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古巴：一場用青春下的政治賭注
因為十幾年前我姐作為第一批公派生來古巴學習了4年，所以我在來之前就比很多人都了解古巴是什麼樣子，有多麼的落後。15年夏天，我正讀大四，還沒有想好未來的路。那時正值古巴破天荒的與美國恢復外交關係，家裡嗅出了熟悉的改革開放前夜的味道，授意我趁現在混熟了將來可以搞點事情。
黑市的食品
我對這個理想主義的國度並沒有什麼浪漫主義的幻想。我關注一些實際的問題，比如如何讓自己吃得好點。菜市場永遠就那幾樣東西，變著花樣做也就那樣。以至於現在回國，頂糟糕的工地盒飯我都連吃兩盒。我都佩服自己。
今年委內瑞拉中止了對古巴的經濟援助，致使我們明顯感覺今年比去年還慘。超市裡更空了，菜場東西更少了。很多超市連雞肉、火腿、豬肉常見的食材都沒有了，貨架都成片的空著。雞蛋也不如之前常見了，西紅柿和青椒更貴的離譜。報道說這次委內瑞拉經濟崩盤對古巴的影響將超過90年代蘇聯解體時期的影響。我們當地華人建了個物資交流微信群，專門交流哪裡能買到土豆雞蛋白菜。
也許在世界範圍內，土豆都是一種帶有底層標籤的平民食物，但在古巴不是。古巴土豆奇貨可居。如果你在大型菜市場附近走著，一個身影閃身而來，在耳旁鬼祟探問：「要土豆嗎？」請不要害怕，也許你會看到一大叔兩手空空，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周圍啥都沒有。那是把土豆從國有農場里偷出來拿到黑市販賣的人。為了防止被警察看到，他早已挖個坑把土豆裝袋裡埋在地里，生意做成了再把土豆從地里挖出來。經歷這一系列煞有介事的過程，你幾乎懷疑自己是在交易毒品，但你其實真的只是買個土豆。
最近古巴人學得越來越精了，他們把菜市場周圍的房子租下來放土豆。不用大興土木了。
龍蝦、蝦、章魚、海參這些都被漁政部出口到歐洲和韓國換外匯了。這些海鮮和其他許多被政府管控的農產品（譬如土豆和牛肉）一樣，市場上是買不到的。膽兒大的國企員工偷出來拿到黑市賣。黑市價格很貴，主要賣給外國人。當地人也就買得起土豆。
漁政部把龍蝦出口到西班牙，之後外貿部再從西班牙進口那種用龍蝦肉做的蟹棒。是不是挺搞笑？
不過我總有辦法能讓自己吃上一頓好的。每天我拿著手機和筆記本電腦，走到住所附近的上網點上網。我在網上發布帖子，與一些計劃來古巴旅行，希望找到中文嚮導的中國遊客取得聯繫。我接待他們，條件是給我帶老乾媽、火鍋料、木耳和腐竹。我每月的網費支出是700元，這是我除了房租以外最大的生活開銷。
三種中國留學生
其實中國留學生來這裡的一般要麼是想混文憑的（古巴只要給錢就能來，因為古巴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免費義務教育，所以需要靠留學生賺外匯）；想學西語然而又考不上西班牙的（當然現在聽說西班牙也是給錢就能上了）；要麼是和我家一樣，因為中古巴與美國隔海相望的地理位置和微妙的政治處境，想在或者已經在這邊做生意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留學生，他們是國內某些省份公派過來的，與上述幾種心思各異的學渣不同，這些人真正是國內高考過來的，分數線1本線。國內各種宣傳這有多好，結果一來古巴才發現太慘了。
喊被騙的往往是學醫的。古巴的醫學專業時間特別長，國內同學都本碩連讀畢業了，在古巴這本科還沒讀完，回國完全沒競爭力。這些學生要麼輟學回去了，留下的也沒做醫生的，而是進入中資國企的古巴辦事處，通常年薪有個5、60萬人民幣。撈幾年錢再回國，但回國工資就沒這麼高了。這類公派項目本來已經結束了，不過貌似李克強來又重新談了一批。
山東來的留學生最多，因為目前國內唯一一家留學古巴的諮詢機構是山東人辦的。同學中不乏朝鮮人、越南人，他們許多是大使的孩子。朝鮮同學出手闊綽，一月開銷幾千美金不成問題，持外交護照飛來飛去，行李也不受審查。我們常常托朝鮮同學帶東西，朝鮮同學按公斤收費。非洲同學會搞些小偷小摸。
