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析中國古代究竟有無科學|吳國盛
到了50年代,李約瑟引入了一種新的說法:「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很發達,為什麼沒有產生近代科學?」這種說法又稱為李約瑟難題。[4]李約瑟肯定「中國古代科學很發達」,讓中國人心裡很舒服,所以他的說法在中國流傳甚廣。此後半個世紀,中國人都講「中國古代有科學」,而且很發達。直到90年代,國內一些年輕的科學史家和科學哲學家開始質疑李約瑟難題,引發了中國古代有無科學之爭。
但是,值得研究的是,當他們說中國(古代)無科學或有科學的時候,他們心目中的科學是什麼意思呢?任鴻雋的文章中說,科學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科學就是系統的知識,狹義的科學「其推理重實驗,其察物有條貫」;今天世界上通稱的科學,指的是狹義的科學;所謂狹義的科學,就是西方近代實驗科學。馮友蘭的文章沒有談及科學的定義,但是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他所說的科學也是近代科學。文章一開始他說,中國的歷史與文藝復興之前的歐洲歷史相比,類別雖不同,水平差不多,但是今天的歐洲已經是新的,而中國仍然是舊的,因此落後了。為什麼落後了?因為沒有科學。因此,馮的文章「為什麼中國沒有科學」應該理解成「為什麼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產生」。竺可楨的文章也沒有談及科學的定義,但可以看出他談論的也是「為什麼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產生」。他先是援引了許多學者的觀點,指出中國沒有科學並非中國人能力欠缺,而是因為歷史條件不具備。比如錢寶琮、李約瑟和魏特夫認為是中國農業社會制度太過強大,陳立認為是宗法社會制度太過強大,壓抑了工商業的發展,而工商業的發展是歐洲產生近代科學的條件。接著文章問道:「究竟哪一種勢力能最有效地建樹了帝王的政權,摧殘了商業的發展,毀滅了近代科學的萌芽呢?」表明意欲探討的仍是近代科學為何沒有在中國產生。如果任鴻雋、馮友蘭和竺可楨三位大家的文章都說的是「中國無近代科學」,那他們的「無科學」立論與李約瑟難題就沒有矛盾。在中國無近代科學方面,李約瑟跟任鴻雋、馮友蘭、竺可楨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李約瑟的新奇在於主張,中國古代不僅有科學,而且很發達。那麼,李約瑟所說的科學是什麼意思呢?這恰恰是李約瑟的毛病所在,他沒有說清楚他的科學是指什麼。我認為,他至少有三個讓人困惑之處。第一,他經常讓科學與技術兩個詞合在一起使用,讓人覺得他是把科學與技術混為一談,讓技術混充科學。如果他說中國古代有技術,而且是遠比西方發達的技術,我想這或許說得過去,但是他說中國古代有科學,而且非常發達,就讓人非常困惑。第二,他用來對「發達的」中國古代「科學」進行整理的框架和範疇,完全是現代西方的科學分類,比如第3卷論數學、天文學、地學,第4卷論物理學,第5卷論化學和化工,第6卷論生物學、農學和醫學,這給人一種印象,中國古代的科學指的其實就是近代意義上的科學。如果中國近代沒有能夠產生近代科學,何以古代反而有近代科學,而且很「發達」呢?這讓人困惑。第三,他似乎認為全人類的科學都有一個統一的發展模式,即由原始型,到中古型,再發展到近代型,只不過,歐洲人在經歷了原始型和中古型之後就發展到了近代型,而中國人卻始終停留在原始型和中古型中不再往前發展。這種普遍主義的歷史敘事模式,顯然太過歐洲中心主義,太把歐洲的模式當成全人類的普遍模式。用這種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敘事模式來弘揚中國古代文明的成就,以克服歐洲人的傲慢自大,從而克服歐洲中心主義,讓人覺得非常混亂、困惑。縱觀歷史上的「有論」和「無論」,其實都沒有說清楚(或者沒有說到),在什麼意義上中國「古代」有科學,在什麼意義上,中國「古代」無科學。說中國古代無科學無論在近代數理實驗科學意義上,還是在西方理性科學意義上,中國古代都無科學。西方理性科學是自希臘以來一直貫穿西方文明發展過程中的主流知識形態。在古代,它的典型學科是數學、哲學;在中世紀,它的典型學科是神學;在近代它的典型學科是自然科學(數理實驗科學)。近代數理實驗科學是在西方特殊的歷史條件下生成的理性科學新形態。