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故事集·惡虎

一、白璧痕 

洛陽裴家有一位正當芳齡的小姐,生得冰肌玉骨,風姿綽約,素日又喜著白裳,每每城中行走,洛陽百姓見了,無一不道真乃月中仙子下凡塵。但奈何明珠有暇,白璧微痕,這位裴小姐天生眼盲不能視物,這可憐煞了愛女心切的裴老爺,裴小姐長到如今,身邊凡所應有無所不有,裴府上下為討小姐歡心,無不使出渾身解數,怎奈裴小姐還是寡言少語,五日間總有三日難展愁眉。  

時節入夏,天氣日漸悶熱起來,裴小姐雖目不能視,耳力卻是極好,斜倚著窗欞聽了半晌,只道是蟬鳴也乏,鳥啼也疲,無趣得緊。下人送來的晝食連動也不動,如是幾日,裴小姐容顏憔悴,裴老爺心急如焚,再三相勸,裴小姐方道想吃些山間野味,嘗嘗新鮮。

裴老爺聞言立即命人往西邊林郊狩獵,待獵得紅斑麋鹿一隻,雉雞野兔若干,裴小姐又道長夏寂寂,獨享無味,若能宴請賓朋方不辜負此番辛苦。裴老爺又廣發請柬,邀故友門生相聚宴飲,一時間裴府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宴飲至黃昏時分,裴小姐吃了幾杯薄酒,覺著頭上昏沉,便由侍女扶著到後花園醒酒。不想山石曈曈花影重疊,無意間竟撞上了一位書生。

裴小姐不覺,身邊侍女卻是目光如炬,出言呵斥道:「你是何人?竟敢進內庭來!」

那書生一下便紅了臉,大慚道:「在下姓張,是貴府門生,今日宴飲,在下不勝酒力,想到園子里吹吹風,誰知一來二去竟迷了路,衝撞了小姐,還望小姐勿要見怪」

裴小姐聽那把聲音清濯如玉,心下歡喜,不欲與之計較,便開口道:「無妨,公子既不認得路,我差人引你回去便是。」

裴小姐大名,書生本早有耳聞,此時抬頭望去,果見一雙美目顧盼無神,好比那捧心西子,惹人憐惜萬分,一時竟看得呆了,口中木訥道:「今日得見小姐,方知何為『嫣然無方,三春失色』,什麼勞什子宴飲,不去也罷了。」

「哦?我不過是盲目之人,公子實是謬讚了。」裴小姐口中這麼說,嘴角已不自覺掛起淺笑。

「小姐可知『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上天之所以奪小姐雙目清明,大約是怕人間若出了小姐這樣的人兒,九天仙子是要妒恨的。」

「這麼說是上天憐我?」裴小姐嘴邊愈發噬笑了。

「那是自然。」

「公子的嘴比蜜糖還甜。」

「在下所言句句屬實。」語罷,書生墨丸般的黑眼珠灼灼盯著裴小姐看,連身後的侍女也不覺紅了雙頰。

良久,裴小姐唏噓開口:「唉,我合該看一看公子容貌的,奈何此生是不能了,這人世間萬般繁華,於我終究是無緣。」

書生見裴小姐口出傷感之語,急忙開解道:「小姐不必悲戚,縱使目不可視,小姐尤有一雙慧耳,簫韶九成,奇談軼事,小姐可不都聽得。」

「聽慣了絲竹,也無甚趣味,倒不知公子可有奇談要說與我知?」

「這......」書生搓搓手,思緒轉了又轉,「在下聽聞城西有一間茶館,裡頭有一位說書先生,滿肚子奇聞怪事,不如改日小姐與在下同去,聽個新鮮。」

裴小姐聽得此話方再度展顏:「如此甚好。」

書生與裴小姐你來我往又說了好一陣話,直說到宴飲都散了,天色漸晚,書生才想起迴轉,與裴小姐又一番依依惜別,約定了三日後同往茶館聽書,這才施禮離去。

待書生走了,裴小姐卻不走,晚間一陣風起,竟也有了些許涼意。

後花園遍植蘭芳,馥郁馨香隨清風拂面,裴小姐循著香氣欲折一枝開得正盛的月白薔薇,侍女正要出言攔阻,尖刺已然刺破裴小姐的指尖,蔥白圓潤的指肚瞬間滲出殷虹的血珠,裴小姐卻恍若不覺,淺笑著問:「適才那書生,你可細看了?」

侍女答:「生得很是俊秀。」

「那他的眼睛如何?瞳仁可黑?眸光可亮?」

侍女一時語滯,呆愣愣地望著裴小姐,不知該如何作答。

只見那裴小姐,突地折斷花枝,血珠染上枝莖,又有微毫濺落花瓣,絲絲血紅,觸目驚心。裴小姐彷彿一瞬便收斂了笑意,話音也變得陰森可怖,她喃喃說著:「若那雙眼睛長在我身上便好了......」

