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顛沛

二零一六年快到尾聲,大寧來找我,說是要回憶我們所經歷的。不得不說他也真算是下了血本,一張機票讓他傾家蕩產,在一個雨夜拎著找不清方向的自己就奔向了我這裡的生活。

我在南京里生活得像個困獸,大寧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擠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裡吃泡麵,一抬頭透過窗戶能看見遠處獅子山發出的光。他說:阿生,我要來找你。

我嗆了一大口:什麼?

他說:我崩潰了,這樣子過不下去。

我抬起頭,小窗戶里的燈光突然讓我有點暈。剛到南京的時候我看著獅子山覺得它真美,每天晚上晚飯後我能去那裡散散步,好像離江邊也挺近的,後來我知道,獅子山是要門票的,長江其實比黃河還黃。

我的眼眶突然就有點潮濕了,南方的氣候。我說來吧,大寧,咱倆湊活湊活過吧。

他說去你丫的,我是正經人。

他說:你記不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咱倆睡上下鋪……

我打斷他:咱倆誰有病,這才剛放一個禮拜假。你放心你來了咱倆也得睡上下鋪,就是你在床底我在床上。

他說:可不可以擠一擠,我覺得我最近瘦了。

我說:你放心,床底下有你擠的。

一個禮拜前,我趕到南京來,見之前跟我說好的一個編輯,他拿走我所有的原稿,說可以幫我出一本書,把那些該做的沒做的該罵的沒罵的該說的沒說的都幫我拿出來放在一起,我激動的預支半個月的生活費買出一張機票,幻想我的書能擺在暢銷書櫃窗里,我憧憬過的那些人一直看完結局寫信給我,說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可是結局很慘,我放了假,編輯放了鴿子。

我當時把這件事告訴大寧,他說等一下,我這局馬上打完。

十分鐘之後,大寧特意打電話過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剛好在那邊多玩玩,不是說旅行是靈感的根源嘛。

媽的,那是旅行,我擠在小出租屋等編輯回信,一天三頓泡麵,幾乎不出行,出行也幾乎不選擇交通工具,這不是旅行,這是被通緝。

我才不管,等你快死了再打給我,再見,我這把要開了。

命運總是讓每個人與初心背離,還沒撐過一個禮拜這貨就要死了,他看著我摔倒砸出的坑熟視無睹,義無反顧地邁向我泥濘的後背。

兩年前,我看著高考結束後我的同學們頭也不回的背影,心想下一次見面可能就是同學聚會了,混得好的會來,混不好的會說自己太忙了沒時間,女同學會濃妝艷抹變得充滿故事,男同學會在腰帶上掛滿各種鑰匙,像是以前給我們開門的大爺一樣。

一想到這,我總感覺像是丟了什麼。

幾周後我才知道我缺少的是腦子,丟失的是自己的智商,我忘記了在答題卡上塗上數學選擇題的答案。

所以我成功扛著重點中學年級第一的名頭去了一所前幾年還是二本的普通一本,年級第一的旗子在我身後苼笙作響,像是齊天大聖孫悟空金冠紅纓地被壓在了五行山下,命運化作佛祖的模樣坐在雲端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叫你平時對我放蕩不羈,我可是會記仇的。

大寧主修的是計算機,住我們隔壁宿舍,一開學就來敲我們宿舍的門:那啥我隔壁電信院的,大家以後就是兄弟,不管有什麼事都來找我。

我們當時都很疑惑,這大兄弟這麼喜歡交朋友?

後來才知道,當時按系分宿舍,一個宿舍四個人,整個計算機系一共109個男生,除完四剛好余出來一個一,大寧就是那個百里挑一。西安那時候霧霾沒有這麼嚴重,大雁塔不會時時刻刻被發射到太空,我和一個姑娘談起了戀愛,經常傍晚坐在操場上一起聽歌,聊天,幻想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

很明顯,這個姑娘的幻想里是沒有我的,不到一個月她就成功的和另外一個學長坐在操場上一起聽歌聊天和懷念逝去的大學時光,連位置都懶得換。

我成功以失戀為理由說服自己不去上課,黑白顛倒地窩在宿舍寫一些沒人看的小說,寫到走火入魔快要分不清夢裡夢外。

這天,我睡醒之後發現三個室友都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我急忙裹緊被子:大家有有話好好說!

老大:阿生,咱們得談談。

我稍微放鬆一點:嗯?

