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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信

「師父,師父!」一個小沙彌撒開腳丫狂奔到大殿,踏進門的時候卻不小心被門檻絆倒,「啊!」

「師父……」小沙彌面朝下趴在地上,無力地抬手揮揮手裡的信件,「你的信件到了!」

「阿彌陀佛!你說說你,怎這般不小心。」主持方丈斂起袈裟,快步上前扶起小沙彌,「大殿之上不可大聲喧嘩不可急行失態,你怎又生忘了。」

方丈轉過來低眉躬身面對佛像念上幾句:「阿彌陀佛!弟子教導無方莫要怪罪於他。」

小沙彌狀似低頭,趁方丈低頭念叨時,卻又從後面湊出頭,吐吐舌頭做個鬼臉,隨即縮回來,一副等待教誨的老實表情。

他何嘗不知小沙彌在背後做的小動作,只是這寺廟已安靜許多年,未來還會繼續安靜下去。如此一想,便不忍心苛責小沙彌,總歸這廟裡如今只有他們師徒二人,由得他去吧。

方丈回身看看低頭做乖巧狀的小沙彌,長長地嘆口氣:「阿彌陀佛!信放下,你回去吧。」

「誒!好勒!」小沙彌一聽,登時將信件塞進方丈手裡,竄起來就往大殿外跑去,笑容都要咧到後腦勺了,白白的牙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方丈撇過頭,朝屋內走去,手裡一下下撫著信件的褶皺,嘴裡念叨,「罪孽啊罪孽。」

方丈坐在昏暗的屋子裡,桌上除卻木魚和一本攤開的佛經外,只有一盞破舊的油燈,凝固的油漬攀在燈架上,幾縷陽光從漏風的窗戶里鑽進來。

他端正盤坐著。

信件被妥帖地放在斑駁朽木桌上,「空悟方丈親啟」六個字連同調皮的陽光一併晃進方丈的眼裡。

有些時候,方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麼。他放在腿上的手無意識摩挲袈裟,最終在顫抖中伸向靜默躺在桌上的信件。

「已閱」

信件里只有一張粉色的信紙,信紙上只有「已閱」兩個字。

方丈捏住信紙一角,盯著那兩個字,久久無言。

好似等待花開的漫長,又好似一朵雲被吹走的短暫,方丈輕輕地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五天後,方丈盤坐在同樣的地方。

一張藏青色的信紙攤在面前,他執起筆,幾次欲落,又抬起來。

一滴墨水滴落,緩緩洇染進信紙里。

方丈望著那滴忙著擴展疆土的墨水,低眉念了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半晌,方丈收筆,放好毛筆,捏住信紙兩角輕輕吹了吹。