賄賂老師「大保健」
許多中國同學不愛學習，經常逃課，尤其是預科階段。如果缺課20%會被開除，有的同學被開除了又通過留學中介說服學校回來，回來又不上課又被開除。考試往往可以走後門，一般只需要賄賂教授就可以搞定。賄賂教授不是直接給錢，而是要談感情......沒事去看看人家，給教授一些錢或禮物，教授能親自幫你寫畢業論文。
十幾年前，甚至給教授扛兩箱可樂就能獲得親自幫寫畢業論文的待遇，不光論文過，而且答辯都不用去。時過境遷，現在香水代替了可樂。現金永遠是最受歡迎的，送禮物的好處是更省錢一些。
醫學院最後一年說是實習，其實就是值夜班。很多中國留學生照舊採取買通教授的方式，他們管這叫「大保健」，一個月給老師800百刀就可以搞定。有人一次性把半年的大保健交了，轉身拍拍屁股買張機票就回國了。「大保健」這事，最後被古巴高層查到了，倒數第二批順利畢業，最後一批不好使了。
其實就是古巴老師工資太低，缺錢，所以可以買通。這種收錢辦事的現象不止是學校，而是整個古巴社會。所謂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在古巴，無論是大學教授還是國企員工，一個月就20美金的工資。熬到退休再升個職，也就30美金。醫學院的老師好一些，因為等於是醫生，但也只有5、60。
必須提一句，也有有信仰的老師，不收禮，該掛科就掛。去年教育系研究生有兩個中國學生就這樣被開除了。後來教育系決定不再招中國學生，不過因為缺錢，今年可能又要招了。
「最好的工作」
工作明面收入一樣，可是分能不能撈油水。在古巴，最好的工作就是那些有油水的職位。別小看超市收銀員，巴士售票員，酒店門童，餐廳服務員，旅行社員工……這些工作雖不需多高學歷，但因為能跟外國人接觸，一天能拿到5、6美金甚至更多的小費或賄賂，分分鐘比公務員、大學教授、醫生都掙得多。
不過，「最好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進得去的，必須家裡有關係才能做。
比如古巴只有兩家旅行社，都是國營的。哈瓦那旅行社管哈瓦那，古巴旅行社管哈瓦那以外的地區。能在旅行社上班的都是家裡有背景的。服務態度極差，找他們辦事，明明沒到時間，卻堅稱已經下班的大有人在，往往只能靠賄賂解決。
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年輕人沒有什麼學習動力，意識不到知識的重要性。反正如果不是有關係，將來無論如何也都是20一個月么。人們開玩笑說，沒什麼本事的就來哈瓦那大學當個大學老師。
義務教育：不愛讀書的年輕人
所以其實不止留學生不愛學習，整個古巴就沒多少人愛學習。
雖然古巴有卡斯特羅引以為傲的「真正的義務教育」（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免費教育），雖然過去40年來，古巴政府一直把教育視為首要任務，相關公共支出一直保持在國民生產總值（GNP）的10%，是鄰國的兩倍；雖然古巴實現了接近99%的識字率……
但是如今的古巴年輕人並不熱衷讀書。因為讀書並不會賺更多錢。
以至於你能夠明顯感受到，老一代往往比年輕人文化程度高。像我的房東是一位60多歲的西班牙裔古巴人，英文講的還可以，能讓人感覺到曾經肯定系統的學過，只是有些遺忘。而她女兒29歲卻什麼也不會。
同樣是探討什麼原因導致古巴經濟如此之差。房東能說出一些有譜兒的話，如關稅太高、美國封鎖導致國家沒有多少外匯儲備、國企員工不幹活。但是她女兒的回答卻是政府給他們的工資太低，應該提高到200CUC一個月。我追問她簡單的把流通貨幣提高10倍導致通貨膨脹怎麼辦？可她卻沒聽說過什麼叫通貨膨脹。對了，她是大學生。
其實連哈瓦那大學的老師也沒幾個能說英語的。整個西語系僅辦公室的秘書會說英語。那個會說英語的西語系秘書，大概三十歲。我曾問她為什麼能把英語學這麼好，她說因為這樣能接觸很多外國人，她希望哪個外國人能把她帶出古巴。