二、重瞳虎

三日之期轉眼便過。

到了約定之日,書生早早就等在茶館外,不多時見一頂華轎落地,侍女打簾,露出一張清泠面容,正是裴小姐如約而至。書生連忙上前接應,引裴小姐往茶館西南角落座。這間茶館名叫聽風樓,因著說書先生口齒非凡,吸引了八方來客,叫賣聲聲,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不多時,大堂正中尺八台上就來了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只見他黑衣黑袍,還帶著斗笠,不辨容貌,手拿一把烏金鐵扇,墜金掛玉,「啪」地一打,上書「聽風閑人」四個大字。眾人見此狀,紛紛噤聲靜待,裴小姐察覺到堂內氣氛有變,也凝起心神。

別看這說書人穿著有異,一開口可是驚呆了眾人。他的聲音一點不顯得蒼老,反而是飄飄渺渺的,似從天外而來又好像由各人心底而發,他說風便覺有風來,他說雨便覺雨沾裳,眾人痴痴惘惘,如親臨幻境。

這一日,說書人講的是十幾年前洛陽西郊重瞳白虎的傳說。

傳言那白虎天生異種,有重瞳一赤一黃,神力驚人,待成精化形,在西郊佔山為王,四處為禍人間。白虎身邊還有一隻倀鬼,每每裝憐扮弱,將行人騙進虎口,兩個魔物狼狽為奸,使得洛陽百姓苦不堪言。

說來這倀鬼與白虎精還有一段前緣,倀鬼本是西郊獵戶之子,昔年白虎尚幼,不小心被獵人所傷,墜入山崖,還是這倀鬼途徑,將其救起,二者還做過一段時日的玩伴。後來白虎傷好離去,多年後再回來,卻早已丟了稚幼心性,第一件事便是到獵戶家,一口吃掉了救助過它的倀鬼,連骨頭都生生嚼碎,連個屍體也沒留下。可憐好端端的獵戶子,喪命虎口,魂魄又矇昧無知,平白做起了白虎身邊倀鬼。

語罷,說書人端起面前茶杯,慢吞吞飲了一口涼茶,茶館內眾人一時議論紛紛,無不欲將這白虎生吞活剝,以祭冤魂。

喝過茶,說書人朝下擺擺手,眾人又安靜下來。說書人接著道:可謂蒼天有眼,善惡有報,那一年洛陽來了一位年輕僧人,手持金禪杖,降妖缽,欲為洛陽百姓除去白虎這一禍端,小師父孤身一人上了西郊山,整三天三夜,待他歸來,一身袈裟都被血染紅了。眾人詢問他結果如何?小師父蹙眉道,白虎修鍊多年,道行高深,我與它纏鬥數日,眼看要將之收服,奈何它身邊倀鬼痴愚,要緊關頭竟捨命撲向我的降妖缽,使得白虎趁機而逃......眾人聞言哀嚎陣陣,但小師父打斷眾人,不過諸位安心,我已取下白虎重瞳,它雙目不可視,元氣大傷,又失掉了倀鬼,該是再不能禍人性命了。

從那以後,洛陽西郊就再未見過白虎精身影,那小師父也不知去往何處鏟妖除魔了。

說書人鐵扇一合,「啪」地扣在台案上,茶館內掌聲如雷,呼嚎四起,彷彿他們收服了白虎精般群情激昂,聽得人膽戰心驚。

書生也是胸間起伏,回首看向裴小姐,卻見裴小姐雙眸盈盈泛光,竟是流下淚來。

書生忙問:「小姐這是怎麼了?說書人的故事不好?」

裴小姐輕輕搖頭,囁嚅著答:「眾人皆為驅趕了白虎精高興,我卻憐它失了雙目,從此便如我一般,行動處處受阻,好生悲苦,那小師父當是真正的狠心人啊......」

「這......」書生扯了扯衣襟,不知該如何答覆。

回去的路上裴小姐也始終悶悶不樂,書生心中如烈火焚煎,遲疑再三也不敢開口,怕再惹得裴小姐不快。眼看裴府大門就到了,裴小姐突然停下腳步,扯住書生的袖口,口中說道:「莫不是說書人說了假話?」

「小姐何意?」書生摸不著頭腦。

「依我看,倒像是那小僧見白虎重瞳稀奇,當為異寶,才特特將其取了去,什麼為洛陽百姓除魔,都是他的借口。」

書生大驚,他竟不知裴小姐因自身眼疾,致使性情古怪,對世間事有這許多不同尋常的看待,他只答:「小師父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怎不見得,畢竟眼睛珍貴,連凡人都格外重視,何況天生的重瞳呢?」