老大:我們覺得你不能這樣下去,你看,專業課老師昨天都跟你打電話說希望能在結課之前看一次你俊俏的臉龐。

我:不行,我的臉龐不同意。

老二:你每天敲鍵盤聲音那麼大,我們真的很難睡著欸。

老三:阿生啊其他我都不說啥了,你不能說夢話啊,你真以為上次老大從床上摔下來只是睡迷糊了嗎,你大半夜喊了句『快走!別管我!』。

老大大度地擺擺手,表示為了兄弟自己的屁股挨一下撞擊不算什麼,但是不想再來一下了,希望我能仔細考慮一下做一個健全人的事,並在四分之一個工作日,即他們上完晚自習之後給予答覆。

趁著他們三兄弟去上晚自習的時間,我從床上坐起來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拷問——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覺得快樂嗎?

不得不說,這種反省是有作用的,很快我就得出了結論:這就是啊!真他媽快樂!而且很明顯,我的快樂建立在他們三兄弟夜不能寐的痛苦之上,想到這,我高興得差點從床上摔下去。

生活還是要繼續的,我不能只顧自己快樂不顧自己安危,也許某天夜裡,老大老二或是老三曾經從床上爬起來,靜靜地盯著盯著屏幕的我。

夏日中旬,我流出一身冷汗。

趁他們還沒回來,我急忙收拾好東西倉皇逃離,敲開大寧的小屋。那時候的大寧的意向是做一名戰士,但總是不專一,有時候致力於近衛,有時是天災,當然結局總是戰死沙場,我真懷疑他跟導員請假的理由用的一直是身負重傷。

大寧很好客,接過我鋪蓋就放在他下鋪。我仔細瞅了瞅,周圍全是我不認識的電子元件,密密麻麻塞滿了快半個屋子,大寧鬍子拉碴的存在其中,像極了蒸汽朋克時代的遺老。

我:老哥我投奔你來了。

大寧幫我鋪著被褥:都是兄弟,都是兄弟。

鋪著鋪著,大寧一滴淚就落在我枕頭上。

他:終於有個人來了啊。這兩個月來,西安的夜那麼靜那麼靜,連風都聽不見我的聲音,

我有點感慨,孤獨還是把這個粗曠的男人變成了個民謠歌手。

那些日子,我和大寧夜夜笙歌,他為了rank分拼的頭破血流,我沉浸在自己的小說里無法自拔,外賣盒子摞得老高,偶爾出去扔個垃圾也步履僵硬眼神渙散,像極了兩個毒癮少年。一個學期下來,我倆差點被各自的的專業除名,退稿信快要塞滿了我的電子郵箱。

2016年的2月1號,我撬開天台的門,站在邊緣吹風,腳下是放假回家的學生,拉箱子的聲音灌滿整座宿舍樓。其實我一開始的本意只是想過來吹吹風,總結總結這半年我經過了什麼,但是看著腳下的人們,我突然有些迷惘,關於是否應該回家,關於是否應該繼續我現在的生活,我看不懂在我腳下的這些人眼神里的光。

想著想著,我又往前踏了一步,其實從這落下去也挺好的,還能把我腦子裡創造的世界一個一個地砸得粉碎,做事就得有頭有尾,既讓他們生,也讓他們死。

又是一步,身後一個物體擊中了我,我踉蹌了一下,努力保持住平衡不讓自己掉下去,回頭,大寧啃著個烤地瓜沖我傻笑:咱哥倆運氣好,這是今年的最後兩個地瓜了,王叔連錢都沒收。

他又啃一口,也不抬眼看看我:所以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把它吃了再死。

離過年還剩兩個禮拜的日子,兩個衣衫襤褸的大學生並肩坐在天台邊緣吃著烤紅薯,這個場景多半能寫一首民謠出來,很可惜,我倆掛了所有能掛的科,生活向來處處苟且。

我舔舔手指頭:我還以為失戀給了我靈感和勇氣,剛才才知道,媽的,原來最後是想要我的命。

大寧:嗯,能量守恆。

我拍拍大寧的肩:還好你給我來這麼一下,不然明天估計得上新聞《西北一高校男子因掛科自殺,大學制度改革是否迫在眉睫?》

他哈哈大笑:我就是怕我一個人吃不完兩個,浪費了王叔的心意。

風呼嘯著從我倆身上路過,拿走點我不值錢的愁緒,2016,我突然好想和我的專業課老師談談。

大寧:你知道嗎阿生,在這個學校念書其實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你只跟我講過你的事,高考時候失誤來了這裡,可你沒問過我的。

我尷尬地笑笑:好像是哦。

大寧:我爸就在這附近工作,旁邊一個二本學校的保安,前幾年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我能考上他所在的那所大學。但我那時候一直混啊,打架逃學通宵打遊戲,把我爸氣的啊,高考前兩個月把我從學校里領出來,關在保衛室里天天看著我學習。

我:後來呢?

