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二章 轉機

五爺話都到嘴邊了,見趙師爺踱著太師步出現在巷尾,「小老弟改日再聊,」他招呼小獄卒,「狗娃,咱爺倆趕緊把這死鬼埋了去。」說完偷摸朝趙師爺那邊指了指。

封居胥跟耗子見了貓一樣,趕緊掉頭朝縣衙小跑而去,拐出巷子時「咣當」跟一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眼角通紅,眯著一雙醉眼上下打量他,腳像是一灘泥,踉踉蹌蹌圍著他轉。

「對不住,」封居胥急忙打躬作揖,「對不住,慌不擇路多有冒犯,對不住啊。」

那醉漢一把拽住他領口,像提溜一束燈草般把他拽了起來,「嗝」,那味兒如一罈子糖蒜泡在一盆臭襪子里悶了仨月直衝封居胥腦門,眼前的瓦房旋轉個不停。

趙師爺路過時,斜眼瞟了封居胥一眼,也不理這茬,踱著步子朝衙門走去。

醉漢手一松,封居胥摔了個屁墩兒,「小子,嗝,」醉漢半個身子糊在牆上,半張臉貼牆上,斜眼道,「那人跟你認識?」

見封居胥不說話,又見他一副唯唯諾諾的狼狽相,「慫樣子,怕他娘的作甚,」他解開沾滿酒漬的前襟,拂塵別在腰間將墜未墜,背上斜掛一把赤紅桃木劍,一雙破的露出大腳趾的草鞋搔著小腿癢處,褲腿沾滿了稀泥漿,「活的跟條狗一樣,活個什麼勁兒啊。」

醉漢朝地上啐了口痰,引吭高歌,「對酒問人生幾何?被無情歲月消磨。煉成腹內丹,潑煞心頭火。葫蘆提醉中閑過。萬里雲山入浩歌……嗝」,他猛甩腦袋,臉上的肉像漱口般抖動,「一任旁人笑我。」

唱完,他一路歪斜地撲在土牆上,兩手死死地支撐著牆壁,剛搖搖晃晃的離開這堵牆,可立即整個胸脯又撲在上面,原本就通紅的酒糟鼻差點在爬滿土虱的牆上碰扁,大半個身子眼瞅著要慢慢滑下去,但總算是穩住了身子。

封居胥從泥地上起身,拍拍沾滿泥漿的屁股蛋子,「在下正要趕去衙門點卯,錯了這個時辰,要被師爺罵的,」他繞過醉漢剛要跑,活見鬼般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剛還在他背後的醉漢竟與他面貼著面。

他朝封居胥臉上啐了口唾沫,「孬種,為了掙兩個子兒給人當孫子,」說罷轉過身大搖大擺朝巷口走去。

他封居胥雖不是什麼好漢,可這番侮辱讓他漲了幾分血氣,「你這傻鳥,我肏你娘的屄,」他抄起半頁磚頭就往醉漢後腦勺砸去。

醉漢轉身速度極快,猶如前身跟後身掉了個個兒,捻著鬍鬚,拿眼角的餘光瞥了眼封居胥。他與封居胥相隔七、八尺,伸手輕輕撣掉他手中的磚頭,封居胥萬分驚奇的看著那縮回去的手,一直目送醉漢消失在巷子盡頭。

驚魂甫定,他也顧不得這怪人,一陣風似的奔向衙門。

錯了點卯的時辰,果不其然被趙師爺罵了個狗血淋頭,他硬撐著頻頻認錯,心裡委屈至極,挨完了一天,回家路上已是明月高懸,三三兩兩的星星忽閃忽滅,一如他因窘迫而忽上忽下的心。

路過賭場時,他像是禿鷲聞到腐屍的香味垂著涎,可腳邁進去又退了出來,下意識地伸手往兜里一掏……果然,身上連一個大子兒都沒有,這還賭個屁啊,他耷拉著頭弓腰曲背,活脫一隻喪家犬。

「小子。」

好像有人在背後叫他。

他轉臉一瞧,是早上挑事的醉漢。

「怎麼著,」封居胥手抱在胸前,「早上欺負我沒夠,晚上還要再踢我幾腳?你這人真夠小心眼的,不就是不小心撞了你嘛,至於嗎!」

醉漢搔搔頭,「因為你是條狗,人盡可欺啊,」說完他像個頑童似得開懷大笑,笑聲爽朗,回蕩四周。

「我是人是狗關你雞巴事,」封居胥心底蹭的一下竄起一股無名之火,「就你個爛醉如泥的渣滓也好意思嘲笑我!」

醉漢歘的一聲直戳在他面前,他嚇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小子,」醉漢此時已無醉態,雖然右手依舊攥著那個看起來有些破舊的酒葫蘆,「我看你長得丰神俊朗,虎背蜂腰的,何苦屈居人下,整日仰人鼻息、視人臉色行事呢。」

