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與我

題圖臨摹果殼日曆2017年1月1日。

唐詩宋詞以後,當數元曲,而不是"我"。題目所以在唐詩宋詞後面繼之以我,是因為元曲里,除了課本上背過的那些,我就只知道郭靖背著黃蓉的那段情話並興亡之論。課本上的那幾篇,又都油腔滑調的,頗不符合我當時的小資情懷。對了,還有前幾年編程序吵架的間隙,關同學為我們科普過一段湯顯祖,兼論越 (粵?)劇。就是那位一個人相當於一支軍隊的關同學,主業是程序員,她的故事參見[知乎專欄]。

1. 第一首唐詩

小時候有一段住在我姥家,大約一年時間吧。我姨家的弟弟有次去玩兒,他沒有託管在我姥家,而是去幼兒園。大人們問在幼兒園學什麼,然後讓他背一段唐詩。他立定站穩,聲音洪亮,背了一首《望廬山瀑布》。

我現在還能記住當時他帶給我的沉重打擊。他比我小三四歲吧,就能背唐詩了。而我,應該還啥也不會背,或者也許能背"更上一層樓",樓字的發音還是大舌頭的。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又過大約兩年之後,我才開始能寫字,我爸啟蒙的,是"岳飛"二字,繁體,然後才是我本人的名字。

日照香爐生紫煙,一道瀑布掛前川。

我完全聽不懂,僅僅聲音里的氣勢就把我震懾住了。

我接觸的第一首唐詩,由一個比我小三四歲的小孩背出來的。那個時候,我還不能表達"我也要背",會被大人批評"別人想幹啥你也想幹啥",且原文是東北方言,比這陰損得多。

2. 我也能寫

終於上了小學,順理成章地就可以"也背"了,不用額外懇求。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權利,背詩。所以說,教育平等非常好。

小學一年級班主任楊老師講到《詠鵝》的時候,就是那首"鵝,鵝,鵝",感嘆著說,"你看人家駱賓王,才七歲就能寫詩",然後殷切地望著我們。其實我已經忘記這首詩的作者是誰了,剛剛還搜了一下,到底是駱賓王還是王洛賓。但是我現在還記得的是,老師話音剛落,我就舉手。

老師: 咋的?

楊貴福: 老師我也能寫。

老師: 真的啊,那你寫一個。

楊貴福立定站穩,聲音洪亮,寫道: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老師說: 你這不是寫,是背。不錯,我還以為你們都不會背詩呢,還有哪位小朋友會背……

眾: 我,我,我。

這首詩其實我背得艱難,尤其第三句,忘記很多次。"這一句不押韻,背起來確實難",我的詩歌啟蒙老師是我哥,他非常理解地說,"你多背幾遍吧。"

3. 我真的能寫

轉眼就是小學二三年級了,認字不多的我讀了能接觸到的全部書。全部書的範圍,應該是三四本民間故事,人蔘娃娃啦,人蔘姑娘啦,人蔘老大爺啦,諸如此類。一個令我感動至深的故事,是老把頭 (抓人蔘的人)孫某某從山東遠道而來,在路上跟一個人蔘精變成的青年結拜,後來跟人蔘精走散,滿山尋找。最後他彈盡糧絕,餓得不行,在古河之中抓到三隻 la3 gu,因為只有精細蛋白質補充而脂肪和糖類不足,餓死在河邊,死後也成了精。死前他寫了一首詩:

家住山東我姓孫,飄洋過海來挖參。半路丟了親兄弟,沿著古河往上尋。三天吃了個 la3 la3 gu,找不到兄弟不甘心。

看了這個故事不久,有天我媽下班非常晚,我放學回家沒找到飯吃,爐子也落了(陰燃的煤燒盡,需要用柴火重新生火,而柴火是寶貴資源;生爐子還需要特殊技能,當時還沒有解鎖),凍得夠嗆。後來知道那天我媽他們加班,可能是綁鋼筋或者搭架子,或者自願義務獻工兩小時,做什麼不重要。

餓死前,我也賦詩一首,如下。

家住通化我姓楊,回到家中不見娘。找啊找啊沒找到,爐子落了屁股涼。這事兒不怨趙工長,只是媽媽工作忙。

第一首詩。留在這裡,姑且作為紀念,一個小資青年的童年。最後兩句,其實我沒有那麼高的覺悟。那麼寫,一個是當時我看到的都是這麼高的格調,另一個是,除了"不怨",我又有什麼別的辦法。我媽說,"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啊,那是我和你爸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掙來的。"

不少同學的父母從事的不是體力勞動,雖然你覺得非常辛苦--到了一定年齡,就都學會了承認父母是天下最辛苦的人--但是體力勞動還是非常不同的。真正做過一段時間,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有的體力工人會酗酒,因為肌肉太疼。