有理性科學,不一定會產生實驗科學(比如古代希臘),但沒有理性科學,一定不會產生實驗科學。一百年來關於中國為何沒有產生近代科學的討論,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認為,李約瑟沒有充分認識到中西方文明本質上的差異。如果我們把西方文明和中國文明比做各自園地(歷史條件)中生長的兩棵大樹的話,那麼這兩個樹的品種並不相同。為了方便,我想把西方和中國文明之樹分別比做一棵「蘋果」樹和一棵「桃子」樹。近代科學(蘋果)是西方文明之樹結出的果實,不可能從中國文明的桃樹上結出來。李約瑟那一代人大概以為西方文明之樹與中國文明之樹本質上是一樣的樹,都會結同樣的果實(蘋果、科學),只是因為土壤、水份、陽光等外部原因才造成科學之果有大有小、結果時間有遲有早。他們都忽略了這兩株文明之樹的品種和基因本來就不同。數理實驗科學的起源問題,本質上是一個西方文明脈絡中的話題,是蘋果樹如何改良品種、優化土壤結出碩果的問題。至於桃樹何以結不出蘋果,只須知道它是桃樹不是蘋果樹就行了。一百年來,西方科學史界關於近代科學的起源問題已經做了相當專門而又深入的研究。在西方同行的研究基礎上,結合我自己的研究,我主張近代科學的出現以兩個基因和兩個土壤作為先決條件。兩個基因是指希臘的理性科學基因和基督教基因,兩個土壤是指技術革命的土壤和社會革命(資本主義革命)的土壤。過去一個世紀來,中國學者比較多的關注了社會制度這個土壤問題,但對兩大基因則關注甚少。然而,土壤可以決定大樹是否能夠發育長大,但不能決定植物的品種。今天我們先研究一下「桃子」與「蘋果」在品種上的不同,兩大土壤問題以後再說。西方近代科學是兩希文明相結合的產物。首先,它是希臘科學復興的產物;其次,它經受了基督教的洗禮,與原本的希臘科學有很大的不同。近代科學與希臘科學的共同點是理性思維和演繹數學,不同點是近代科學以人為本、希臘科學以自然為本,近代科學以征服自然求得力量為目標,希臘科學以順從自然求得理解為目標。我也把近代科學稱為求力的科學,希臘科學為求真的科學。要解釋清楚如何從求真的科學發展為求力的科學,就必須考慮基督教的洗禮以及中世紀後期複雜的思想革命。嚴格說來,「沒有基督教就沒有近代科學」。我們中國文化對宗教本來就不大感興趣,再加上半個世紀以來無神論的意識形態教育,使我們對近代科學之源起的這一個維度聞所未聞,偶爾聽說,也覺得匪夷所思。對近代科學的這一基因或準確地說是「基因修飾」,暫且存而不論。[5]決定近代科學出現的根本基因是希臘理性科學。中國文化中沒有出現理性科學這一基因,是特別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馮友蘭先生在他的文章中用中國人求內心求享受求自然、西方人求外物求力量求人為來解釋中國為何無科學,我覺得有些大而化之,但是他提出的「中國沒有科學,是因為按照她自己的價值標準,她毫不需要」,我深以為然。他說:「地理、氣候、經濟條件都是形成歷史的重要因素,這是不成問題的,但是我們心裡要記住,它們都是使歷史成為可能的條件,不是使歷史成為實際的條件。它們都是一場戲裡不可缺少的布景,而不是它的原因。使歷史成為實際的原因是求生的意志和求幸福的慾望」。我把這裡「求生的意志和求幸福的慾望」擴展地解讀為「人性理想」,並希望從人性理想的差異中,解釋中國文化為何沒有出現理性科學。為什麼「人性理想」會成為文化的根本標誌呢?其根本的哲學原因在於,「人是一種「有待」規定的存在者,而「文化」就是對人性的「規定」。「人性」是從文化而來的,而非生物學上遺傳得來的」。人作為一種有待規定的存在者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人是一種先天缺失者,另一個意思是人是有死者。人是先天缺失者是指,與其他生物不同,人並無固定的本質、本能,其後天教養在人性養成過程中佔有絕對的優勢。人作為有死者,則表明根本上是一種無本質的存在。在活著的時候就知道死之不可逃避,就要求為其活著提供意義。「人生的意義最終要落實到對什麼是理想的人的規定」。中華文明本質上是農耕文明。農耕文明的特點是安於一地、少有遷徏。人群通過血緣關係聯結在一起。中國的文化秩序本質上是一種血緣秩序。血緣文化的核心是親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血緣親情文化的邏輯出發點定在了親子之情上。在親情文化中,情最重要,理次之,法再次之。法和理總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而「情」反而是最終的根據,居於某種絕對的位置。