大寧:說起來這辦法也還可以,我打小就怕他,可是怕歸怕,他也教不了我,我不會的題也還是不會,再兩三天,他把我託付給了一個化學系的小姑娘。小姑娘……不,學姐個子不高,戴個眼鏡,很溫柔,我比她高了一頭在她面前卻始終像是個弟弟,高考前的兩個月,我暗戀了她一個半月。

大寧笑了笑:說起來那個叫弗洛什麼的人說的還真是對的,什麼人的一起行為都是基於性與愛情,兩個月的時間我學會了整個高中三年要學的知識,我還想著要是真能到跟學姐一個的學校就好了,結果沒想到我聰明過頭了。

我:其實也沒那麼壞啊,學校離得也不遠,你有表過白嗎?

大寧搖搖頭:我把成績告訴她的時候,她高興得不得了,說我可以選北京或者上海那邊的大學,我能讀出她的喜悅,她不討厭我,但是只把我當作她的學生或者弟弟。

我也有些失落:人生這麼長,你總會遇到更好的。

大寧看著前方,眼神有些渙散:是啊,是啊……就是,不是她而已。走,我給你看個東西。

大寧拉著我走下樓梯,回到我們那個只有兩位常駐民的孤島。

一進門,我就看到一個碩大的球狀物體擺在我的床旁邊。

我:大寧這是你準備送給我的……新年禮物?

大寧:這是我忙活了小几個月才做出來的,給我自己準備的禮物。

我敲一敲,裡面很滿,但空隙也不少,看起來像是個精密儀器

我:哦,這是什麼啊?

大寧:當時我從網上查到被這個學校錄了,心裡真是不知滋味,沒想過能被這麼好的大學錄取,真的,其實挺迷惘的,正要追的時候才知道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附帶著有了個更晴朗的未來。

我:嗯,倒也不算壞。

大寧:上了一個禮拜我就膩了,不是自己選的專業也不是自己選的院校,我高中學習不好的原因就是不喜歡學習,本來底子就差,什麼大物高數全都學不進去,被計算機專業折磨的死去活來。

我:誰會喜歡學習啊。

大寧: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忽然就想通了,媽的我不能自己折磨自己啊,這還不如高中呢,不喜歡的就隨它去嘛,反正只要沒什麼作風問題,學校總得讓我畢業。

我:可你總得就業?

大寧笑笑:生活都還不浪漫呢,想那麼遠的事情幹嘛?

我:說了半天,這東西到底是什麼?

大寧:先別急。那天開始,我就沒去上課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宿舍里一直都在打遊戲?還真不是,我在工作,代練,一個一個的買回來零件,就是為了做出這個。

說著,他拍了拍這個球狀物。

大寧:以後你會知道它是什麼的,反正從今天開始它就住在宿舍了,叫她小西。

我上去就踹一腳,小西依舊穩如泰山,我被震得神魂顛倒。

大寧心疼的撫摸這個鐵疙瘩身上被我狠踹的部位:媽的你別急啊,你總能知道的。

當天晚上,我和大寧久違的颳了鬍子洗了頭,來到校外的川菜館吃一次離別前最後的晚餐。冷風彷彿刮進我的骨子裡,我裹緊大衣,假裝它們傷害不了我。到了餐館大寧脫下羽絨服,裡面穿了三條短袖。

我們要了四個葷菜,三瓶二鍋頭,大寧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精含量豐富的毒藥在晶瑩透明的玻璃杯里來回晃蕩,我一直想醉這種事其實是不存在的,人們只不過是借著眩暈的感覺來釋放自己的天性。

2016年的尾聲,沒有姑娘,沒有學業,兩個大一新生在小餐館裡吃掉自己種出的苦果。那天晚上恍恍惚惚,往事前塵都向我打來,曾經愛過的姑娘柔軟的刀子,父母輕蔑的語氣,期末考試成績界面上清一色的補考,我真希望大寧能讓我的一切過去都=null,可是不行,我今天才知道他一直躺在回憶里做夢。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有過一次大喊,一個姑娘在旁邊嗤嗤地笑。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和大寧睡在一張床上,我嚇了一跳,用了寸勁把大寧踹出去三米遠,他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一聲。

