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註定相遇——從世界系談《你的名字。》中的「命運」

前言:上周新海誠《你的名字。》在國內正式公映,S1動漫區也掀起了久違的討論高潮。其中由日語語言文學專業的壇友a8610853(微博id@紅茶泡海苔)撰寫的探討「命運」主題的帖子獲得了眾多好評,帶來不少新鮮的觀點和啟發。獲得授權後轉載到本專欄。

本帖主要從新海誠和京阿尼的青春片區別這個轉帖的一些觀點入手,談談從世界系角度看《你的名字。》的一些解讀。

世界系是什麼?

這個問題在壇里也有討論過,當時我的回帖:

現在最為廣為傳播的世界系定義,是東浩紀提出來的:

妳我的微小關係,不經過社會等中間項的描寫,直接與世界末日危機等宏大的存在論(本體論)式的問題直接掛鉤。

還有5點補足

1、世界系不一定描寫災害式的世界危機

2、世界系不代表製作者的人生經驗短缺

3、世界系中你我關係與世界危機同步

4、世界系中危機往往是抽象的,不具體的

5、並且這種抽象的危機只能通過你我關係來象徵性地描寫

隕石與命運

我們從世界系的定義入手來看誠哥這次的作品

Q:這部作品的「世界危機」(存在論問題)是什麼?

A:錯開的時間

可能很多人會直覺地認為是「隕石災害」。但是,這個隕石造成的損害實在算不上是「世界危機」的級別。並且,在隕石破壞了整個糸守町的時候,日本其他地方——比如中學生時的男主——都在把這次隕石災害當做美麗的天文景象來看。並沒有任何危機感與毀滅感。當然,隕石在這個作品中的確是一個很重要的要素,這一點我並不否定。但是這部作品最核心的危機,並不是「隕石毀滅了糸守町」而是「隕石使得相愛的兩人被迫存在於無法相遇的時間中」。

簡單地總結:作品中的危機,並非「隕石對社會的破壞」而是「隕石使得兩人分開」。

新海誠和京阿尼的青春片區別這一帖中提到:

最新這部《你的名字》也是如此……這種「宿命感」是世界系情感邏輯的關鍵: 兩人相戀,但卻被命運所分開。

這個觀點是沒錯的,從表面上來說。至於為何說是「表面上」,最後一節中將會以「命運」為關鍵詞進行解釋。

為什麼要使用身體交換的元素?

Q:作品中描寫了那麼多風俗,以及東京與地方的差距,怎麼能說是排除了社會描寫呢?

A:這裡的排除是指在妳我關係與宏大問題中不夾雜社會描寫,而不是說不能進行任何社會描寫。

具體到本作中,前半段比較出彩的身體交換的情節就體現了排除妳我關係與宏大問題中社會描寫的特點。起因於身體交換的「妳我關係」或者說戀愛,其一個特點就是「徹底地排除了他者(社會)」。

三葉去東京尋找瀧的時候曾在心中說道:

即便四處搜尋,肯定也沒法找到他。雖然找不到,但是,唯獨一點是無可否認的。我們兩人只要相見,一眼就能認出對方。因為,在我裡面的,是你。在你裡面的,是我。————引用自小說版,動畫里也有這句台詞。

你的裡面是我,我的裡面是你。三葉與瀧的感情,正是像引用處這樣完全排除了他者(社會)的感情。是意識與意識的交融。

這個作品中之所以使用了身體交換的元素。正是為了表現這樣一種排除了他者的感情。

新海誠和京阿尼的青春片區別這一貼中提到:

誠哥的故事以世界係為主,強調兩人戀愛關係中的距離感。兩人分開的本質原因不在於內部矛盾……京都動畫的青春故事,傾向於描述一個多人集體。集體間也有友情、戀情,但他們間的感情是因為自身性格不合、目標不合、或者種種誤會而產生的分分合合波動,這是人物內部原因,而不是誠哥那樣強加出來的外界「宿命」。

