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農民兄弟抱不平(下)
秋天快結束的時候,法院終於來了開庭通知,我叫上王禹一起到了老家,經過短暫的準備,終於與鄉政府的代理人坐到了法庭上。
行政訴訟的特點與民事訴訟不一樣,民事訴訟的原則基本上是「誰主張誰舉證」,提起訴訟請求的一方負有舉證的義務,如果不能舉證對方負有義務,則自己這一方可能就會承擔敗訴的責任。而行政訴訟,則是由行政機關承擔舉證責任,行政機關如果不能證明自己行政行為的合法性,就要面臨被法院撤銷行政行為的結果。
早晨,四五十名村民來到了法庭,有一些是本村的,還有很多是外村的,大家都想聽聽,北京來的律師是如何與鄉政府打官司的。
一開庭,我就問對方:你們要求農民繳這麼多費用,事實依據是什麼?
對方說:我們有這個村的收入報表和鄉會計的報告。
我說:誰是會計?
會計站起來說:我是會計。
我問:你行使職務的依據是什麼?
會計說:是《會計法》。
我問:你有會計證嗎?
會計說:還沒有呢,我們鄉里不用這個。
我對法官說:法官,這位自稱是會計的朋友沒有會計證,我認為他根本不具備會計資格,怎麼能夠出具會計報告呢?沒有會計報告,怎麼能夠計算出村民應繳費用?沒有這個計算結果,鄉政府如何證明自己行政行為的合理性呢?
庭下的村民異口同聲說:原來是個假會計!
法官深思了一段時間,下來對我說:秦律師,您稍等,我請示一下院長。
不一會兒,法官就回來了,宣布:今天開庭到此,暫時休庭!
我們沒有想到,開庭不過二十分鐘就休庭了,我下來問法官,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
法官說:這還用審嗎?您不是已經全部問清了嗎?
想不到縣的法官也很清楚啊,看來是非人心皆知。
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回到村裡,大家揚眉吐氣,原來鄉里的收費缺少依據,沒有依據的收費就可以不繳,這是全村幾十年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靜下來後,我問大家,鄉政府是怎麼知道村民年收入的?
村民說:是現在的村民委員會主任自己編的。
我說:這樣的人怎麼能夠當村委會主任?
大家說:沒有辦法,他已經做了很多年了,是村黨支部書記。
我說:黨員要帶頭保護農民利益,否則連黨籍都保不住,村委會主任是選舉的,如果他不能保護村民利益,我們就可以把他給撤了。
村民問:能撤嗎?上上下下可都是他的人
我說:怎麼不能呢,《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有規定,村民有權撤他!
大家眼睛一亮,說:如果撤了他,就太好了,他做了太多惡事了,把村的企業、地、設備全部低價賣了,自己撈了一大筆!
我說:那就撤他!
大家問:怎麼撤啊?
我說:依法罷免,重新選舉新一屆村民委員會成員!
我說辦就辦,正好當地也要進行換屆選舉,我和王禹立即幫助姐夫工作起來。我們先成立了一個競選小組,重點把幾個曾經被抓起來的村民組織起來,給大家講解了《憲法》、《行政訴訟法》、《刑事訴訟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國務院關於農村負擔的政策, 王博士把一些重要條款抽出來,編寫了一個小冊子,發給每個人,讓大家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有法律依據的。
我編寫了一個《村民委員會選舉與罷免問答錄》,內容有:我們為什麼要進行這次選舉?什麼人可以當村民委員會主任?村民委員會與黨幹部的關係是怎樣的?如何與警察打交道?如何與法院打交道。
除了寫出來以外,還要對競選小組的積極分子進行訓練,這一點很重要。有一個下午,我們兩人的任務就是讓每個競選小組的成員不斷大聲重複這些回答,讓他們一一面對我們高聲背誦。
我們還制定了選舉計劃,周一到周三,由競選小組成員到村民家裡普法,周四準備選舉會場、模擬選舉程序,周五準備選舉。每個成員只做三件事情,而且一定要把這三件事牢記。
我們為姐夫制訂的選舉綱領是:把繳費降下來!
王博士負責演說詞,只有八九百字、三五分種,他的文筆流暢、言簡意賅,普通人一聽即懂,他讀後完大家都拍案叫絕。
競選小組成員此時簡直是奮不顧身,每天從早說到晚,很快就把四個自然村的幾百名村民「普法」了一遍,大家志在必得。
周五那天,有三四百名村民都聚集到了村委會,現任的村委會主任也到場了,他知道我們要罷免他,帶來了很多人。
在大家的簇擁下,我和王禹與幾位積極分子一起站到了講台上,競選小組的負責人拿著話筒對大家說:各位鄉親,現在請北京來的秦兵律師給大家說兩句!
我們穿著與村民們區別明顯,,台下有好幾百人,都靜悄悄的看著我們。我直視大家,心裡很緊張,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人發表演講,我低著頭,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大家,不知道要說什麼,擔心說錯了讓別人嘲笑,少年時的恐懼湧上心頭,我想直接走下台去,快速離開這裡,這種壓力讓我受不了,每一分鐘都象一年一樣漫長.......
突然,我想起父親給我講過的故事,在抗戰期間,他和祖父住過這個縣裡的每個村莊,包括這個村。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鄉親,他們的祖輩曾經與我的祖父並肩作戰,堅持了八年的時間終於取得了勝利,我想今天他們還會和我在一起,我也將與他們在一起!
