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俏佳人》:有關寂寞，有關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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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爸媽不在家》出人意表地一舉斬獲多項國際大獎前，新加坡電影即使在亞洲電影界也鮮有存在感。這部90年代的電視電影，《七月俏佳人》，觀者更是寥寥無幾。

這是一部小眾文藝片，一個關於寂寞的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的新加坡，如一曲動人的歌謠般脈脈含情，娓娓道來。

文強患地中海貧血症，生命宛如一場幻覺。每每嘴角微微牽動，欲語還休，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眼眶永遠紅紅的，彷彿剛剛哭過的樣子。

青青經歷過母親早逝的悲劇，小小年紀跟著好賭的養母跑歌台討生活。平靜的面容和篤定的眼神背後是一顆未被污染的赤子之心和一份屬於少女的浪漫情懷。

兩個人都有自己內心深處的故事，兩個人都寂寞。

童年時，他們就是寂寞的孩子。在無憂無慮的年紀，滿懷心事的他們已經過早地體味到人世間的寂寞。他們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樣的。因為找不到同類，偌大的天地，只有孤獨的自己。將內心的寂寞訴諸文字是他們尋找到排遣寂寞的唯一方式，一頁頁被折成小白船或小飛機往來於新加坡和美國之間的信紙，為他們陰霾的內心世界掛起一道道彩虹。友誼，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所有的孩子都是會長大的。寂寞的孩子也一樣會長大。成年後的文強瀟洒中更添幾分憂鬱，成年後的青青恬靜中更添幾分動人。然而亘古不變的，還是那份寂寞。

因為搬家的緣故，文強與青青一度失去聯絡，但是牽掛始終都在心底。文強自知時日無多，決定前往新加坡看望筆友。電影用一連串鏡頭描繪初到新加坡時文強的寂寞：黃昏時分，他騎著單車漫無目的地徜徉在街道上，身影被橘紅色的街燈拉得不成比例的修長，微長的頭髮被風吹散；酒店裡，他衰弱的身體倚靠在床上，面對攝影機傾訴心事；一座南洋風情的娘惹建築，他眉頭微蹙，推開色彩明亮的窗子，口中落寞地哼唱那首《關懷方式》……

一次偶然事件讓兩人意外或者順理成章地相識，青青並不知曉他就是相知多年的筆友。文強總是出現在她最需要的時刻，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

愛情才悄悄萌芽，死神卻步步逼近。文強的病情進入終末期，生命漸漸流逝。世間事大抵永遠難以盡如人意。文藝小說和文藝片總愛與血液病建立千絲萬縷的聯繫，韓劇日劇一把一把狗血灑下去，賺得無數眼淚。想來原因無外乎兩個：一來因為難以治療，回天乏術，於是通篇透著一種被命運無情碾碎的絕望感；二來因為易於隱藏，於是疾病把人物和世界隔離開來，畫地為牢，越發突出內心深處的孤獨感。

青青把暈倒的文強送到醫院，醫生察覺到他身體異常，卻未得到確認。萬籟俱寂的夜晚，正是心靈最孤獨脆弱的時刻，只有愛與陪伴才能對抗深入骨髓的寂寞。文強不想說出殘酷的真相，趁她熟睡時匆匆出院。夜半無人，青青獨自留在思念、疑惑和不安之中。如果不是樂譜上熟悉的筆跡出賣了文強，青青或者永遠不會發現他就是身患絕症、曾經為自己寂寞童年帶來無數溫暖與歡笑的筆友。

病入膏肓的文強需要回到美國做最後的治療，洞悉真相的青青趕往機場見他最後一面，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他的病，是個秘密。兩人都怕對方傷心，只能守口如瓶，苦苦藏在心底，不能揭穿。多情自古傷離別，兩人近在咫尺，轉瞬間又要遠隔天涯。原來，一個人固然寂寞，愛一個人，更寂寞。愛別離，人世間最大的寂寞莫過於此。

「明年的中元節，我會來聽你唱歌。」這是臨別時文強對青青許下的承諾。而守信的人，無論生死，都會兌現自己的承諾。

此去經年，良辰好景，皆是虛設，千種風情，無人訴說。

來年中元節，一樣明月夜。青青踏上七月歌台，深情地演唱文強留給她的歌。歌聲惆悵，唱盡人世間的憂傷與寂寞。一個紙飛機飛旋著，宛如童年時從美國漂洋過海的信件，飄落在第一排觀眾席，彷彿文強如期而至，探望老朋友。畫面定格，影片戛然而止，令人意猶未盡，留給觀眾的是一串寂寞的嘆息。