我對父母的理解,只是口頭的表達而已。到了初中,我迅速成長為一個小資少年,寫了好幾厚本詩。每頁一首,字非常大,內容全是(不是大多)悲秋傷春,雖然整個初中也就三個春天三個秋天,還有感嘆我班教室門口那棵大楊樹要死了沒人管。詩寫在我媽從工地要回來的建築施工的記錄單背面。正面是我的大作,背面是鉛字印刷,我們都力透紙背。記錄單里偶爾有人手寫的東西,鬼畫符一樣,看不出來是什麼。封皮是洋灰袋紙那一類裝訂,當然上面並無水泥。我會用線裝訂書籍和修書,就是那時候練下來的功力,每本都像電視里線裝的《九陰真經》一樣。上面用鋼筆描出來的毛筆字,"何以語出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初中班主任黃老師有一次看到我寫的詩,評論說,"你這隨感寫得不錯啊。"

什麼,隨感?我全部的生活和感悟,只是詩歌里我覺得最不起眼的隨感嗎?難道不應該是詩言志,立意甚高,筆法嫻熟。我很失望,對老師很失望。

當是時也,正是198X年代末。我想,如果以後有英國作家為我寫自傳,可能會這樣回顧那一打擊: 他年少時自許頗有詩才,甚至曾經嘗試寫出一些長短不齊並且押韻的文字。沒有發現有文學家或者詩人對他作品的評論,可以找到的唯一資料是他自己引用教語文課的黃老師在他初二時給予的中肯甚至帶有鼓勵性質的虛假正面評論"不錯",這一評論的肯定部分極可能建立在他當時身為中二學生的這一身份之上。他對於"不錯"二字並無覺悟,反而對語文老師把他的作品歸結為"隨感"耿耿於懷,事實上對於一個中二少年來說,如果他除了隨感之類的無病呻吟,生活竟然就沒有別的,當然不可能成長為一個詩人。

4. 補課

初二初三,看到同學讀 李璟李煜詞,她還看 李清照選集 (書也許不是這個名字,李清照是沒錯)。書非常薄,幾十頁,因為他們的作品也就那麼多,書皮印成線裝書的樣子,當然是假的,遠不如我的手工。當時對借書的全部認識,就是毛主席搶了肖三的書,一把奪過,以表達對書的熱愛,然後在上面寫滿批註,再還回去,甚至就此匿下。好在我沒有那麼做,而是禮貌地借,雖然並不認識人家。

不過,你能想借我的書看 (雖然現在我既不樂意,也不會借),是對我的品味的直接褒獎。大學畢業以後,躺在床上讀宋詞賞析詞典,被嚴同學借走。我對他的品味就此評價高出許多,雖然依然認為他在生物本專業和邏輯上甚是不嚴謹。欒同學則大段背誦原文,他背的不是短小而押韻的詩歌,而是余華的小說,還有電影《秋日傳奇》的情節,事無巨細,連標點符號我看都不會錯。大哥那個時候則基本不讀書,後來我在他辦公室里看到半柜子哈耶克汪丁丁,很是感嘆了一番。他熱情地推薦給我看汪丁丁,我翻翻評論道,"寫得什麼破玩意,話都說不明白。"他推薦我看哈耶克,說,這個真不一樣。我很勉強地借走了《科學的反革命》,心想,等我看完回來批你一頭狗屎。也是一本小冊子,百十來頁的樣子,我去北京機場接Lars他們一行十多個人的時候隨身帶著,躺在靠椅上想催眠,結果就翻了大半本。唯心主義給我的第一次沉重打擊,太有道理了。

能夠在非常薄的篇幅內包含巨量內容,只有詩歌、哲學,還有數學。流落荒島的必備讀物,及《野外生存》一本。

說回初二三的那兩本宋詞,人家早我多少年就讀過了,而我才巴巴地借來看。然後全抄下來,好在並不長。所以你看,有正確地愛好多麼重要。

高中,在滿是灰塵的圖書室靠著窗戶,看《全唐詩》。一段段寫得無聊,覺得要麼我水平低,要麼古人寫得爛,但是也不敢說。直到最近在douban看到有人發出同樣的抱怨,知音啊。哪能每首寫得都那麼好,李白的爛詩多了去了,翻來覆去就是酒好喝啊喝好酒,我願意天天喝啊天天喝。原文忘記了,大意如此。我都懷疑那是不是後人瞎編的。也是鉛字印刷,力透紙背,兩面都力透紙背,所以讀起來挺費勁的,不過這成功地阻止了我繼續懷疑。

5. 還是學理工吧

大學一年級,我們有徵文。對,物理系也有徵文,徵文學類作品,不是公式推演。我應徵的作品之一是在黑板上推敲出來的一段,你可以想像旁邊就是勒讓德公式,還新鮮熱辣。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能翱翔,你是否還會讚美我的翅膀。

P同學為代表的一干人等當面問我,當我面不是當評委面,是不是抄的,怎麼記得在哪裡見過。我答,林黛玉也覺得他見過賈寶玉,寫得好,你讀起來感覺就是這樣。不是抄的,是我從高中就開始寫的。