「說得輕巧,」封居胥嘴角一抽,「錢難掙,屎難吃。到衙門學幕不就為了當師爺,以後多掙點錢,少吃點苦嘛。」

「學幕不如學仙,」醉漢摩挲著腰間的酒葫蘆,「一旦白日飛升,證得大道,功名富貴於你而言無非是一塊破爛抹布,人間一切蠅營狗苟跟你全無干係,逍遙於天地之間,徹底擺脫名韁利鎖的牽纏,你就一點都不動心?」

「動心怎樣,不動心又怎樣?」封居胥乾裂的嘴唇微微顫抖,「我爛命一條,家徒四壁,爺爺年事已高,本想得個功名卻屢試不第,讀了幾年聖賢書混成這副鬼樣子,學個雞巴幕都整天被罵,還雞巴學仙了還,就算我想學,仙人在哪!在哪啊!」

他越說越委屈,一大老爺們兒竟嚶嚶的哭了起來,看樣子如果沒人管,他會這樣均勻而又有節奏的哭一晚上。

醉漢兩根食指勾纏相繞,左右兩手的中指、無名指與小指交疊壓平,桃木劍橫於其上,口中喃喃念著,「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且復歸去來,劍歌行路難。」

四周的屋宇街道並行人驢馬縮成一條條彩練被吸入桃木劍中,醉漢黑白相間的長髮衝天而起,兩眼如琥珀瓔珞噴出灼人的火焰,封居胥張著驚呆的大嘴打著旋被吸入桃木劍中……

……

等他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漁船里,搖搖晃晃站起身。船已觸岸,封居胥一躍跨到岸上,沿著小溪往裡走去,路越走越平坦,竹屋茅舍一排連著一排,落英繽紛,鳥鳴啁喳,一道破曉的紫霞橫貫東方隘口,清新爽人夾雜著紫羅蘭氣味的風撲面而來,他驚詫地張開嘴,清涼深深湧入肺腑,他貪婪的讓這清晨的濃郁瓊漿滲進身上每一寸肌膚,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在血管里氤氳四散,勾得他嘴角堆笑,不覺脫口,「這是哪兒啊?」

「學仙的地方啊。」

封居胥警覺地四下張望,闃無人跡,「誰!」

醉漢現出身形,「你不是問我仙人在哪兒嗎?」酒葫蘆在他食指上打轉兒,「仙人就在你眼前。」

封居胥彎膝便拜,醉漢用腳抵住他小腿,「哎?你這是做什麼?」

「給老神仙磕頭啊,」封居胥說著又要拜,一頭紮下去,跟一堆爛泥似的,醉漢使勁一提溜,再是一推,他趔趄後退靠到一棵桃樹上,桃樹猛地一彈把他拍到地上,啃了一嘴泥,桃樹變成桃木劍倏忽飛回醉漢背後,「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扶身正大,見吾不拜有何妨。」

封居胥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泥巴,趕忙問道:「您是何方神聖?道法竟如此廣大!」

「我么?」

醉漢捋了下袖子,從腰間取下了那柄拂塵,」我,便是赤松子了。」言罷用手輕輕一揮,一陣風湧來,封居胥身上的泥巴點子眨眼消失。

「敦煌三光匯聚,將此地種種罪惡照得一覽無餘,我方才經過貴縣牢房,聽到那一老一少倆獄卒與你談話,見你不時流露惻隱之心,不比他二人麻木不仁,將人命視為草芥,孺子可教也。嗣後,我對你極盡挖苦打擊之能事,你竟能隱忍不發,直到我吐你臉上,你一文書小吏敢於抄傢伙打我,有原則,有底線,知恥而後勇,孺子可教也。不過么……」

「老神仙,不過什麼?」

「不過,」赤松子正色道,「學仙可沒那麼容易。」

「再難我也想學,您教給我吧。」

「學仙之前,先得考驗你一番,」赤松子將拂塵一揮,天地變色,周圍竹籬茅舍像漩渦般飛旋,封居胥被捲入其中動彈不得,如一片樹葉般旋入無盡的深淵。

……

「秋寶,」爺爺輕輕喚著封居胥的乳名,「秋寶,該起床了,別趕不上衙門點卯。」

他從黑甜的夢中醒來,擦掉嘴角的哈喇子,看著爺爺跟狹小的屋子,他明白剛才那一切都是夢,麻溜的起床洗漱,從桌上拿走一窩頭先啃了一口,「爺爺,我先走了,就不在家吃了。」

爺爺背頂著門閂,一直見他消失在巷子盡頭才收回目光。

他特意從牢房外的巷子里走過,沒有碰到什麼醉鬼神仙,他暗笑自己痴心妄想,叮呤咣啷什麼東西從袖子里掉了出來。

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小物件,他撿起來仔細端詳,竟是一隻酒葫蘆。

他揣到袖子里繼續往前走,等下,酒葫蘆!