早在十幾年前，就決定要為《七月俏佳人》寫下一篇文章。時光匆匆而逝，每日忙於學業及工作，無暇寫作，每每提起筆又寫不成篇，但我依然固執地認為一定要為它寫些什麼，即使我知道，有些堅持，也許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十餘年前的人們似乎早已習慣《大話西遊》式的冷幽默和冷抒情，《七月俏佳人》在後現代主義盛行的彼時，以一種款款深情的姿態呈現在眼前，也許故事有點老套，卻令我莫可名狀地情有獨鍾。影片宛如一陣溫暖、清新的春風撲面而來，強烈地喚起我對於19世紀浪漫主義歐洲文藝的思念。

若干年後，當我第一次行走在新加坡街道上的時候，這部電影的畫面不斷在我腦海浮現；當我漫步在克拉碼頭，徜徉在東海岸的時候，那首《關懷方式》猶如背景音樂般不時在我耳畔響起。

儘管後來曾多次赴新，但我始終清晰地記得第一次飛往新加坡的心情。當窗邊透過的一線光照亮惺忪的睡眼，透過薄薄的雲霧和濛濛的水氣，我終於看到黎明時分新加坡全島的面貌。飛機即將降落在北緯一度，近鄉情更怯，想到就要踏上新加坡的土地，心中竟有點遲疑。走出樟宜機場，呼吸著赤道上新鮮濡濕的空氣，眼底微微泛起淚光。我深情地目視這座城市的街景，感受她的萬種風情。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建築，每一片風景，它們都曾經出現在我的夢境和想念中，也許和想像並不一樣，但卻同樣動人。

那時的我恍惚間想起了文強。初到新加坡的他如何感知這座城市？也是懷著如此這般的心情嗎？短暫的行程給他的生命留下了什麼？

新加坡對於文強與我而言，或許有著同樣的意義。於文強而言，意味著夢想和思念；於我而言，亦如是。或國或城的新加坡，地球上的一個小紅點，因此而變得獨一無二，與眾不同。那是一座讓我們心心念念牽掛著的城市，那是一座讓我們寄予了愛與熱忱的城市，那是一座在我們生命中寫下不可磨滅印記的城市。

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布景，這些年，走過許多城市，我與它們相遇，擦肩，省略了所有往事，省略了似水流年，省略了問候。旅行只是一個過程，對每一座城市的描述都是自己內心的投影，壯闊星空與萬千河流就像塵世生活中一張張珍藏的明信片。對於新加坡，無論曾多少次抵達，我都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微雨初霽、美夢正甜時，已然踏上歸途。

還記得第一次歸來，從新加坡回到寒冷的北京，心卻還在懷念榴槤飄香的花園城市。甫到北京，護城河已在乾涸中冰凍，霰雪在沙塵中冉冉飄落。周末去山裡看雪海冰瀑，車子壓過積雪冰凌，終於來到山谷。順著水聲，用登山杖一步步試探著向前走，直到看見一個美麗的新世界。茫茫雪海中沒有人類足跡，只有小動物們的迷人腳印。這是一派完全不同於熱帶的北國風光。在連綿雪山中找不到一個同類，只能在小動物們的腳印間孤獨地穿梭行走。那時才發現，人生原本寂寞如雪。

年輪一圈一圈長粗，我們一歲一歲長大，心在寂寞中一點一點老去。時常把自己陷落在一個沒有時間、地點和坐標的地方，還夢想著地老天荒。後現代的冷漠讓人類的感情猶如鋼筋水泥鑄成，銅牆鐵壁，刀槍不入，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在意文強的眼神如流水一般憂傷？

有時想想，不禁感嘆，究竟人生有多少年，愛有多少年，寂寞，又有多少年。當身心俱疲的時候，當遇到挫折，甚至開始對自己失望的時候，總喜歡遙望窗外陽光燦爛的世界。回想文強與青青曾沿著河邊的燈籠走，漫天飛舞的泡泡如同一個個五光十色的夢幻。正如文強所說，有些浪漫，並不需要天長地久。回想自己曾站在花芭山上眺望馬六甲海峽，看繁忙的海港籠罩在濛濛的水氣中，黑色長髮和白色裙裾在風中搖曳，那時，竟突然想要去哭泣。或許正是那種不切實際的浪漫，讓我和我的夢想，又重新相遇。

主編｜周祚

責編｜徐美珊＆楊楊楊

稻麥青花：生於北京，文藝學碩士，喜歡看書看電影看世界。也許你說我只是個夢想家，我卻相信有天你會被感動。公眾號：稻麥青花（daomaiqing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