架子床,顏色單調的床單,旁邊有一個金屬材質的桌子,牆角擺著保溫壺和臉盆,像是一個出租屋。

推開門走出去,才發現這是我們昨天吃飯的餐館,收銀台坐著的中年大叔和擦桌子的女生都看向我。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和我朋友昨晚……

大叔接過話來:你們昨晚睡得像死豬,怎麼樣也叫不醒,就讓你們先睡我這了。

我:真是不好意思啊,肯定沒少麻煩你們。

大叔:沒事,先把昨晚的飯錢結了吧。微信還是支付寶?

我掏出手機,摁了半天也喚醒不了屏幕。

大叔:手機沒電了吧。

我:嗯。還是現金吧。

大叔:早摸過了,你們沒有。

那個女生突然開口:我先幫你付了吧,你回去了再轉給我就好。

我趕忙接過她手機,加上我自己的微信,手機還了後我沖她笑笑:我叫羅生。你不怕我回去之後不加你啊?

女生也沖我笑笑:張千千。你昨晚把自己老家養的狗的名字都說出來了。

扶著大寧,我走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此時的學校像極了一座空城,食堂都關門了。費儘力氣爬上四樓,發現我倆都忘帶了宿舍門鑰匙。靠在門上,突然想起那個女孩來,千千,這個名字在我腦海中回蕩,每個人的一切,所有事物的一生好似都能包含在這兩個字之中,千千,多美妙的名字。

突然的,我突然感到孤獨,於是我站起身來,一腳踹開了宿舍的房門。

那天下午,我正在和大寧研究門鎖的修理方法,千千突然打來一個電話。

我調成免提:喂?

千千:你幹嘛呢?

我:參與學校基層建設呢,怎麼了?

千千:不回去過年了啊,這都幾號了。

我突然有了一種在跟我媽打電話的錯覺:嗯,跟家裡人吵了一架,再說現在也買不到票了。我總不能徒步幾百公里回家。

千千:明天來我家過年,你左邊的鬍子沒刮乾淨記得再刮一下。

我:……知道了。

千千:乖。一會我把地址發給你。

掛了電話,我又是一頭霧水,大寧看著我的表情也是一頭霧水:你什麼時候有的女朋友?

我拎起扳手繼續卸螺絲,咣當一聲,鐵塊落在地上。

第二天,我趕了個大早找千千的家,城市北郊的一個小家屬院,大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和斑駁的圍牆相輝映,讓人聯想到落日的餘暉和咕咕作響的燜鍋。

千千媽給我開了門,四五十歲的年紀,眼睛裡的光像個少女:小羅吧,快進來快進來。

我把自己讓進屋裡,拎著的水果堆在沙發旁:阿姨過年好!

千千媽:你好你好,哎呀我還燉著湯呢!千千!小羅來了!

千千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欸?你真來了,我開玩笑的。

惡語傷人二月寒,我差點在大年三十給這個女人氣死。

千千媽端著個砂鍋出來,咣當一聲就扔在她們家狹窄的餐桌上,砂鍋蓋生氣的蹦了起來。她掄起湯勺就給自己灌滿一大碗:這碗我先幹了!你們隨意!

我:阿姨,別……

千千媽一口噴了出來:燙燙燙!!!!!

我看著砂鍋蓋嘆了口氣,心想我這個正經少年是不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阿姨的心理年齡看上去比我還小了一輪。

那個中午,我擠在千千家狹窄的餐桌旁,一碗又一碗的喝著千千媽燉的湯。

下午我們三個擠在沙發上,千千媽不停地跟我講千千過去的事。

六歲上小學,十二歲初一,千千的童年時期像慢跑一樣規律。但是人生突然加速,病痛中家人頭也不回地走失了,還帶走了她的一部分。於是下半部分她的生活開始做變速運動,十五歲離家出走,十七歲帶著完整的自己回家,十九歲開始在本地工作,爸爸的副駕駛,陌生人的摩托后座,自己踩著的自行車,千千小小的身軀輾轉,慢慢地長大,不後悔也不再懷念,單車的后座上還帶上了媽媽。