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寂靜在空中蠕動。

「嘿!師父!」小沙彌突然推開房門,「你是不是需要我給你送信呀!」

房門「嘎吱」的聲音伴隨小沙彌中氣十足的叫嚷,空氣中滯重的暮氣突然被嚇逃,嗖一下就遊走了。

「阿彌陀佛!大殿之內不可……」方丈抬眼合掌習慣性要念叨,卻被小沙彌打斷。

小沙彌跳起來,將信件拎起來就跑:「師父你就別念了,我趕緊去給你送信,遲了就不好了。」

「不可大聲喧嘩……」方丈目送小沙彌奔出去,剩餘的話還是從嘴裡蹦出來。

縱是時光悠遠斑駁,方丈卻依舊清晰記得第一次收到信時的場景。

彼時他盤坐在大殿之上,閉眼敲木魚,嘴裡念佛經,可是心裡卻亂七八糟。他想念他的母親,不知道母親去到什麼地方,又為什麼要把自己送往寺廟這等無趣的地方。

「從此你將入佛門,為佛門弟子,法號為空悟。」穿著袈裟的方丈立在佛像側,聲音在大殿之上迴旋。

一個同門沙彌從外面走進來,低眉順眼向方丈問好後盤坐在空悟旁邊。

待方丈離去,他悄悄附上空悟的耳朵:「空悟,有你的信件誒!」

空悟雖疑惑,卻還是偷偷伸出一隻手,接過信件隨即藏進懷裡。

夜深時,空悟趁大家睡著,躡手躡腳溜出來……

回憶到這,方丈閉眼摩挲食指,那信紙的觸感好似仍殘留在指尖,粗礪卻溫暖。

在去寺廟受戒之前,他曾寫過一封信期望遠方的母親可以收到。

而母親不僅收到信件,還寄回一封信件。

從此方丈開始與母親通信。只是不知為何,最初母親還會安撫鼓勵自己,後來回話越來越少。等他當上方丈以後,信件都變成了統一的「已閱」。

方丈想到這次寄出的信,嘴角微微勾起來一些弧度。

「你會不會出現呢?」方丈第一次抬眼直視佛像,自言自語。

方丈整理好東西,背對佛像盤坐在大殿蒲團之上。

平和從胸膛里鼓動的心臟流到四肢,又從四肢流回心臟。舒適得像是每次接到信件時自身心湧出的融融暖意。

方丈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白氣氤氳升騰。

時間一秒又一秒滴落在空中,像極了敲擊木魚的聲音。

失去意識前,他餘光瞥到一隻粉紅色的兔子竄騰而過。他驀地鬆口氣,嘴裡的笑提起來,而後徹底閉上眼睛。

幼時尚且能天真相信母親只是去往遠方,隨著年歲漸長,若再相信可就真的是傻。那麼信從哪兒來,便不言而喻。只是他到底六根未盡,於是放縱自己貪念那抹溫暖。

曾有一年,他心心念念信件,也想看看究竟是何人同自己通信,遂守在約定收信的地方。

「師父,妖有情么?」那天晚上,空悟失魂落魄地來到師父面前。

「阿彌陀佛!萬物皆有情。」方丈低眉合掌,長嘆一聲。

萬物皆有情。

兔妖趴在大殿外,盯著坐化的方丈。

人類真是脆弱,這個人就這麼死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給自己寫信。兔妖低頭舔舔自己粉紅色的皮毛,眼睛漲得有些疼。

她還記得那天第一次從山上偷跑出來的自己對山下的一切都心生好奇,四處奔竄。

一封信就這麼輕飄飄從塵土飛揚的空中落到她面前。

她鬼使神差地打開信,又鬼使神差地回信。為此她還氣鼓鼓同自己生氣,卻還是利用法術知曉那人的事情,並化成兔形將信送到寺廟的門口。

後來她在凡間廝混許久,被人坑,也坑人,才知人妖有別,更莫說他修佛。也曾想過不回信,她捏著手裡的信,幾次要撕毀,終是敵不過心,放棄掙扎。但為防說多錯多被發現,她再不回多,只回「已閱」。

如此數十年,終到離別日。

她不是不知道人類壽命短暫,只是收到他的信言他壽命將終,還是慌了手腳。

明知佛門非妖物可進,她還是掩上氣息奔赴這場約定。

兔妖又望幾眼方丈,轉身離開。

兔妖一點也不想承認她想念那個故去的人類,她只是偶然在收信的時間路過以往收信的地方,也只是隨便一瞥。

兔妖的自言自語突然消音,連風一同停滯在寂靜的空中。

一封褐色的信封被端正擺在收信的地方。

兔妖遲疑走上前去,一雙手突然出現將她撈起來。

「嘿,這有隻兔子。」小沙彌笑起來,不顧兔子的掙扎,強抱住兔子撫撫她的毛。

「師父去了,從此只我一人了。」小沙彌說著就將頭埋進兔子的毛里,嘴裡咕噥聽不清的話,「師父以前那麼在乎與那人的通信,我要替他繼續回那人信才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師父去了,也就不會像我一樣難過吧。」

兔妖突然停止掙扎,安靜地躺在小沙彌的懷裡。

小沙彌抬頭瞅瞅不再動彈的兔子,一顆晶瑩的水珠從兔子眼角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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