這種觀點其實只講對了一半。

距離感的問題上,世界系作品中妳我關係在物理層面上可能距離很遠,但是精神層面上可以說連距離都沒有。比如說在黃昏時兩者相遇時「即便你不在這個世界,我也能感覺到你就在我身邊」這種描寫就是十分世界系的描寫。

在描寫集體的問題上,正如上文提到的,世界系在妳我關係中,是需要排除他者(社會)的,這是由世界系的特點所決定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比較兩者甚至認為描寫集體才格調高,誠哥是「強加」外界「宿命」的論調毫無意義。這個問題在下文還會繼續展開。

世界系、反成長

新海誠和京阿尼的青春片區別這一貼中提到

相比於大量青春故事會涉及的成長主題,誠哥事實上是「反成長」的。他的人物在心態上大都沉溺於過去的感情、承諾中,遲遲不願去面對成人世界的諸多無奈。

這個觀點把反成長看做是新海誠的特點,並認為是「不願」面對無奈。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實際上「不越境,不成長」是世界系的特徵之一。

俄國形式主義大家普洛普在《故事形態學》中總結了民間故事的基本形態,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提出了神話傳說的一種單一的基本結構。日本漫畫家、研究者大塚英志總結了前兩者,認為日本動畫、漫畫中的成長基本遵循了一種越境的結構——「日常到非日常再回到日常」——角色在越境後成長。比如說,放棄了音樂的某某某過著平常的生活,某一天機緣巧合又重拾音樂,在與社團夥伴的衝突與交流中,最終突破自己的黑歷史,取得成功並成長。這就是一種典型的越境結構。

但是世界系作品一般不越境,因為世界系作品中,日常和非日常經常混淆在一起,隕石毀滅了一個村落的同時,又被當做美麗的天文景象而成為日常談資;同學是超能力者,學姐是未來人,學妹是宇宙人,但是阿虛卻和這些非日常的從屬者一起搞日常般的社團活動;世界就要毀滅了,還是要照常上課。這種經常為人所詬病的設定,其實也是世界系所產生的影響。

日常和非日常的混在,兩者的交界。這次新海誠的作品裡,也有這個元素。那就是黃昏時——「たそがれ時」=「カタワレ時」。黃昏時又是逢魔之時,是日與夜交替,人的世界和妖怪的世界的、日常與非日常的境界線。三葉與瀧在黃昏時的相遇是本作的高潮。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兩者並沒有就此進入彼此的世界,只是在境界線上擦肩而過,並沒有越境。

總結一下便是:反成長的故事是應世界系的要求所致,並非缺陷。也不能和京都青春片比較。

命運的不可能性

那麼問題就進入了核心。原來「新海誠和京阿尼的青春片區別」一文中貶低的部分都是世界系本身的特點而不是誠哥的缺陷,那麼誠哥為什麼要用世界系題材呢,或者說世界系的這些特點有什麼用呢?

我們知道誠哥的出道作「星之聲」經常被當做世界系的例子被舉出來。卻從未知道他為什麼對世界系入了迷。

這裡我們來參考一些其他人的看法。

前幾天,提出世界系定義的東浩紀看完《你的名字。》後在推特上對本作進行了如下評論:

我想要再次強調的是,那部作品【不是】描寫與命中注定的人相結合的作品,而是言及為什麼人們會產生自己有命中注定的人的錯覺的作品。這種解讀的背後是「遊戲性寫實主義」……但是在推特上要說清楚是不太可能的(笑)

命中注定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我應該有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人吧」——這樣的感覺(不是所有人都有)。從這種感覺逆推出來的幻想作品便是世界系的本質。

仲山ひふみ 跟推提出想法並得到了東浩紀的認同

東浩紀的這個解釋吧。實際上是把糸守村的村民沒有因隕石災害死去,主角們忘記了對方的名字並相遇的世界(線)作為現實基準的。簡而言之,這種解讀路線就是把整個動畫電影看做是這個從這個基準逆推出來的條件過去時(可能世界)的幻想作品。