我說:各位鄉親好,我是秦兵,現在在北京做律師,我的老家也是這裡。今天大家來到這裡是要行使一項權利,選擇自己村裡的村委會委員。這個職位很普通,各位都有權參加選舉;法律保護各位的權利,沒有人敢剝奪大家的權利;如果有人敢於違法,那麼就是與法律對著干,就是與政府對著干,我們每個人都有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很快就有人宣布:現在開始競選演說,請候選人上台講話!九個候選人一一走向講台,發表自己對村務的觀點。
現任主任首先發言,但是很快就被村民們不信任的喊聲打斷了,大家紛紛問:土地怎麼賣的?設備賣了多少錢?為什麼你們的樓越蓋越高?你貪污了嗎?
現任主任很快就不說話了。
當輪到姐夫時,他有點猶豫,目光茫然地看著我。
姐夫是一名普通農民,沒有擔任過任何領導職務,但是為人正直勇敢,在村民中威望很高。我和王禹當著幾百人的面,握著他的手,大聲說:你一定行!我同時感覺到了大家熱切的期盼!
姐夫終於開始發言,他曆數村務的腐敗,提出當選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與鄉政府協商,把繳費降一半!
大家熱烈的鼓掌,有人說:好!把繳費降一半!
我知道這不僅是對姐夫的信任,也是對我的感謝,我使他們發現了手中選票的價值!
正在這時,突然有一群人衝進會場,他們快到台前的時候把外衣一脫,露出了制服,對周圍的人大聲說:我們是警察,現在要查不是本村戶口的人,帶他們回派出所詢問情況,請大家協助!
我們當然知道是針對我們兩人的,還沒有等我們反應過來,村民們立即把我們兩人包圍到中間,十多名警察站在外面無法進入。
正當我和王禹不知所措時,有人給我們指了牆外的一條路,說:你們快跑,我們擋著。
我們兩人立即向外跑去,出去一看,有幾輛警車停在路口,旁邊有一條大溝,我們立即沿著斜坡向下衝過去。
剛下去不久,就聽到後面有人的腳步聲,警察在坡上喊:別跑,你們站住!
我知道自己沒有違法,如果聽從他們就可能被白白關押,所以根本不理睬
這種大溝有兩三米深,裡面雜草從生,曲折迂迴,延綿數里,我不知從何處迸發出巨大的動力,從高處躍下、在土坡上稍停,然後縱身躍過泥坑、跳過荊棘……
多年後,我到北京首都時代影院看法國電影《暗流》,其中黑衣人的奔跑讓人讚嘆不已,當年我就是那樣,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不屈的抗爭!
我倆在大溝左奔右突,縱橫飛奔。
王禹說:你跑的真快!
我說,我爺爺與日本人打游擊時肯定來過這裡,他在罩著我呢!
不久後面的聲音越來越遠,估計他們也是累了,沒有理想的人怎麼能夠與我們相比呢?
而此時,村委會的大喇叭卻不斷傳出投票、唱票、計票的聲音,當我們快無路可走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宣布:新村委主任已經由全村投票確認,請大家鼓掌歡迎新主任講話!
接著,就傳來姐夫的聲音:警察同志,秦律師與王博士是我們村請來的客人,他們確實不是本村人,但是原村主任也不是本村的,是鄉里派下來的,如果要請人談話,那麼你們先請他!
然後我們聽到幾百人的喊聲:請他先出去!請他先出去!
我知道,我們勝利了!
我和王禹緊緊的握了握手,走出了大溝!
當晚,我和王禹來到祖父墓前,向他老人家磕了九個頭,坐火車返回了北京。
姐夫當選以後,原主任並沒有立即交還公章和財務,姐夫非常苦悶。
我對姐夫說了三條計策:
一、你明天向原村主任發一封挂號信,要求他把公章交換給村委會,這封信可以做證據,證明你向原村主任索要過公章。
二、再給鄉政府、縣政府發一個挂號信,說你目前沒有拿到村委會公章,此信證明你沒有拿到公章。
三、你給全村發一個公開信,說村委會的繳費通知必須有你的簽字,否則是無效決定,因為你是全村選出來的村民委員會主任!
公開信一發,大家立即領會了姐夫的本義:以後原村委員會的人與鄉政府的人再去收錢,大家一定要先看有沒有姐夫的簽字!沒有簽字,就是村委不同意繳費。
大家對收錢的人說:政府要我們支持村委會工作,現在村委會沒有簽字,說明目前還不讓我們繳費,我們當然得聽村委會的,怎麼能隨便違反呢?去收錢的人碰了軟釘子,幾次徵收都沒有結果,全村人與姐夫一起堅持了兩年。
2000年,鄉政府要求原主任交出公章,承包村企業的人也擔心合同無效,要求由姐夫來簽字。姐夫已經取得了主動權,開始迴避他們,拒絕接受公章。
直到2001年,鄉政府派人給姐夫做了大量說服工作,幾乎是肯求著,終於讓姐夫收下了公章,同時免除了全村三年的繳費。
我們以自己的智慧與勇氣,終於戰勝了那些向正義挑戰的不法者,為善良的農民贏得了公平與尊嚴!
圖片來自網路,與內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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