「唉,說到底小姐還是憐及己身,以己度人了,這人世間當有許多東西,在他人看來比雙目還要珍貴的。」

「這麼說,公子並不最看重自己的眼睛了?」

書生一時語塞,裴小姐的話音緊跟著就到了:「那將你的眼睛送我如何?」

書生大驚失色,裴小姐卻又笑了,那一瞬間好似能視物一般,伸手撫上書生的臉頰,柔聲道:「公子莫怕,我說笑的。」

裴府已到了。

三、回魂夜

入夜,重雲閉月,陰慘慘的一絲風聲也沒有。

書生躺在自家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思慮起白日裴小姐的話,越想越覺得可怖,連裴小姐的面容也不似從前好看了,那眉那眼,都冷冰冰的,沒有人氣兒,書生暗暗決定,以後再也不往裴府去了。胡思亂想到後半夜,書生才恍恍惚惚墜入夢鄉。

靜夜悠長,木窗倏地開了,床簾卻為曾晃動分毫。書生在夢境中漸漸蹙起眉頭,他的呼吸越來越艱澀,胸口彷彿壓了千斤重的巨石,臉上傳來濕漉漉的觸感,腥氣絲絲縷縷鑽進鼻腔......

書生猛然睜開雙眼,好一隻眥面白虎!毛色雪亮,纖毫畢現,此刻正伏在書生的胸前,唯獨雙眼處,不見威威虎目,只余兩個千瘡百孔的窟窿正淋漓滲出鮮血,一滴一滴,打在書生的臉上。

虎爪已經扣上了書生的右眼,一瞬間白虎幻形,裴小姐的眉目於虎面朦朧間浮現,她輕啟朱唇:「這雙眼,你既不要,便給了我吧。」

然而白虎正待用力,書生左手猛地從被褥下掏出一桃木缽,朝白虎額頭一照,噔時金光滿室,白虎爪下一瞬失力,發出一聲痛苦的呼嚎,書生哈哈大笑:「你看看我是誰!」金光之下,白虎與裴小姐的身形交相變幻,空洞無物的眼眶更顯猙獰可怖,如是掙扎再三,裴小姐終究化作點點粉塵,被那桃木缽收了去。

此時書生從床上站起身,隨著作揖的手掌舉至胸前,滿頭青絲落,袈裟現,儼然一副僧人模樣。

原來這書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剜去白虎重瞳的年輕僧人,此時他的嘴角尤掛著笑意,全不理會滿室狼藉,待整畢袈裟,便出了門徑直往城西而去。

聽風樓大門虛掩著,仔細分辨,便可見堂內尤點著一盞小燭,於此黑夜發著微不足道的暗光。

僧人推開門,小燭旁等候著白日說書的老者,此刻他的烏金鐵扇安安穩穩放於膝上,聽得有人來,也不見他起身相迎。

僧人不以為意,兀自開口,語氣里透著掩不住的自得:「這麼多年,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想讓這白虎現形當真不易,我合該好好謝謝你的故事,倀鬼。」

聞言,斗笠下的老者輕笑:「那小師父也該履行承諾,為我超度,讓我轉世投胎再度為人。」

「你放心,我豈會失信於一只倀。」

老者站起身,緩步走到僧人面前:「不過,我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

「小師父先得重瞳,再收白虎,除了小師父自家佛法高深,多虧有法器桃木缽相佐,我聽聞但凡收服的妖怪都會成為缽內的木刻,白虎的重瞳也被收在缽內,我與白虎糾纏一場,臨行前想再看它一眼,不知小師父能否應允。」

僧人本就開懷,聞得前幾句更是喜上眉梢,隨手便將桃木缽遞過:「這有何難?看就看吧。」

老者接過桃木缽,朝大門行了兩步,映著月光,朝缽內打量,須臾過後,老者突然迸出一串冷笑:「小師父啊小師父,你這缽內可沒有虎形啊。」

「怎會?!」僧人此夜頭一遭露出驚詫。

老者笑意更深,只見他背襯寒月,摘下斗笠,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赫然是一對異色重瞳,月華下泛著赤黃兩類妖媚的異光。

僧人如遭雷擊,僵立當場。

老者哈哈大笑:「你看看我是誰!我才是真正的白虎,裴小姐才是倀鬼!」說話間老者的黑袍彷彿被一股驚天氣力震碎,銀光衝天,一隻七尺白虎巍然傲立,色如新雪斑紋黑亮,怒目獠牙重瞳如炬,它的雙眸牢牢盯住呆若木雞的僧人,猛地朝前一撲,一雙虎爪按在僧人肩頭,虎嘯如同地獄深淵,兜頭澆在僧人身上。

「現在我已奪回重瞳,而你又失了法器。」彷彿故意似的,白虎的聲音也透著掩不住的自得:「這麼多年,該輪到我剜你的眼了!」

◎ 作者:陳卷耳 《銀魂》愛好者 小姚兒和小李的忠實粉絲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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