太陽慢慢沉沒,夕陽舒服的照著砂鍋的蓋子,電視柜上面的那個相框里的大叔笑得好親切。

千千媽端出來一盆面,我們坐在茶几上看電視包餃子。我負責的是對麵糰進行降維度打擊,把三維變成二維,千千進行的是對餡料的毀滅性打擊,把固態快要剁成液態,千千媽緩和了我們,她讓我擀出來的皮和千千剁出來的餡料在一起纏綿,最後用手輕輕一撫麵皮,餡料就住進它心裏面。

千千輕輕哼起歌來:

如果流浪就要去遙遠的地方 那我想帶你去看遼闊海洋

那裡沒有松柏幼映 沒有雪滿山崗

那裡卻處處都有 鳥語花香

如果你就要遠去另一片土壤

那我也可以為你插上翅膀

一個沒有我的地方 沒有冬雪夏長

不用管我在原地 朝思與暮想

時間還長 日子還長

在沒有我的那個地方

你是否還會一如往日的善良

有你在才是冬天該有的模樣

千千的聲音像一隻貓,叼走我腦海中發出腥臭味的事情,其實所有事都不像看上去那麼容易,千千媽臉上的皺紋也藏得不夠仔細,也許有好幾條都跟千千有關係,但這一剎那,一切都顯得無所謂了,滾動的擀麵杖,笑聲歌聲,夕陽光,頭頂上瓦數不高的燈泡,我突然覺得活著真好。

晚上,我在陽台上,撥通了熟悉的號碼。

我:喂。

媽:喂。

我:新年快樂。

媽:新年快樂,有餃子吃沒有?

我:吃了。都挺好的吧?

媽:不好,你不回來你爺爺正發火呢。

我笑起來:勸勸我爺爺,上次元旦不是回去了嘛,這也沒隔很遠啊。

媽:好,我去下餃子了。

我:好,幫我跟他們說新年快樂。

媽:好,拜拜阿生。

掛了電話,「砰」一聲,遠方的煙花在漆黑的幕布上開放。電話又響起來,我接起來:喂?

媽:阿生,回來吧,明天就回來。

我苦笑:買不到票了也。

媽:我們去接你,反正高速最近一直免費。

我沉默了。

我:好啊。

一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千千用力把我拉到跟她一樣的身高。

她扔給我一個黑斗篷:冷不冷?

我摸了摸披上,回頭看到她也穿了一個同款的,就是小了有三個碼。

我望著前面:你這都從哪搞得亂七八糟的。

她說:給你你就穿,哪那麼多廢話。

她說:真黑啊,今年放煙花的人都少了。

我說:可能大家都開始低碳環保了,很怕黑嗎你?

她抱緊我手臂:不會啊,黑色越深,就離天亮越近。

突然,一顆煙花炸裂,接著無數顆煙花炸裂,所有顏色在天上開一場派對。

她笑了:你看,這不是已經亮了嗎?

開學後,我去參加了一場補考,考完試我出來幫專業課老師抱卷子到辦公室。

我:老師這個容易過嗎?

老師瞅了瞅我:我給你過。

我受寵若驚:啊?

老師笑了笑:我知道你,幾乎沒來上過課。但我還是給你過,每個人都得在自己最好的時候做一些事,為什麼非得是學習呢?

我幾乎快哭出來,專業課老師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變成了滿分。

從辦公室出來,老師喊住我,說: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也不知道你做的對不對,但我祝福你永不會後悔。

春天,我開始寫一部長篇。

這時候我不再在乎劇本故事的任何寫法,三段式還是什麼英雄的旅程全都扔到一邊,只是細細編寫一個平淡的故事,上學戀愛打架旅行停停走走,寫的超無聊。

我把它發到論壇里,每天更新,直到兩萬字的時候都還是零評論,但我上癮了,寫過的自己都不再看,只是一個勁的寫,大約三萬五千字的時候,有人評論說:好看。

大寧不再代練,他自學了C++和ruby,每天在電腦上日復一日地敲鍵盤,我倆交流的時間更少了,但是每次誰出去,總會帶雙份的食物回來。

有一天他突然說:我想看看你的小說。

看完之後他說:我不知道為啥,你寫的挺沒勁的,但我覺得寫的真好。

過了一會他突然一拍腦袋:我就說怎麼感覺這麼好,你這寫的不是小說,是人生啊。

他笑出了聲:可不是嘛,無聊平淡,但我就是感覺好,因為我就在這樣過啊。

大寧幫我發到了他當版主的論壇里,剛開始有人罵怎麼發這麼無聊的東西上來,他指著那條評論跟我說:你看,多假的人。

後來慢慢的,留言的謾罵聲少了,有人開始在評論里講他的故事,後來這樣的人多了起來在在我的小說下面,這些人開始變成真正的自己。

還記得有個妹子留言:去過西藏,爬過雪山,潛過水跳過傘。他們說覺得我過的隨性有趣,那是因為我只讓你看到有趣的部分,工作還是要做,班還是要加,速食麵還是要吃,該受的委屈還是得受。

