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每個人都囿於自己的皮囊,每個人也同樣囿於自己的意識:叔本華《人生的智慧》

悲觀與樂觀的界限,其實是在於,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運。

在叔本華的哲學中,人生如渡船,一些先天的素質和條件決定了船的大小和裝備,後天的努力是划船的槳櫓,而運氣則扮演著風的角色。有些船更能經得起狂風巨浪,有些則適合平靜的湖泊;有時我們拼盡全力揮舞槳櫓,也抵不上意料之外的一陣強風。

這是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中所表現出的最基本的人生觀,他的名字也總是跟悲觀主義聯繫在一起。

《人生的智慧》是叔本華晚年作品《附錄與補遺》的一部分,它之所以能夠吸引一個哲學小白讀到最後,是因為從這本書中不僅僅能讀到冷靜的哲學觀點,還能看到文字背後寫這本書的人,他的情感、熱忱、控訴與缺失……

在作品中體現如此鮮明的個人色彩,這是理論著作所不常見的。按照新精神分析派埃里克森的心理發展觀,成年後期(50歲以後)的主要發展任務是獲得完善感,避免失望或厭惡感。為了完成這一階段性任務,人不可避免地會在這一時期對自己的一生進行總結和合理化,也許《人生的智慧》對於叔本華來說,就算得上這樣一部作品。

人生真是糟糕透頂的事情,我已決定要花費這一生去琢磨和研究這一糟糕透頂的人生。

對叔本華來說,哲學研究既是人生的目的,也是獲得喜悅和滿足的手段。

「人生有兩個相互對立的痛苦根源:匱乏和無聊」,叔本華顯赫的出身為他免除了一個,豐富的精神思想又為他免除了另外一個。但就是這樣一個被免除了苦難的人,在世間孤獨地過了一生。

對大部分人來說,人的價值要麼在於創造物質財富,要麼實實在在研究一點看得見的東西。像叔本華這樣,將畢生心血投入到虛無縹緲的精神世界,像修道之人一樣參悟真理,往往會被認為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會做的事,是可供人們茶餘飯後調侃的存在。

但就像畫家註定要拿起畫筆,企業家註定要開拓事業,哲學家註定要將自己的內在思想通過各種方式傳達並保留下來,如果因為各種限制最終沒能這麼做,那麼即使命運賦予了他其它美好的東西,他仍然會認為自己的人生是不幸和有遺憾的。

找到畢生熱愛的事物看天賦也看機緣,一時沒有也很正常,但至少要保證身體的健康和內心的平和,這是有能力感受一切美好的前提。

能夠不受阻礙地培養、發揮一個人的突出才能,不管這種才能是什麼,是為真正的幸福。

叔本華對自己的理論十分篤定,他認為真理是客觀存在的,自己只是負責傳達「神諭」,而不是創造新的東西。

但我之前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每個人都堅信自己堅信的東西是對的,不然我不可能如此堅信。

所以,不管是多麼傳世經典的巨著,所表達的也只是一種觀點,當我們在閱讀一部作品的時候(尤其是在剛接觸一個新領域的時候),無論是抱著膜拜的態度全盤接納,還是因為一點瑕疵否定所有,都是不理智的。

叔本華的悲觀,是以「先定論」為前提的,他認為人的認識能力、道德氣質、身體素質等構成人的要素都是與生俱來的,雖然隨著外在條件的不同,發展程度會有變化,但「沒有哪一位教育家可以把一個天生的蠢人培養成一個有頭腦的人,永遠不!」也就是說,在遺傳和環境對人的影響方面,叔本華更傾向於肯定前者。

正是這一前提的存在,使得叔本華對世人的失望從根本上是難以改變的。無論時代如何發展,永遠有一半的人思想力低於平均水平(這聽起來像句廢話),而對這方面才能卓越的人來講,目之所及皆是「烏合之眾」。

叔本華坐在自己精神宮殿的王座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這些「可憐人」發出了「慈悲的赦免」(或是無可奈何的妥協?):