佔據中國文化主體地位的儒家把「情」作為人性的根本,以「仁」概而言之,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深厚的闡釋空間。為了習得這種「仁」,需要發展出一套培養方案、教育模式,來使人們在後天教育中習得這種理想的人性,這就是「人」之「文」。儒家的「仁」「人」之「文」是什麼?一個字,「禮」。《禮記》說:「是故聖人作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禮記·曲禮》)禮使人成為人。「克已復禮為仁」。禮是典章制度和道德規範,用以規範個人和群體的行為方式,也是通達「仁」這種理想人性的意識形態。「仁-禮」就是中國主流的「人-文」,它表現了農耕文化、血緣文化和親情文化的人文內涵。在仁愛的旗幟下,中國精英文化的表現形式更多的是禮學、倫理學,是實踐智慧,而不是科學,不是純粹理論的智慧。與中國典型和成熟的農耕文明不同,西方文明受狩獵、游牧、航海、商業等生產生活方式的影響,其農業文明既非典型也不成熟。希伯來人是游牧民族,而希臘人則是航海的民族,他們都沒有發展出成熟而典型的農耕文明。無論游牧、航海還是經商的民族和人群,他們與農耕人民最大的不同在於,頻繁的遷徙而非安居成為他們生活的常態。無論《聖經》還是《荷馬史詩》,都是講漂泊的故事。漂泊的人群經常遇到生人,與生人打交道成為他們的日常生活。因此,與中華民族的熟人文化不同,西方文明總的來看,是一種生人文化。由陌生人組織的人群,不可能以血緣關係準則來組織。相反,血緣紐帶必然被淡化、邊緣化,一種暫新的社會秩序的構成機制在起作用,這就是「契約」。契約文化要求一種什麼樣的人性理想呢?契約文化要求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因為能夠制定並能夠遵守契約的人,必須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於是,契約文化便促成了一種別樣的人性理想,即把「自由」作為人之為人的根本標誌。「自由」作為西方文化的核心價值,充斥在西方社會和西方歷史的每一個宏大敘事中,充斥在無數的文學藝術經典中。不理解自由的真諦,就不理解西方文化。然而,什麼是自由?如何塑造自由的人性理想呢?正如為了塑造一顆「仁人之心」,古代中國人都要學「禮」,禮就是仁的人文形式,仁和禮構成了古代中國人的人文結構,那麼為了塑造一顆自由的心靈,需要一種什麼樣的人文形式呢?希臘人的答案是:科學。科學就是希臘人的人文(Humanities)。對希臘人而言,沒有對科學的追求,你就不配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自由」即成為「自己」,而「自己」只能通過「永恆」不變者才可達成。「追求永恆的「確定性」知識於是成為一項自由的事業」。作為自由的學術,希臘的理性科學具有非實用性和內在演繹兩大特徵。自由的科學為著「自身」而存在,缺乏外在的實用目的和功利目的。自由的科學不藉助外部經驗,純粹依靠內在演繹來發展和展開「自身」。中國古代在演繹科學方面欠發達,不是因為智力欠缺,而是因為缺乏自由的人性理想,不可能對無實用價值的自由的科學情有獨鍾。如果不扣住「自由人性」這個要害,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什麼演繹數學、體系哲學、形式邏輯學獨獨出現在古代希臘,而沒有出現在任何其它地區。在我看來,過去一百年來關於中國古代為什麼沒有出現演繹科學的討論,都沒有擊中這個要害。[6]中國古代沒有現代意義上的科學,也沒有希臘理性科學意義上的科學。許多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者認為,至少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屬於這兩種意義上的科學。我願意簡單討論一下這個問題。首先我們必須清楚,希臘和中國雖然均有發達的天文學,但各自的學科性質完全不同。希臘天文學是理性科學,但中國天文學主要是禮學。希臘天文學相信天界不生不滅、接近永恆,是理念世界最完美的摹本,因而堅信天界唯一的運動就是天球的勻速轉動。然而,包括日月在內的七大行星的表面運動並不均勻一致,因此是對上述信念的嚴重挑戰。正是這一挑戰,使希臘天文學的目標定在拯救行星表觀上的異常運動,使之還原到均勻圓周運動的組合,從而使得希臘天文學成了一門應用球面幾何學。用球面層疊的方式復原行星的表觀運動,預測行星的未來方位,是理性科學處理經驗世界的最早成功嘗試,也為近代實驗科學提供了示範。