不少古巴女孩做著嫁到外國的夢。我房東的女兒就跟我班上一台灣哥們好上了。很快，她懷了孕。台灣哥們也就乾脆樂得如此，因為在古巴如果有了孩子就能夠拿到綠卡。有綠卡就有資格買房，買了房就有資格從國外運一集裝箱的貨物過來，這些都是發財的機會。而且再接著，他就可以去美國領綠卡了。
美國制裁古巴的政策之一就是古巴人可以領綠卡和護照。之前美國政府派船來接，後來投誠的太多吃不下了，才改成不主動接。但是不管是偷渡還是什麼，只要到了美國國土，就可以申請綠卡。之前是直接給護照，現在是需要在美國滿5年。
還有個小插曲，台灣哥們深綠，他古巴媳婦就跟醫院說孩子父親的國籍是台灣。晚上民政局還是移民局就打開了電話，說沒有台灣這個國籍，應該是china……不愧是兄弟國家。
古巴的年輕人嚮往著外國，尤其是美國和中國。雖然，這麼多年來，古巴政府也真做到了給予老百姓最低生活保障，教育醫療等基礎民生幾乎免費。窮人可以每天領取3個麵包。一些必需品能以極低的價格買到。雞蛋摺合人民幣3毛一個，因為太便宜，經常斷貨。公交車24小時運營。水電煤氣一個家庭使勁浪費，一個月也就三四美金。於是人們懶得擰緊水龍頭；熱水器不好點火的話，就把天然氣調到最小24小時燒著。
免費醫療：未富先老的迷局
古巴的全民免費醫療也是玩真的。古巴什麼都不多就是醫生最多，醫院診所也都很多。所以不是刻板印象種的那種看病動不動得排幾個月隊的那種歐美公立醫院的情形，古巴人看病是真方便。每個人都有終身醫療健康檔案。
醫學水平也許不至於有宣稱或謠傳的那麼好，但確實不差，至少在拉美地區是領先的。不然委內瑞拉也不會拿石油跟古巴換醫生。甚至發明了可以阻斷艾滋病母嬰傳播的藥物、可以輔助治療癌症的藍蠍肽、以及乙肝疫苗。當然這都是宣稱。
對孕婦的照顧和優待更是無微不至的。孕婦每周都要去醫院檢查，還可以從政府領取一定配額的免費牛肉，而且去各種地方都不需要排隊。
諸如此類的弊端造成了醫療資源極大的浪費。然而古巴的全民免費醫療制度仍神乎其技的運行著。
日益遠去的理想國
卡斯特羅當初肯定不曾想到，令古巴政府和國民引以為豪的教育和醫療成就，會將古巴拖進老齡化的泥潭。前者造成女性生育意願降低，後者則造成社會平均壽命提升。而且，古巴的周邊還存在美國這麼一個巨大的磁鐵，每年吸引數萬人離開古巴。年輕人就算不離開古巴，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國文化的影響，古巴有專門租影碟的店，古巴人愛看美國影視劇，籃球和棒球節目（不過最近熱門的是韓劇）。古巴未富先老。
卡斯特羅半年前最後一次公開露面，留下了他的政治遺言——「古巴共產主義者們的理想信念會保持不變，繼續在這個星球上證明，如果人們努力且有尊嚴地工作，就能夠生產出人類需要的物質和文化產品」。然而，卡斯特羅這位20世紀巨擘的理想，正如他的生命那樣，也已經漸行漸遠。
「他用一生時間在一個小島國上建立了一個貧窮的理想國，以此和歐美的消費主義劃開界限，然而直到他快去世的時候才意識到，也許他的人民根本不想也不需要這樣的理想國。」
超市收銀員習慣性坑錢，多收少給，小票夾帶私貨，反正遊客不懂這貓膩，就算看出來了礙於語言障礙也沒法理論。能騙過去最好，就算不行也可以拽你一臉地說句愛買不買，不買走人。反正他工資不會少1分錢。有次我買1瓶的礦泉水被收了8瓶，收銀員反倒對我說你們中國人真小氣。
菜市場習慣性坑稱。我被坑煩了拖人從國內帶了個彈簧秤，拿著彈簧秤去菜市場買菜，結果人攤主看我自己稱分量不賣我了。
雪茄不能在機場和景區周邊買，都是假的。真雪茄都在國營店裡。不過盡量買整盒的，因為店裡員工也會擺一些單根假貨騙人。
卡斯特羅和他的理想主義遺言，已經顯得那麼地不合時宜。走不通理想主義的古巴轉向了現實主義，但前途並不樂觀。