如果我們完全徹底地譴責一個人的本質,那麼,這個人除了把我們視為他的仇敵,別無其他選擇。因為我們只在這個人必須脫胎換骨、成為一個與那永遠不可改變的他截然不同的人的前提下,才肯承認這個人的生存權利。

這就是 「生活,也讓別人生活 」這條格言的含意。

所以,針對別人的行為動怒就跟向一塊我們前進路上的石頭大發脾氣同等的愚蠢。對於許多人,我們最聰明的想法就是「:我不準備改變他們,我要利用他們。」

那些被叔本華視為「烏合之眾」的人,同樣也不怎麼喜歡他,甚至是他在當時頗有文名的母親也常常諷刺他的作品。對自己的人和自己的書不受歡迎這件事,叔本華是這麼理解的:

每個人都會出於天性靠近會給他帶來優越感的物體……一個本性庸俗的人,在面對自己的對立面時,內心會產生抵觸情緒,而秘密煽起這股情緒的就是他的嫉妒。……感覺到這些情緒的人找不出理由抱怨引起這些情緒的原因,他們甚至必須把這些原因掩蓋起來,不讓自己知道。……眾人私下裡都存心以某樣方式去羞辱這種人(優越思想的擁有者)一番,大家都等待著下手的時機。

一個人越屬於他的後世,亦即屬於整個人類大眾,那他就越不為自己的時代所了解,因為他的貢獻對象不僅是他的時代,他為之奉獻的是整個人類。

造成叔本華習慣獨處的原因是雙向的。

一方面,對於大多數沒什麼思想深度的人而言,丈量一座精神宮殿是困難的,思想上的優勢之於他們,就如藝術品之於嬰兒,思想的價值在這些人面前,似乎消失了。如此一來,叔本華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脾氣古怪固執、不務正業的有錢人。

另一方面,叔本華並不喜歡膚淺和平庸的社交活動,不喜歡有人用沒有意義的話題來浪費他的時間,他更喜歡自己待著,享受閑暇帶來的自由。

叔本華為「閑暇」和「獨處」賦予了很高的價值:

閑暇是人生的精華,除此之外,人的整個一生就只是辛苦和勞作而已。但閑暇給大多數人帶來了什麼呢?如果不是聲色享受和胡鬧,就是無聊和渾噩。所以,閑暇之於每個人的價值是和這個人自身的價值對等的。

即,只有內在豐富的人,才能通過閑暇來享受自己的內在財富,否則閑暇對他而言將充滿難以忍受的無聊和煎熬。若沒有物質條件的制約,他們會拚命尋找人群和消遣,必須時刻接受外界的刺激才能打發空白的時光。

叔本華所描述的,擁有閑暇時兩種人採取的不同活動方式,與榮格人格類型中對「內外傾」的描述有些相似。根據心理學家榮格對人格類型的劃分,人生來就有外傾型和內傾型兩種最基本的人格傾向,這種傾向主要受基因的影響,一般具有終生不變的穩定性。在認識世界時,外傾型人的探索,傾向於指向外界;而內傾型人的探索,傾向於指向內心。

這兩種類型的人,在不同的情景下各有「優勢」和「劣勢」,不應視為「優等」和「劣等」。

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可以完全成為自己。

在獨處的時候,每個人都只能反求於自身,這個人的自身擁有就會暴露無遺。

叔本華認為,人在獨處的時候只能感受到他自身。那麼,如果無法忍受獨處,也能是因為無法忍受貧乏的自己。尋求與人在一起,可以看做是一種「精神取暖」。

對於一個哲學家(或科學家)來說,不受干擾地思考和研究是非常重要的(有時候這跟他們本身易受干擾的特質有關,他們對外界的感知往往更加敏感)。叔本華極端地嚮往脫離人群的生活,但這種狀態對於人類來說又是「不自然的」,他最終找到了一種更具適應性的做法:

把部分的孤獨帶進社會人群中去,學會在人群中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孤獨。

據說,叔本華的生活像機器般規律,嚴格劃定了起卧、就餐、讀寫、自娛和散步的時間(甚至場所),雷打不動。他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枯燥乏味,反而因此感到慶幸。

若問他幸福的本質是什麼,他一定會這樣回答:幸福,就是擺脫了痛苦。

所有的快樂,其本質都是否定的,而痛苦的本質卻是肯定的。

所謂幸福,往往與願望得到滿足有關,而願望的產生源自於缺失,缺失帶來的痛苦促使人們追求「幸福」。因此,得到幸福,其實就是暫時擺脫了某種痛苦。

童話故事中,「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永遠被當做故事的落幕,絕不會有人接下去持續描述幸福的場景。因為持久的滿足狀態是不存在的,一個願望被實現,得到的幸福感是短暫的,隨之又會有新的痛苦(或空虛)催生新的願望。

人們只能通過回憶克服艱難的過程來間接地感受幸福,而此時此刻我們擁有的有利條件,卻常常被我們忽略,因為它們只能起到抵擋痛苦而不是獲取幸福的作用。直到人失去它們,陷入匱乏後,才能真正體會到它們的價值,感受到原來只有痛苦才是真實和長久的存在。

前面提到過,「人生有兩個對立的痛苦根源:匱乏和無聊」。物質的匱乏只能靠勞動來填補,而沒有匱乏之憂的人,又陷入了無聊。

人們以為追求感官的刺激是治癒空虛的良藥,但快樂似乎冷卻得很快,為了避免再次落入無聊手中,他們必須不斷尋求新刺激,使得精神越來越疲憊麻木。為了保有自我價值,他們也許會誇大物質的作用,貶低精神的價值來獲得一些補償。

金錢和名譽作為身外之物,隨時都可能被命運奪去。這就決定了,能作為人生支撐的,只能是內在的、永遠不能被奪走的東西。

在《人生的智慧》這本書中,叔本華對兩類人總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鄙視和憤怒(雖然他可能有意識地在控制),一類是「蠢人」,一類是女人。前者來自於他的天賦,後者來自於他的缺失。

叔本華認為,女性與男性結婚是為了獲得物質的保障,而不是什麼愛情(就像他母親那樣)。所以狡詐的女性為了脅迫男性屈服,必須團結起來保守忠貞,使男性必須通過結婚這唯一途徑來獲得想要的性。女性的道德在於確保自己和身邊的人遵守這一盟約,而男性的道德在於監督女性遵守這種「女性道德」,以確保他們對婚姻投入的大量財富是值得的。

看起來非常有邏輯性,願意相信的人,很容易就被說服了。

這種理論的前提是,社會不允許或限制女性的獨立和發展;實質是一定意義上的等價交換;不遵守的代價是成為全民公敵(不管這樣做的出發點是什麼)。

叔本華的父母並非因愛情而結合,可能正因如此,叔本華一生並未從家庭中得到多少愛。當時已經頗有文名的母親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社交沙龍中(聚集了不少德國文化名人,如歌德),而叔本華對母親交際花般的行為十分看不上眼。

你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對我不上心?為什麼寧願跟陌生人在沙龍里聊天也不願多陪陪我?這些令人軟弱的想法,不被允許出現在意識之上,但內心的怒火不能平息,變成了對母親行為的諸多尖銳指責。潛意識中的願望得不到回應,這份控訴最終泛化為對整個女性群體的敵意。

在叔本華的成長過程中,自身固執刻薄的個性與家庭情感的淡薄交互影響,造成了他在接下來幾十年里,也沒能與人建立滿意的親密關係,即使結婚生子之後。對於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人們傾向於貶低(或無視)它的價值,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叔本華也沒能例外。

我最近看的韓劇《鬼怪》中有這樣的台詞:命運是神給出提問,你要自己找答案。

《人生的智慧》可以看做叔本華對自己的一生交出的答案,可這份答案裡面,沒有愛。

以上。

月遙寫於一年始與一年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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