他慌忙從袖子中掏出這小物件,這不就是赤松子的酒葫蘆嗎?怎麼變這麼小了!

「還想被罵啊,」酒葫蘆在他掌心蹦躂了一下,「快去點卯啊,整天睡懶覺,還嫌師爺不夠討厭你啊。」

「老神仙,」封居胥喜上眉梢,嘴巴咧到耳朵了都,「您在葫蘆里?」

「你管我在哪!」葫蘆左右搖晃,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你先顧好你自己吧。」

「哦,對,」他一拍腦門,點卯要緊,喜滋滋的朝衙門奔去。

趕上了點卯,在趙師爺的逼視下又開始了「緊張忙碌」的一天,翻開《皇朝律例》熟悉例則,他不知道朝廷從哪兒搞來那麼多嚴酷的律法,簡直如軍法般殘酷,朝廷從來不告訴你真正的意圖是什麼,卻手拿鞭子吆喝著抽你爬坡,抽得你皮開肉綻在地獄的懸崖邊瑟瑟發抖,這條陡坡上的羊腸小道將迤邐而行的窮人引向死亡的深淵,他們像一窩沒睜開眼睛的小耗子互相咬著尾巴連成一串,稀里糊塗爬進老貓的嘴裡。

窮人一旦被法律逮住,那就被扔到戰俘營,囫圇個出來?想都不要想。

他自己也是個窮人啊,學幕當師爺,學成了,出師了,然後草菅人命,欺負新來的,學幕的?隨意解釋律例,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他偷瞄了眼趙師爺,公雞似的下頷如鈴鐺的舌頭,鈴鐺一搖,白的、黃的、絲綢、茶葉、雞鴨魚肉擠挨著衝到他那高屋廣廈里。

他突然覺得噁心,一半因為趙師爺,一半因為自己——他忍氣吞聲竟是為了能夠成為趙師爺這樣的人。

他偷偷從袖中掏出酒葫蘆摩挲著,不再想這個世道,想也白搭,這世道就是一個睡熟的人,一翻身就把自己跳蚤似的碾死。

他偷偷把頭垂下,估算好這個角度趙師爺看不到他幹什麼,「老神仙,您在嗎?」

葫蘆沒什麼反應。

「您在嗎?」他把聲音稍微提高了一點,又探出腦袋看了下正在整理案卷的趙師爺,趙師爺像是腦門上也長了隻眼睛,見他鬼鬼祟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趕緊縮脖子「認真」翻閱《律例》,嗯?赤松子怎麼不回個話呢?

他又連著喊了幾聲「老神仙」,皆是石沉大海,盪不起一點波瀾。

他預感到再這樣下去,趙師爺不罵他一頓才怪,收起酒葫蘆,使出渾身解數裝出一副比縣太爺還忙的樣子,用力挨過這流膿的日子。

身體在「忙碌」,精神卻魂游天外。

學仙,學成了,這凶神惡煞的世道立馬冷皺成一團滾到自己腳下,溫順又乖巧,活像小貓戲耍的絨球。

「趙師爺,您跟我到院子里去,有話跟您講。」

不知是誰攪了他的白日夢,他厭惡的抬頭一看,是五爺。

趙師爺拿腔拿調應和了一句什麼,先慢悠悠的喝了一杯茶,才跟恭立在旁的五爺踱到院子里。

五爺是那種自以為是、志得意滿的人,喜歡在小輩面前逞能,充老江湖,沽名釣譽的念頭在他腦子裡從不間斷,那天要不是趙師爺在牢房巷子外突然出現,五爺早就把趙師爺的「寶物」給抖出來了,好顯得自己見多識廣。雖說五爺那種滿是嘲諷賣弄的調調讓他不舒服,可多知道一些官府的內幕總歸是好的,別哪天踩了雷都不知道。

他想起了那天見到的屍體,這是他遇見的第一個死人,在咯吱咯吱的獨輪車上,兩個獄卒在討論著如何榨取犯人身上的油水,他的臉,像是被黃蠟製成的某種不可言傳的陌生東西,在群蠅紛飛的嗡嗡聲中,那雙瞪大的滿是無辜的眼睛,再也看不見,腌臢不堪的一切都將被一抔黃土掩埋,可留給封居胥的,是一種默默的非常冷淡的威脅,他後來在戰爭中踩著無數屍體走過,可他的感覺幾乎沒有增加,他只是覺得自己站在屠夫的肉鋪前;但他從沒忘記那天見到的第一個死人,猶如世間所有人的第一次都忘不了一樣。

這個滿臉爬滿蛆蟲,渾身散發惡臭的死人就是死神,他用熄滅的眼睛看著封居胥,死亡的陰影鷹隼般盤旋在他的心頭……

「噌!」

酒葫蘆突然從他袖子里跳到桌子上,左右搖晃不止,好不容易立住,封居胥趕緊把酒葫蘆捧在掌心,「老神仙!」

——————————————後續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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