與之相反,中國天文學認為天是一個有意志、有情感的至高無上的存在者,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與地上人事發生關聯,於是,了解天象、破解天意是中國最高統治者的政治需要,也是所有中國人的倫理要求。雖然中國天文曆法也推算日月行星方位,建立了自己獨特的推算方法,但從根本上並不以發現天界運行規律為目標,也從來不相信存在這樣的規律。中國天文學本質上是天空博物學、星像解碼學、政治占星術、日常倫理學,是中國傳統禮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但不是科學。[7]希臘理性科學形成了西方科學的大傳統,其精神氣質貫穿了西方文明發展的始終,為現代西方科學所繼承。我們可以把希臘理性科學的精神稱為「科學精神」。它是一種特別屬於希臘文明的思維方式。它不考慮知識的實用和功利性,只關注知識本身的確定性,關注真理的自主自足和內在推演。科學精神源於希臘自由的人性理想。科學精神就是理性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說中國古代有科學在中國古代有無科學之爭中,有一種說法叫做「說有容易說無難」,意思是說,你找到一個就可以說有,而你沒有找到卻不能說無。經過上述問題澄清之後,如今這個說法可能要倒過來,叫做「說無容易說有難」。說桃樹上沒有蘋果,這是容易的。我沒有找到,我也敢說沒有。現在要說中國文明園地里也有科學,反而不容易了。一個簡單的辦法是把技術也叫做科學,而且這很可能就是李約瑟的思路。我們這裡先不考慮這個辦法。由於技術出現在所有的文明之中,因此,我們似乎可以把它比喻成文明園地之中的草。然而,在中西兩大文明的園地里,除了兩棵大樹和茂密的小草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東西是我們忽視了的呢?的確是有的。我認為,在理性科學與技術之間,還有一大類知識存在,這就是博物學。我們或許可以用「小樹」來比喻博物科學。我下面要闡明,在博物學作為科學意義上,中國古代有科學。一切文明,無論中國的還是西方的,非洲的還是美洲的,都積累了與「外部環境」打交道的成功經驗。這些經驗有些表現為技術,有些表現為知識。這些知識通常就是博物學。博物學這個名字來自西方(英文natural history,拉丁文Naturalis Historia),代表的是與自然哲學(naturalphilosophy)不同的知識類型。這種知識類型注重對具體事物的具體探究,而不是研究事物的一般本質。作為唯象研究,著眼於採集、命名、分類工作,而非觀念演繹。我認為,這種知識類型極為古老、像技術一樣遍布所有的文明地區,即使在西方有理性科學這樣的參天大樹,仍然有強大的博物學傳統;在中國,博物學非常發達,而且有自己鮮明的特色。我在博物學意義上主張中國古代有科學。博物學是在與生存環境直接打交道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環境知識和生活知識,因此具有鮮明的地方特徵和多樣性特徵。原始的博物學是原始人民在直接的生活經驗中獲得的生存知識,包括天文、氣象、水文、地理、植物、動物、工藝製作等。它具體而多樣,帶有強烈的本土色彩。它是綜合的:既是技術性的,能夠指導操作實踐,又是宗教性的,體現強烈的價值觀念。原始的博物學知識由於直接來自生活經驗,來自與生活環境的直接交往經驗,並且歷經成千上萬年的磨合,是對於當地人民最有效而且最可靠的知識。在有些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地區,用現代技術「武裝到牙齒」的現代人都難以生活下去,但本地的土著依靠他們自己的博物學知識,可以在此世代生養繁衍。西方的博物學可以上朔到亞里士多德。他無疑是理性科學的代表人物,但他也是西方博物學的早期代表人物。他關於動物的博物學著作,接近他的全部遺留著作的三分之一。當然,他是把博物學看成自然哲學的準備階段,但是反過來,他的自然哲學重視範疇不重視數學,與他的博物學準備不無關係。亞里士多德之後,西方的大博物學家有老普林尼、格斯納、約翰·雷、林奈、布豐、達爾文。盧梭和歌德也是有名的博物學家。19世紀之後,傳統的博物學領地都被數理科學所兼并,日漸勢微。總的來看,在西方歷史上的多數時期,博物學的地位低於自然哲學,是「小樹」而不是「大樹」。[8]中國因為沒有理性科學-實驗科學這棵大樹,所以博物學顯得格外突出。中國古代沒有獨立的自然界概念,因而不存在一個獨立的自然知識門類。但是,中國人的存在者被劃分為天、地、人三才,在三大領域之中均有極為發達的博物學。前面提到,中國的天學根本不是希臘意義上的數理天文學,而是服務於皇權政治和宗法社會日常倫理生活的禮學,其表現形式就是天空博物學。中國地學包括氣候、地質、地理、植物、動物諸多研究,體現在《山海經》、《博物志》這樣的風土誌、地方志、異域志、草木志等著作之中。中國人學更為豐富,從衣、食、住、行、醫,到禮樂、風俗、人倫、方術、典故,都屬於博物學。中國科技史界公認的明末四大科技名著《農政全書》、《本草綱目》、《天工開物》、《徐霞客遊記》,全都是地道的博物學著作。