這種可能世界(平行世界)解讀的確是可能的,在作中有一幕,敕使河原就不經意地用「可能世界理論」對三葉所處的狀況進行了描述。本作也的確有著平行世界、時間穿越的要素在裡面。

不過東浩紀的這般解讀最重要的不是在這裡,而是在「遊戲寫實主義」上。

遊戲寫實主義是東浩紀在07年的《動物化的後現代2:遊戲寫實主義》中提出來的,其內涵很豐富,但是在這裡主要指的是這麼一種狀況。

比如說,在galgame中,一方面玩家與每個女主角都進行著獨一無二的戀愛,都把對方當做自己命中注定的人。但是另一方面,galgame多女主角、分歧劇本的結構又破壞了這種獨一無二的獨特性,每個人都可以是命中注定的人,那麼命運本身就失去了意義。另一方面,宅文化中的故事,即便作者如何反抗,總是無法阻止同人作品對原作進行「這種可能」、「那種可能」的二次創作。原作中角色的命運被無數的二次創作中的命運所稀釋,失去了命運所需的獨一無二的性質。而往大了去說,利奧塔所說的後現代狀況中宏大敘事的凋零,使得所有敘事(故事)都無法擺脫複數化。

東浩紀所說的遊戲寫實主義,其面臨的課題便是要如何(在複數化無法避免的前提下)為「獨一無二的命運」做擔保。保障其「獨一無二的性質」

說到宿命,古典悲劇中非常有名的俄狄浦斯王便是一個例子,在這樣一種古典作品中,宗教為其中的命運做了擔保,但是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興起,使得宗教的擔保失效了。

到了近代文學中,馬式的唯物史觀與其他的意識形態,為作品的「獨一無二的展開」做出擔保。

而到了後現代,馬等思想和意識形態失去了其統一所有人思想的能力,思想、價值開始多元化的後現代狀況中,以及沒有什麼東西能為「命運」做擔保了

失去了「讓命運成為命運」的擔保。面對這個問題,如果選擇放棄解決問題,那就走向了後宮作品。因為命運的多元化所導致的命運的無意義,所以才出現了眾多的後宮作品,才會有讀者為不如意的結局撕書(因為對他們來說不同結局都是等價的「命運」,沒有獨一無二的命運),為不如意的結局去自己進行二次創作(因為對他們來說,原作與二次創作中的結局都是等價的「命運」,沒有獨一無二的命運)。

故事失去了其只有一次的特性,故事就再也無法描寫「命運」。即便是新海誠也必須要面對這個問題。那麼新海誠是怎麼面對這個問題的呢?

命中注定的戀愛

在三葉去東京尋找瀧時。還只是初中生的瀧,還沒有和三葉相遇的瀧。看著失望地離去的三葉的背影——

我不經意地覺得。這個奇怪的女孩,說不定是我必定會認識的人。——引用自小說版

新海誠在小說版後記中寫道:

(寫給)伸出手,一直等待並堅信著會與從未遇見的「TA」相遇的人

《你的名字。》確確實實是描寫「命運」的。作品裡也很明顯地存在多條世界線。

A、糸守村的村民們和三葉死去的世界線。

B、糸守村的村民們和三葉沒有死去,三葉和瀧不記得彼此並相遇的世界線。

這是作品中最基本的兩條世界線。雖然大家可能都比較喜歡第二條世界線,但是這兩條世界線從原理上來說是等價的。無論是單獨取其中哪一條世界線,都無法解決「命運的擔保」的問題。

單獨取A,因為存在B。A中看似命中注定不能重逢的宿命悲劇結局,因為happyend的存在而無法成為真正的宿命悲劇。就像你玩遊戲玩出一個很悲壯的宿命結局後,別人告訴你這遊戲還有一個其樂融融的happyend,悲壯的宿命結局一下就失去了意義。

單獨取B,因為存在A。B中看似happyend的結局,因為三葉死去的世界的存在而顯現出一種「都合主義」、「幼稚的理想論」的傾向,沒有了獨一無二的命運感。

命運失去了作為命運意義,happyend無法從心底里happy起來。面對這樣的問題,新海誠是怎麼解決的呢?答案便是,用世界系的構造來解決。

新海誠具體是怎麼做的呢?