貧富差距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大。有的人家徒四壁，靠著政府每天免費補助的3個麵包過活。有的人比如我房東一家子從不上班，理由是吃房租一個月能吃650刀，而給國家打工一個月才20。至於古巴首富，他開的是瑪莎拉蒂，我在街上見過兩次。
曾經有個管牛戶口的哥們想出來個發家致富的點子。古巴每頭牛都是有戶口的，專門有人管理。在他之前，黑市的牛肉最多就是屠宰場工人偷出來賣的。他的辦法是上報牛有疾病，病死了，於是註銷牛的戶口。之後各種小弟背著牛肉進入哈瓦那各大黑市出售......這哥們巔峰時期應該是哈瓦那首富，他家那邊的警察領雙份工資，政府一份他給一份。最後大哥想逃去美國，洗錢搞外匯時候被美國查到幹掉了……
10月份，古巴宣布停止發放私營餐飲執照。正如許多專家所言，在經濟市場化的問題上，古巴政府是一隻腳踩在加速上，一隻腳踩在剎車上，猶疑不定，這隻會阻礙古巴經濟的發展。
美國大選投票當天，房東跟朋友在家裡聚會，都穿紅色衣服支持川普。理由是特朗普威脅要制裁古巴，說古巴不做出改變，就關閉大使館以及廢掉之前的協議。他認為這能促使政府做出改變。
充滿bug的單機遊戲
如今古巴滿街跑的仍大多數是5、60年前留下的老爺車，這些老爺車經過反覆的改裝，幾十年如一日的奔跑在路上。古巴人管它們叫做máquina，直譯過來就是機器。它們的儀錶盤往往每一項指數都一動不動地指著零、有的需要用兩條電線接在一起才能讓喇叭響起來，總之都各有各壞，然而它們的主人依然淡定地駕駛著它們。甚至很多大神可僅憑目測得來的車速以及聽出來的發動機轉速就直接推檔位不用踩離合……堪稱人車合一。
在這裡，好像一切善意的初衷都被消解成荒謬的結局，好像一切荒謬的現狀亦會得到現實主義的解決。而這理想主義的革命果實最初得以確立本身，也可能只是由一系列各方勢力暗地角逐下造成的機緣巧合罷了。
不過這正是令掘金者、野心家和投機分子們醉心的地方。只要善於找到並利用這些bug，就能在短時間積累大量財富。
有權勢的當地華人與卡斯特羅家族保持著很好的私交。這樣的華人家庭舉辦私人宴會的時候，不乏卡斯特羅的兒孫輩作為座上賓。他們往往是十幾年前第一批漂洋過海的公派生，憑著堅韌的意志跟過人的膽識，短短十幾年的時間，白手起家，如今早已富甲一方，有著通天的關係脈絡，做著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生意。後來的華人混的好的都要圍著這種人轉，尤其私企。畢竟關係硬方便接到項目。
到了周末晚上，23街和malecon大道上滿都是人。三五個人一起喝點酒聊聊天，這算是他們能享受的廉價娛樂活動之一。
卡斯特羅去世之後古巴也沒怎麼樣。國喪9天，所有娛樂場所禁止營業，所有電視台循環播放回憶卡斯特羅的節目。公務員們在革命廣場排著隊參加紀念活動，他們必須參加。可是其他方面沒什麼影響，有些人甚至私底下有些高興。年輕人更多認為他們國家之所以這麼爛，就是因為卡斯特羅家族。老人更多因為他們喜歡一個叫Camilo的英雄，據傳Camilo曾經民望高過卡斯特羅，後來被暗殺。
如果古巴八年十年還是這個樣子，那我也沒轍。也許我會回國，但一旦時機來臨我定會重新回來。選擇古巴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場用青春下的政治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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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了部落 八知特約作者，人在古巴，哈瓦那大學碩士在讀。本文為作者個人觀點，歡迎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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