過去一百年來,中國科技史界關於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史的研究,基本上延襲了李約瑟綱領:其一,科學與技術混在一起,不加區分;其二,以現代科學的分類範疇來重新整理中國古代的科學史。我認為,中國科技史界應該突破這一綱領,嘗試以「中國古代的科學本質上是博物學」這一新綱領來重寫中國古代科學史。[1]吳國盛:「邊緣與中心之爭」,《科學對社會的影響》2000年第4期[2]原載《國際倫理學雜誌》第32卷第3期(1922年4月),收入《三松堂全集》第11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53頁。[3] 1945年8月22日在浙江大學的演講,原載《科學》第28卷第3期(1946年4月),收入《竺可楨全集》第2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28-635頁。[4]在《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第一章序言第二段中,李約瑟提出了這個難題。見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1卷,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1-2頁。[5]可參見吳國盛:「沒有基督教就沒有近代科學」,《清華西方哲學研究》創刊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6]詳細可參見吳國盛:「科學作為希臘的人文」,《哲學評論》2015年第2期[7]詳細可參見吳國盛:「科學與禮學:希臘與中國的天文學」,《北京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8]詳見吳國盛:「追思博物科學」,《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8月25日第5版附錄|吳國盛:為什麼要「言必稱希臘」
「言必稱希臘」在過去是一句帶貶義的話,意思大體相當於「數典忘祖」。今天,當我們能夠以更開放更自信的心態來回顧和展望時,「言必稱希臘」乃是必然的要求,因為我們今天的發展道路實際上來自強勢的近代西方文明,而近代西方文明是所謂兩希文明:希臘文明與希伯來(基督教)文明相結合的產物。不了解希臘,就不了解今日我們奉行的文明的本質。對每一個現代人,特別是對每一個接受了西方文明但並不信奉基督教的人而言,兩千多年前的希臘文明實際上是對我們最切近的一種文明。中國人把現代西方文明的強勢之處理解成兩個詞「科學」和「民主」,而這兩個東西恰恰都來自希臘,來自希臘人對於「自由」的深刻認同。自五四以來,中國人接納德先生和賽先生的過程十分艱難。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點是不容迴避的,那就是我們並沒有真正地理解希臘文明的精髓,沒有扣住科學和民主後面更基本的「自由」理念,更談不上在理解的基礎上把希臘傳統與華夏傳統有效地融合起來。對傳統中國人而言,「人」是相對「禽獸」而言的,因而人的規定性始終著眼於倫理的方面,「仁義禮智信」成為人之區別於禽獸的標準。一切其他的文化活動都著眼於以「仁」為代表的「人性」的習得和教化而開展。人群按士、農、工、商分成四等,讀聖賢書,懂得禮義廉恥,是傳統中國人的基本追求。不同的人文理念,決定了不同的文明發展道路。對希臘人而言,「人」是相對「奴隸」而言的,因而人的規定性始終著眼於「自由」二字而展開。在希臘人追求「自由」的諸多文化樣式中,「科學」是最顯著的一種。真理、理性、科學、知識,成為希臘人達成自由理想的根本途徑。科學何以能夠達成自由?現代人會認為,科學讓我們認識到自然規律,從而使我們凌駕於自然之上,能夠擺脫自然加於我們的必然性,從而獲得自由。但這只是現代人的不無片面的理解。