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盡頭的酒店 第3話:飛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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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盡頭的酒店待久了,你就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對待這些人的唯一準則,就是不要輕易下結論。我相信,每個人身上都有無盡的可能性。生活的樂趣在於用心觀察,而不是進行評價。然而,要時刻謹記這點,的確是件難事。尤其是遇見飛女郎的時候。

根據菲茨傑拉德的記載,飛女郎最早在公共場合吸煙,她們慣常在雞尾酒和晚會間穿梭,一副時尚雜誌的標準裝束,面色蒼白,嘴唇猩紅,眼圈黝黑,獨擅輕舞飛揚。她們是讓男人說「是」的老手,讓他們甘心送出禮物。

慢著,我可不是在說阿曼達。雖然她有誘人的美貌,但要連續兩天出現在晚會上,流連穿梭在人群間,還不如叫她死了算了。按她自己的說法,她患有「人群恐懼症」,視線里的人不能超過十個,否則就會心煩意亂。

如果你遇見鄧菲,就會瞬間懂得我的感受。她是酒店裡年齡最小的客人,只有十七歲。

那是初春的傍晚,我還沒有正式入職,麗川也沒有去巴黎學時裝。外面下著濛濛細雨,造紙街上全是泥土的味道。她打著一把透明的雨傘,推開大門,朝裡面張望兩眼,問道:「這裡就是時間盡頭的酒店?」

這姑娘,任誰在路上與她擦身而過,都會回眸多看她一眼。她凝視你的時候,多半會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是。」我故意冷淡回應,假裝毫不在意。碰巧麗川就在酒店大堂,她看見我的樣子,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誰知,那姑娘一扭臉,很自然地說:「請幫我收一下傘?」

麗川愣在當場,不知該不該去接。那姑娘一眼就看出,她是酒店裡的員工。命令的口吻披上禮貌而客氣的外衣,使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她並不是在使喚別人,不屑一顧的態度也不那麼露骨了。只有從小享受被傭人悉心服務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現。

「給我吧。」我接過雨傘,瞥了一眼麗川。

「謝謝。請幫我準備乾淨的毛巾、熱水,還有一杯熱巧克力。我需要休息一下。」她說話時,嘴角蕩漾著微笑,這讓我與她對視都很不自然。

「我知道了。但是——」太不自然了,我心裡不禁苦笑。

「請稍等,我得登記一下。」

邀請函上的名字是鄧菲,職業是學生。我抬眼看著她,問道:「你多大了?」

「十七歲。給我邀請函的人可沒告訴我,未成年人不能進行時間旅行。」

「你在哪所學校讀書?」

她說出一所國際學校的名字。

「旅行目的?」

「唔,不好意思,我還沒想好。」

「沒關係,先給你準備房間吧。」

她點頭致謝,臉上並沒有任何歉意。我磨蹭了兩分鐘,說了句「跟我來」,就領她進入酒店內堂。麗川坐在一旁,冷冷看我一眼,假裝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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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時間旅行。凡是需要的人,恐怕都對當下的生活有遺憾吧。」鄧菲一邊說,一邊將阿曼達捏好的壽司填進嘴裡。入住酒店第二天,我和麗川的廚藝已經難入她的法眼。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阿曼達為客人下廚,竟然是壽司。她一大早就去魚市選購食材,所有工序都親力親為,不讓我和麗川幫忙,反而叫我倆臨開飯再過來,一飽口福。麗川臨時有事,叫我一人過去。我應了一聲,掛掉電話,沒再多理她。

相比阿曼達的廚藝,我更期待與鄧菲共進晚餐。意識到這個想法,我真嚇了一跳。

「既然是這樣,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邀請函?」我問她。

「男人都對我很親切。」她輕輕嘆了口氣,擺出一副「真受不了」的表情,說:「給我邀請函的那位大叔,沒說兩句話,就一副想要照顧我的樣子。」

阿曼達與我對視一眼,「這些廢柴,看我叫老闆怎麼收拾他們。」

我嘴裡塞滿了壽司,假裝沒聽見。

「阿曼達姐,還沒結婚吧?」鄧菲突然問。

「沒有。你怎麼猜到的?」

「已經結婚的話,身邊有人照顧,就不會有這樣的好廚藝吧?除非是興趣愛好。」

阿曼達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簡直哭笑不得。我聽見她深深吸了口氣,說:「我現在還是單身狀態。」