深夜在論壇上看這些評論,我有時也會失聲痛哭, 一路走來,誰又不是遍體凌傷。

再後來,一個人給我發了私信,什麼也不問,開始講起他的故事,磕磕絆絆的,從小到大,暗戀的姑娘和所以其他錯過的事,我也告訴他我的惋惜和嗚呼。

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想不想要出一本書,他是一名編輯,讓我去南京找他。

我說真好,我要去。

我去餐館找千千:跟我一起去南京吧。

千千:啊?去南京幹嘛啊?

我:有個編輯在那,他說能幫我出一本書。

千千:好事啊。但我不能去,我還得上班。

我:好。

過了一會我又說:跟我一起去吧。

千千苦笑一聲,繼續擦桌子,擦著擦著她說:不行啊不行,我媽媽還在這呢。

我繼續吃我的面,吃完我把錢遞給千千,我說:你當時要是沒回家,是不是能活得更開心一點。

她說:別說了,就這樣吧。

我說:好,好。

元旦這天,我睡得正香,大寧一下子開門進來,把兩個大袋子直接扔到我臉上,我被兩個大袋子砸的清醒又暈過去。

大寧把我拍醒:起來,今天咱倆可得吃點好的。

我迷迷糊糊的說去你媽的,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大寧來南京已經半個月了,半個月前他說他崩潰了,要來找我。沒有背包,口袋空空,內褲都沒有多帶一件。我沒問他原因,他也沒說,這樣挺好的。

從床上爬起來,翻翻大寧帶回來的袋子,裡面是豬肉和蓮菜。

他說:你會包餃子吧,起來幫我。

從床上爬起來,一看錶已經下午兩點,我和大寧把書桌上的東西都推到地上,大寧不知道從哪端出來一盆發好的面。十二月三十一號,兩個落魄的年輕人在故鄉之外包起了餃子。

大寧包著包著,突然落下一滴淚來,他說他好想回去。

我說那就回去啊,從咱們學校到你家坐公交都能到。

他擦乾眼淚:不行,我是說回到以前去。

我一下子想起千千媽的笑,其實笑哭和真的哭是不一樣的,一個像晴天里的雨,一個像雨天,誰都能看出來。

我說:別奢求太多,學著時間一樣洒脫。

我沒告訴大寧,他是會說夢話的,小西被宿管趁他不在的時候拉了出去,以違禁品為由拆成了一個一個零件,她內部的結構一覽無遺,收廢品說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鐘錶,不知道為什麼走不了。

因為一個零件在大寧脖子上一直掛著,圓弧形的,像一個戒指。

他在夢裡喃喃自語:我在你上面設了鬧鐘,這下是不是醒不過來了。

餃子在鍋里翻滾,我去樓下買了兩瓶二鍋頭,我倆擰開對著瓶子喝,碰了一下,他說:你說我們像不像這些餃子,這個世界就是這鍋,我們在人海中浮浮沉沉,掙扎來掙扎去也跳不出來。

我打開蓋子,又加了一碗涼水進去:別這麼悲觀,至少大家都是一樣的。喏,快熟了。

事實上我多想有一個餃子現在跳出來,就算會狠狠地摔在旁邊的檯子上,摔出餡來。

快十二點,我倆蘸著醋吃完了二零一六年的最後一頓飯,我把我的二零一六記錄下來,所有快樂換一場醉,所有痛苦都作為下酒菜。

我給千千發過去一條簡訊:新年快樂。

千千很快回過來:新年快樂。

電視里放著全國各地的新年倒計時,所有人面色通紅,神色激動,發出跨越時代的聲音。

十…

九…

大寧說:我在做一款遊戲了,回頭讓你試玩,《小西》

八…

七…

千千又過來一條簡訊:回來了來家裡吃飯。

六…

五…

我看到電視機里一個大叔,穿的破破爛爛,撿起路邊一瓶喝了一半的冰紅茶,靜靜地微笑,看著旁邊大樓上的倒計時。

四…

三…

我打開電腦。回頭對大寧笑笑:其實,我好想成為一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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