那便是,把B欽定為「命運」的前提下逆推出了A,並把兩個世界線巧妙地混合了一起。我們從邏輯上來考慮的話,實際上在世界線B中,是不存在「世界危機」的。世界危機只存在於世界線A中,只有世界線A中,三葉與瀧才陰陽兩隔存在於永遠無法相遇的時間中。通過把存在於世界線A中的「世界危機」用超越時間與世界的、排除他者的「身體互換的戀愛」與世界系B中的妳我關係(也就是最終在階梯上相遇的兩者)掛鉤。這樣世界線A中的命運就被巧妙地轉作世界系B中的命運。這就解決了命運之命運性的問題。

這樣的表述可能比較複雜。從觀眾的視點來更為簡單地解釋的話——

在瀧喝下了三葉的米酒之後,瀧和三葉就獲得了超越兩個世界線的視點。在保持了世界線A的記憶的同時——三葉在神社裡的瀧身體里醒來的時候還記得自己因隕石死去就是一個證據——於黃昏時相遇。隨著疏散行動的不斷進行,也就是隨著世界線的移動,超越的視點被逐漸回收、收束到世界線B,來自世界線A的記憶開始慢慢消失,只留下記憶以外的「似乎一直在尋找一個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人的感覺」。在這裡,這個感覺實際上是來自於世界線A的,也就是說世界線B中最後達成了命運般的相遇的三葉和瀧,其命運感實際上是通過超越性視點,也就是超越時空的戀愛,從A帶來B的。這樣就整合了兩個世界線的命運,使其合二為一了。並且,這個超越性的視點實際上和觀影的觀眾是視點是重合的。

東浩紀所說的「言及為什麼人們會產生自己有命中注定的人的錯覺的作品」便是如上的意思。

於是,在誠哥的這個作品中描寫的是這樣的一種童話:我們註定要相遇,是因為我們在另一個世界中進行了一場超越時空的戀愛。

同時也是這樣一種秒速五厘米式的殘酷寓言:現實生活中根本就沒有什麼命運,有且只有通過一次超越時空的、與世界危機掛鉤的幻想,才能有名為命運的東西產生。

進行一下總結的話,如下幾點。

1、《你的名字。》不只是一個「關於命運」的故事,它同時還有著「命運(感)是如何產生」的這個主題。

2、在命運失去意義的現代社會中,只有世界系般的元構造才能夠描寫「命運」。

3、本作中「身體互換」這個設定起到了超越性的作用,既拂去了秒五中的那種距離感,又成就了這次作品的主題。

以上便是壇友a8610853關於本片的解讀,原帖後面還有他與其他S1er更深入展開的討論,歡迎點擊閱讀:【有劇透】從世界系談談新海誠「君の名は。」中的命運

另外本文在微博上傳播之後,今天也得到了《新海誠和京阿尼的青春片區別》一文作者動畫導演羊廷牧的回應,感興趣的可以去微博閱讀Sina Visitor System

更多精彩內容,歡迎關注【白鵝紀】微信公眾號!

推薦閱讀:

有什麼適合唱功一般的女生在KTV里唱的日語歌?
Day.3 少女情懷總是詩
沒什麼用的分鏡用語(一)
《從零開始的魔法書》觀後感
渡辺信一郎的成人童話其二——「混沌武士」雜談(下)

TAG:你的名字。动画电影 | 日本动画 | 动画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