「那可不行。女人的黃金時代就那麼幾年,得趕快找到對的人,牢牢套住他。一旦過了三十歲,就像超市裡打折促銷的處理品,吆喝都沒人要了。阿曼達姐今年多大了?」

阿曼達的臉色有點難看,說話也沒那麼客氣了:「你猜我多大了。」

「你保養得很好,肯定一直用很貴的化妝品和營養品,皮膚緊緻,身材也不錯,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但是我猜你至少有二十七、八歲。」

「為什麼?」阿曼達吃了一驚。鄧菲可不知道,她容顏永駐的方法,不是什麼化妝品或者營養品,而是一直待在時間盡頭的酒店裡。遊離在時間之外,自然青春不老。

「人的眼神是無法掩飾的。」

「你很聰明。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值錢的女人三十歲也值錢,不值錢的女人,二十歲起就是打折促銷的處理品。」她微微一笑,遞過捏好的壽司。「來,繼續吃。」

我聞到硝煙的味道,兩個女人間的戰爭無聲無息。幸虧麗川不在酒店,我暗想,否則三個女人一台戲,那還得了。剛放下筷子想要逃走,鄧菲問我:「小陸哥有女朋友嗎?」

「目前沒有。」

「不覺得無聊嗎?」她嘟起嘴。

「喂,你現在不應該是讀書的年紀嗎?怎麼腦袋裡凈想這些?」

「讀書對我來說不是難事,我又不在國內讀大學。爸媽想讓我在國內待到十八歲,然後就出國。可能會去悉尼或者紐約吧,我想學視覺設計。」她玩弄著自己的頭髮,一臉無辜地說:「反倒是這種事,常常困擾我。」

阿曼達揚起嘴角,微微一笑:「和男朋友?」

「準確地說,是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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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嗆得我差點流出眼淚,嘴裡的生魚片完全變了味道。

「這個年紀就訂婚了?難道是政治聯姻?」阿曼達笑盈盈的,彷彿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差不多吧。上一輩是生意夥伴,我倆從小一起玩到大。他比我大幾歲,在美國讀國際貿易法,今年已經畢業了。」

「這不是挺好么?青梅竹馬,聽著就叫人羨慕。」我聽見自己陰陽怪氣地說。

「喂,小陸,女孩子的心思不要亂猜!」阿曼達比劃個手勢,叫我閉嘴,擺出一副憂心的樣子,問道:「父母強迫你的?」

「也不是這樣啦。他們並沒有給我太大壓力。只是我從來沒想過會嫁給另一個人。」

「那麼,是他對你不好嘍?」

「他對我很好。簡直太好了。他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每個星期視頻通話一次。我過生日的時候,都會收到他從美國寄來的禮物。逢年過節,他也會特意從美國回來看望我父母。我認識他在美國的幾個朋友,從來沒聽說過他跟別的女生約會,或者有什麼曖昧關係。他沒有什麼怪癖,不抽煙,也不喝酒,按時鍛煉,生活作息規律。可是,總感覺怪怪的。」

「他不會是同性戀吧?」

「不是!」鄧菲連忙搖頭,「我們倆去年就已經那個了。他很主動。」

「沒有陰暗面的人,總是叫人覺得可怕吶。」我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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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以後,鄧菲就離開了酒店,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盛夏。

她告訴我們,這三個月,她與男友一直在歐洲旅行。說是對方的畢業旅行,其實跟度蜜月也沒什麼差別。

「不是說,旅行最能考驗兩人的感情嗎?」她咯咯笑起來。

「所以呢,結果如何?」

「去了法國、義大利,還有瑞典和挪威。到最後,我還是跟他分手了。」

「什麼啊,不是應該很浪漫嗎?巴黎左岸、埃菲爾鐵塔、盧浮宮、米蘭大教堂、拉斯佩齊亞,還有北歐的極光什麼的,應該是一趟令人羨慕的旅行。是不是他太小氣了?」阿曼達擠眉弄眼,假裝羨慕之極。這些地方她明明已經去過無數次了,還是在不同的時代。