今天我們越來越清楚地知道,人類並不能凌駕於自然之上,我們並不能真的通過擺脫自然的束縛而獲得自由。現代人對科學的這種成問題的態度和理解是與希臘人完全不一樣的。對希臘人來說,科學之所以能夠達成自由,關鍵在於他們所謂的科學本來就是自由的學術。自由的學術區別於實用的知識。希臘人發達的數學並沒有使他們知道圓周率的哪怕精確到小數點後面兩位的數值,也沒有使他們知道一般三角形的面積公式;希臘人發達的天文學也沒有為他們帶來精確的曆法。柏拉圖在《理想國》里講得很清楚,我們所謂的數學並不是用來計算的,我們所謂的天文學也不是用來注視那個肉眼所見的天空的。自由的學術不是用作「他途」的實用知識,而是為著「自身」的純粹理智活動。一種為著自身而開展的學術是怎樣的一種學術呢?它是自我展開、自足自律、不假外部經驗的純粹觀念的演繹,是推理、論證、思辨的學問。於是我們看到,希臘成了演繹幾何學、形式邏輯學和關於第一原理的形而上學之獨一無二的發源地。希臘人的數學既不用來計算,也不用來測量。直角三角形直角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的平方,這樣的定理並不來源於木匠們長期的實踐經驗,而是根據直角三角形本身固有的規定性推論出來的。從公理、公設出發,經過嚴格的保真推理,居然也能得出這麼多新鮮而又確鑿的知識,這真是令人類心靈驚訝不已。驅使希臘人走上這條演繹和推理道路的,並不是任何實用的需要,而是心靈追求自由的一種需要:一種自由的心靈並不是隨心所欲、胡作非為,而是遵循心靈自身內在的邏輯,這種邏輯首先生動直觀地體現在了幾何學領域。學習幾何學,就是學習如何按照心靈內在的邏輯——後人稱之為「理性」——思考和行事,就是在學習如何保有一顆自由的心靈。因此,柏拉圖學園門前寫著「不懂幾何學者不得入內」;因此,幾何學對於希臘的青少年而言,既非理科課程,也非文科課程,而是一門德育課、「政治課」。中國古人之所以沒有發展出演繹幾何學,並非智力欠缺,而是缺乏「追求自由」這種人性教化的基本動力。 希臘的科學有兩門,一門是數學,一門是哲學。希臘的年輕人先學數學,後學哲學。數學通常是四科:算術、幾何、天文學、音樂學(和聲學),加上語法、修辭、邏輯,一起構成了西方古代教育中的七藝。如果說土地丈量、打造桌椅並不是希臘人發展幾何學的原動力的話,那麼希臘天文學的原動力又是什麼呢?對希臘人來說,天文學既不用於編製精確的曆法,為農業生產和航海貿易服務,也不用於占星術,為君主和普通人的世俗生活提供指南,而是要把人的心靈之眼引向超越的境界。超越的境界就是柏拉圖所謂的理念世界,這個世界絕對地完美無缺。然而,我們現實的星空並不那麼完善無缺。除了所有的恆星鑲嵌在一個天球上步調一致地周日旋轉一周之外,尚有太陽、月亮、金木水火土共七大行星,像流浪漢那樣漫無目標地走著很不規則的路線,這種表象對希臘人所崇尚的宇宙理念——圓滿完美——是莫大的嘲弄。因此,柏拉圖才要求他的門徒去「拯救現象」,也就是說,要解釋一下為何天性做均勻圓周運動的天體為何看起來並沒有照他們的天性運動。柏拉圖的學生歐多克斯設想每一個行星並不是只做一個均勻圓周運動,而是同時做好幾個同心圓運動,這些運動的迭加便可以模擬它們的表觀運動。這種圓周迭加的方法,就成了希臘行星天文學的基本方法,只不過同心圓的方法不能夠解決行星亮度的變化,因而後來被改為本輪+均輪的迭加方式。托勒密就是運用這種方法,給出了行星運動的精確數學模型。托勒密體系有數學模型,可與觀察相對照,模型可以修正以容納新的觀測數據,所有這些,正是現代科學理論的基本要素。科學發展到現代,人們越來越多地注意到它的力量型特徵,它作為改造世界的理論武器的方面。我們這些因為見識了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因而推崇「科學」的中國人,更容易把「科學」等同於「科技」,把「科技」等同於「技術」,把「技術」等同於「力量」,因而輕而易舉地忽略了科學的「精神」,這種「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理性的精神。中國的科學特別是基礎科學長期沒有重大突破,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條是,無論從科技管理層還是科學家階層往往並沒有把科學當做一種自由的學術。在舉國上下歡慶奧運盛會的時候,科學界似乎也有必要發揚一下奧運聖火之中閃耀著的自由的精神。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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