大學幾年級忘記了,有選修課。絕大多數課都是必選的,並且我們必須親自選。大家跑到機房,圍成一圈的機器,只有數字的小鍵盤,按紙上的課表把自己必須也只能那麼選的課錄進去。只有個別課可選,我選了《唐宋詩詞》。

老師是個高大而柔軟的胖子,臉上略有胡茬。我一度擔心他的胡茬會導致漏氣,並沒有。

他上課的時候非常有魅力,後來我發現,尤其是女同學們更覺如此。師範大學本來女生就多,喜歡唐宋詩詞的男生更是稀少。你是否能體會到他講到精彩處,全班的"啊~~哦,這樣喔"這樣的感覺。其實詩歌里是不太用感嘆詞的,除了李白,他一下子就用了好幾個,"噫吁兮"。

老師上課的時候還會把古詩唱出來,他唱的是《將近酒》。比後來網上傳的那段差得很多,甚至我都能聽出來跟跑調似的。不過他說,這不是唱,而是吟,並且聲稱古人就是這樣吟詩的。我想提問,一方面據說古詩的格律暗合音律,所以應該是有譜子的,每次都類似的旋律,而不應該像我一樣每次另譜一曲,他給我的感覺也是隨便瞎吟的,並無定規。另外,我對將近酒中醉的程度與他的理解不同,我覺得那應該是喝得正high,可以打架可以交友可以吹牛的程度,他吟的狀態似乎快要說不出話要睡著的感覺。寫到這裡,剛剛又想起來,他還吟了"但願人長久",與王菲版差整整一個梅艷芳外加半拉屠洪剛。

還有個重大問題,他怎麼知道古人就是那麼吟的。我非常想討教,但是課後老師被全班女生包圍著問,我想並沒有性別平等的提問時間,就趕去編程序了。

匆匆,是離別的生椒。

考試的時候,我非常認真地答了,題目也還簡單,不必複習。但是!居然沒有我的成績。我費勁找到老師,要知道那時候既沒有手機也沒有微信。老師說,沒有你的卷子啊,沒有辦法。好吧,只好認了,怎麼會沒有呢,我撓著頭走掉,像是一個吃掉卷子的壞學生。直到我自己做了教師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這是教學事故啊,你怎麼能把個一心向學熱愛詩歌的少年的卷子整沒了,還很有理的樣子。

他還在課上教我們,"腹有詩書氣自華",看著女同學們這樣說。我當時還心有戚戚焉地附和,恩,男生也可以腹有詩書。

老師之不靠譜和敷衍,讓我最後終於絕了寫詩的念頭。引用小於同學的話,看你們都在那裡,我肯定不能加入啊。不屑與你為伍的感覺。所以,我堅定了信念,從此走上一條成為理工學生的道路。

6. 補記

放棄詩歌很久,初中的本子再也不動,生了霉斑。宋詞詞典被壓在UML用戶手冊下面,連積灰的機會也沒有。有天有人提到《唐詩三百首》第一篇是什麼,他說錯了,我脫口而出,不是「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么。然後我悲哀地發現,後面四句,我想不起來了。

有一天,我寫了一段八句律,發在朋友圈,還配照片什麼。關同學在下面回,老師,好工整啊。如果有人誇你寫得有感覺有才華有情懷,就跟某些人誇女生有氣質差不多,意思是實在難看,而又希望評論保持禮貌。而關同學說"工整",說明她也有此道中人,真的明白,相當於評論你唱歌"不跑調",而不是"好聽""用靈魂在歌唱"。我突然意識到,不僅僅是我,還有人也在骨子裡潛藏著詩的種子。只是,我們竟日在鍵盤上敲下來的都是用分號結束的句子。

看人家喝酒的時候,徒夫Y老師回顧了幾段他為了逼迫兒子而作的詩,每首都是觀景,然後立馬可取,墨跡未乾。多為格律,其中竟然還有六言。我說,六言,你一定寫過詞吧。他說,我背過平水韻。我喝可樂敬酒時說,如果徒夫Y老師只是學問好,那麼我就會覺得他是一位好學者,不過他同時可能是個乏味的人。但是他居然還能做詩,居然還能在喝酒的時候讀給我們,那非常之不一樣。

我看到《構建之法--現代軟體工程》的作者鄒欣老師出現在一張照片里,板著臉抿著嘴,挽起袖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中央,專註地看著眼前的書或者紙張,態度就像review代碼。那張照片是人文學者楊早老師的讀書會。

我看到導師在抱怨的時候在朋友圈裡發了兩首詩,文彩熠然。我擊手機稱頌,原來老師還有這個本事,平時都看不出來,以為他頂多會拉二胡呢,還沒有親見。

我看到你們隱藏在骨子裡的詩的靈魂。請不要讓它湮沒,不要放棄,偶爾讓它出來透口氣。世事塵囂,唯超然可以安靜。

我們不請你喝酒道別離,而是還在追隨。老師加油。有兩三員大將橫刀立馬,當可以定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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