「他一點都不小氣。我們住在豪華酒店,每頓飯都去當地最名貴的餐廳,隔三、五天就吃一次米其林餐廳。碰上我喜歡的包包和首飾,只要用眼一挑,他就立刻給我買來。話說回來,這一趟玩得的確很開心,但是沒有他,我自己也一樣啊。」

我正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翻一本九十年代的上海影集。聽到這話,合上影集,慢悠悠地說:「有錢人家的小孩兒,整天被大人捧在手心裡,還真是讓兄弟們為難吶。」

阿曼達氣鼓鼓的,順手從前台撕了張紙,捏成紙團,奇准地扔在我臉上。鄧菲捂住嘴咯咯地笑著,倒是一點沒生氣。

「阿曼達姐,再給我做一次壽司好不好?那些米其林餐廳什麼的,真心吃不慣。這一趟下來,唯獨想念你捏的壽司。」

「沒問題。這樣吧,我再去買兩瓶清酒。咱們今天晚上喝個痛快,不帶小陸!哈哈。」

我坐在旁邊,一臉尷尬地望著兩個女人,不知該說什麼好。閨蜜情什麼的,一旦有了共同的話題,真是說來就來啊。

兩人在餐廳擺開架勢,邊吃邊聊,歡笑聲傳到酒店大堂,攪得我心煩意亂。期間,我偷偷摸摸走到餐廳門口,朝里張望,兩人眉飛色舞,有說有笑,儼然一對多年未見的陽光好姐妹。我撇了撇嘴,突然有點想念安靜冷淡的麗川。

沒過多久,兩人一歪一扭,互相攙扶著來到酒店大堂。阿曼達渾身酒氣,滿臉通紅,笑著叫嚷:「小陸,快!幫我準備時間旅行,我要和菲菲出去,再戰三百回合,今夜不醉不歸!」

每個人一生只有一次時間旅行的機會,除非你是酒店的員工。阿曼達一直住在酒店裡,必須通過時間旅行,她才能回到現在。這傢伙,是在濫用酒店員工的福利。

「可不要搞錯了!不然我一回頭——誒,菲菲哪裡去了?哈哈哈!」

兩個女人笑成一團,眼淚都擠了出來。看來她的年齡也不再是秘密了。

「可以了。你倆小心點。」

「唉喲,知道啦!煩死了,拜拜!」

臨出門的時候,鄧菲朝我拋了個媚眼,然後一個飛吻,撞上了門。

我心跳加快,差點跟著飛出去。

15

那天晚上,她們回來得很晚。阿曼達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倒是鄧菲一臉清醒,攙著她進了房間。沒一會兒,她披散著頭髮走出來,沖我要水喝。

我倒了杯水遞給她,問:「你們回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吧?」

「大概是吧。喝了好幾輪,腦袋都轉不動了。」她眯著眼笑:「我可是知道了好多秘密。你的,還有阿曼達姐的,哈哈哈,她身上可是有不少秘密呢。」

這話讓我冷汗直冒。阿曼達可知道我不少糗事,這下再怎麼裝冷淡也沒用了。我故意轉移話題:「那麼,決定好要去什麼時間旅行了嗎?」

她使勁搖搖頭,直勾勾地盯著我,忽然問:「就那麼討厭我?想趕我走?」

「哪兒有的事。只是問問而已。」

鄧菲長出了一口氣,「我本來以為,這趟旅行能讓我想到,結果什麼也沒想到,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可能是我壓力太大了吧,或許完全放鬆的時候,反倒能收穫意外驚喜。」

