言不發,我知道她心情不好,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過了很久,她才察覺到我的存在,她拉起我的手笑著說:走,姐姐帶你吃東西去。

然後我們走到河邊的燒烤攤,葉子姐點了一堆東西,然後一杯一杯的喝著酒,晚風拂過她的頭髮,我覺得她哀傷又優雅。

我鼓足勇氣問:葉子姐 ,你怎麼了?

大概是酒意上來了,她滿臉通紅眼神迷離,她給我倒了一杯酒說:小老公,陪我喝一杯。

那年我十三歲,第一次喝啤酒,嗆得差點流眼淚,卻還裝成一個男子漢。

葉子姐湊上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又捏捏我的臉:你要是大幾歲就好了,比那個王八蛋好多了。

說完這句話,葉子姐就再也沒有出聲了,在晚風中喝完了三瓶酒,然後醉醺醺的回了學校。

一星期後,我在街上看到葉子姐被一個中年男人暴打,那男人滿頭白髮,眼淚縱橫,咬著牙甩巴掌到葉子姐白皙的臉上:你知不知道送你來讀書要花多少錢,要種多少麥子?你媽得病了都捨不得去醫院,你就在學校跟我做這種丟人的事?

葉子姐把臉埋在長發里,捂著肚子沒有反抗。

那男人又打了幾下,捂著腦袋在街上痛哭。葉子姐仰起臉,那一瞬間正好和馬路對面的我眼光相接,葉子姐嘴角動了動,想用力擺出一個笑臉。我心一下子跳的很快,連忙往家裡跑,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掉,或者說我不明白自己在逃避什麼。我慌不擇路,被石頭拌了一腳,嘴巴磕破了滿嘴是血。

回家的時候我媽替我包紮傷口,數落我男子漢應該堅強點,受傷了要流血不流淚。

我很想說,我的眼淚,其實不是因為這個。

(3)

我總是在尋找,希望可以找到一個對我有無窮吸引力又不拒絕我的姑娘,但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找到。

大二的元旦晚會我們登台表演,唱了幾首搖滾歌曲引來滿堂尖叫,幾個姑娘捧著花跳上台,一個大眼睛的姑娘走向我,那時候我滿臉是汗氣喘吁吁,她用紙巾擦擦我的臉把花遞給我,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我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眯起了眼:我在後台等你。

那天晚上我們樂隊帶了一堆姑娘去喝酒,袁依就是其中之一,喝酒的時候離我很近,有意無意的碰我胳膊。我總覺得她很像葉子姐,無論是喝酒的神情還是說話的樣子,喝到一半的時候看到她熏紅的臉,我又想起了那個黃昏,晚風拂過她的頭髮,嫵媚又哀傷。

她察覺到我盯著她,用手擰了我胳膊一把: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主唱起鬨:這小子發春了,你看他那騷樣。

大家一陣鬨笑,我也尷尬的笑了笑,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相處了不到一星期,我就和袁依上了床。事實上那時候我已經經驗豐富久經沙場,卻在那晚緊張的像個處男。當我把袁依壓在身下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在發抖。袁依摟緊我的脖子笑著說:你別猴急嘛。

我吻住她的嘴,一片漆黑中,她不知道我懷念的是另一個姑娘。

很快我就發覺,袁依和葉子姐根本就不是一類人,而且差異很大。葉子姐只是表面放浪,但是袁依卻總是渴望著新鮮感。我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有趣,很快她就對我心生倦意,開始不接我的電話。

我知道我們的關係名存實亡,但還是希望好好告個別。

我不喜歡突然的消失,那太傷人了。

我跑到袁依的宿舍樓下等她,剛好碰到主唱也在樓下,他遞給我一支煙笑著問:等姑娘呢?

我說:你不也是么?

兩個人相視而笑,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看到袁依走了下來,然後走到主唱的身邊。她的臉色蒼白,但眼神卻很坦然。

主唱很快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他觸電般的甩開袁依的手,然後用愧疚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努努嘴卻沒說出話。

我沖他們笑笑,然後轉身離開。

「媽媽,我愛上了一個姑娘。」

「可是她,卻在別人的床上呻吟。」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快樂」

「我去問她,她沒有回答。」

堯十三每次唱這句的時候,我總感覺他是哭過的。

(4)

又到年底了,我爸要我回鄉下去祭祖。這是我們的一個習俗,年前要在祖先墳前燒紙磕頭,算是辭歲。

農村的改變很大,即使到了年底,也沒有兒時熟悉的熱鬧和歡騰。

青壯年大部分還在外地打工,有的可能還擠在春運的火車上。孩子們都穿著新衣玩著手機,連鞭炮都不敢放了。我想起兒時的春節,好像有數不完的活動,從早到晚一刻不停也玩不夠。

思緒拉回來的時候堂妹發出一聲尖叫,我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跑到大路上,我猛踩剎車急轉方向盤,車一個不穩撞到旁邊的牆上,堂妹的頭都磕腫了,我嚇得不輕,開門出去看到那小孩子獃獃的站在路中央,還在咧嘴笑。

我一下子就火了,把那小孩子揪到路邊大聲吼:這他媽是誰的孩子,家長不看著點?

小孩子被我嚇住了,哇哇大哭。

很多村民都跑了出來,圍著我們指指點點。就在這時候我胳膊被打了一下,一個胖女人把孩子扯了過去,惡狠狠的瞪著我:你欺負我兒子幹什麼,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

我怒極反笑:現在是你兒子了,剛剛要不是老子反應快,你兒子早就沒命了。你他媽的怎麼看的孩子,這不是害人么?

那女人看著我車被撞壞了,估計是怕賠錢,指著我惡人先告狀:你說的是什麼屁話,看你把我兒子打的。

說完把小孩子的胳膊舉起來,上面有一塊青印,可能是我剛剛手勁大了一點。

我把我堂妹拉了出來,指著堂妹的額頭說:就是為了躲你兒子,我妹撞成了這樣。你現在還反打一耙,要不要我報警啊?

那女人口水噴了我一臉:報啊,報啊,他媽的有錢了不起啊,一個男人欺負小孩女人,我看警察來了幫誰?

我算是看清楚了,這是標準的潑婦,這胖女人行為舉止毫無素質,口水唾沫滿天飛,指著我的鼻子罵個不停。

正吵得不可開交,我看到圍觀人群中一個老人,他是我的小學老師,估計是我變化太大沒認出我來,我上去和他打招呼,順便要他評評理。陳老師揉揉眼睛問:你是?

我說:陳老師,我是劉兮啊,我當年老偷西瓜被您逮了好多次了。

陳老師反應過來了,拍拍我的胳膊:嗨,臭小子長這麼大了。別吵了別吵了,算起來你們還是同學哩,扯什麼皮。

那胖女人拉起孩子匆匆忙忙的往屋裡走,沒有了剛剛的氣焰。

我敬陳老師一支煙:什麼同學?

陳老師接過煙點上火,吐出一個煙圈說:我記得你們那時候天天一起回家,後來她轉學了你還來辦公室問了我好幾次。劉彩虹嘛,那時候你們感情很好嘛……

我愣在原地,那胖女人已經進了屋,依稀聽到房間里傳出來的哭聲。

(5)

磕完頭後我們往村子裡走,一群村民拿著鋸子斧頭,村口的白楊在巨大的響聲中倒塌。

我想起小時候,在金黃的餘暉中,村口的白柳樹總是彎著腰,說再見的時候她總是含著笑。

但未曾料到,時間才是最鋒利的刀,把所有的東西都能刺得支離破碎。

我們一直都嚮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但是幾人能做到,心中有愛,四季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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