「真是無病呻吟。你有什麼壓力?」

「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覺得怪怪的。」

「和你未婚夫?」

「是啊,明明都已經訂婚了,我還在猶豫不定。想來想去,是因為他太確定了,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未來的樣子。畢業就職,結婚生子,我做全職太太,他做好好先生,每周末和一群上流社會的太太們喝下午茶,逛街購物,聊八卦扯閑篇,直到八十歲的事情,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凡我有點出格的想法,或是想做點冒險的事,就會被他苛刻的道德準則掐滅在搖籃里。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之前我沒發現,這次去歐洲他看見教堂就要進去拜,簡直趕上唐僧了。整整三個月,每周末的早晨他都拽著我去教堂做禮拜,一次都沒有落下過。拜託,那可是周末的早晨!」

聽到後來,我忽然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如果你真喜歡他,這恐怕根本就不算什麼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根本不喜歡他?」

「這得問你自己。」

「我可能是太自私了吧。」她說著低下頭,沉默片刻,又笑起來:「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我爸爸太愛我了呢!就算我跟他複合,再分手,爸爸也不會責罵我,他捨不得。」

「有點難以理解。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她仰倒在沙發上,扭過頭來問我:「你跟父親的關係怎麼樣?」

「我啊,說不上怎麼樣。遇到麻煩的時候,能想到一塊兒去,但是平常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自從上中學就是這樣。我原來以為是我和他關係不好,問了問當時的朋友,敢情他們也一樣。等我長大以後才明白,男人是行動的動物,男人之間不需要那麼多語言。」

「聽你這麼說,父子和父女的關係簡直相差太多了。」

「本來就不一樣嘛。」

「爸爸總是很寵著我。無論我想要什麼,他都肯買給我。他是世上最愛我的男人,這一點我堅信不疑。」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麗川。

「爸爸個子很高,瀟洒帥氣,舉手投足像個紳士。他在投資公司工作,再艱難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他氣餒。不過也有可能,是他隱藏起來了,男人不都習慣隱藏自己的情緒嗎?我覺得這是大人們的通病。有一年,家裡的狀況不好,他和媽媽瞞著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和朋友合夥做生意,被人騙了一大筆錢。那段時間,他總是愁眉不展,臉上的皺紋一天多過一天,白頭髮也越來越多。只有我陪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才笑得出來。我知道,他是強迫自己在女兒面前歡笑。對我,他總是能奉上無限的耐心。

「我從來都瞧不起那些討好我的男人,我不需要,有爸爸在就夠了。只有在爸爸面前我才當乖寶寶。小時候,他還老念叨:就算長大嫁不出去也沒關係,我養女兒一輩子。

「所以啊,未婚夫對我好,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讓我嫁給他過一輩子,還真有點後怕。」

「難不成要嫁給一個不寵著你、成天給你臉色看的?」

「那倒不是。就是突然覺得,我不需要他而已。太無聊了,一點都不好玩。」

「喂,喂,這世上的事,可不都是為了好玩啊。」

「找個有意思的人實在太難了。小陸哥也是,還不到三十歲,就這麼無聊。」

這話噎得我支吾了半天。她饒有興緻地看著我。

「你在害怕什麼?」

後來,她說想去自己的未來看看。我告訴她,前往未來很麻煩。未知的世界總能引起恐慌,不知道會招惹出什麼亂子。因此,但凡前往未來的時間旅行,都要申請酒店老闆的審批,審批時間不確定,有可能一天,也有可能一年。不如回頭看看過去。

她搖了搖頭,態度很堅決:「我對自己出生之前的事情毫無興趣。」

那天晚上,我為鄧菲申請了前往未來的時間旅行。申請結果遲遲不來,她等得不耐煩,就離開了酒店。之後,她每隔兩、三個月來一次酒店,每次過來,阿曼達都會親自下廚,為她捏壽司吃。然而,時間旅行的申請遙遙無期,久而久之,她就不再來了。

至今,我仍然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真是可怕的女人。

作者:豆瓣ID 離鹿

午夜寫作者。旅遊網站編輯。

昔日的搖滾樂手,以及半吊子攝影獅。

咖啡因重度依賴者,目前沒有戒煙的打算。

信奉自由意志,沒有偶像崇拜。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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