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歷史的鉤沉索隱——讀《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札記

概要：本書以記憶為主線索，深入剖析了法國近現代史上記憶與文化、社會乃至國民意識塑造的互動關係，為我們反思歷史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那就是內部的人的記憶本身。

記憶是當下的、具象的、活著的、情感的現象，而歷史是對過去的理性的、批判性的重構，二者是一種不可交合的對立關係。回到中國的語境，或許更有助於大家理解歷史與記憶的關係。

　　宋朝有很多粉絲，「宋粉」也活躍在公共輿論中。楊念群從宋朝歷史切入了這個話題，即我們對歷史的記憶往往是被修正的——官史有一套記憶系統，野史或者小說又有另一套說法。楊教授解釋說：「很簡單，如果從正史的角度來講，宋朝是一個經常打敗仗的王朝，遼人打不過，金人打不過，最後龜縮到江南。但是我們聽評書，聽《楊家將》、《岳飛傳》，就會覺得宋朝非常能打，只是因為秦檜要講和，後來宋朝就完蛋了。但實際上仔細分析這個說法，就會發現裡面透露出一種無奈。岳飛打勝仗的機率其實是很低的，宋朝的軍隊其實是不行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塑造這個記憶的過程，我稱之為『補償心理』，或者叫『補償記憶』——就是因為我們得不到那個東西，或者從某種意義上是失敗的東西，我們通過記憶的塑造使這個得不到的、失敗的東西得到一個補償，變成一種正面的、成功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時時受到的教育，時時受到的影響。」

　　到了近代，中國一而再、再而三地敗於西方，中國人的心裡有了巨大陰影，楊念群以李小龍為例說明了這一點：「我們對李小龍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就是他一腳把『東亞病夫』那個牌子踢碎了，這就變成了一種象徵記憶。而且這種武俠片里都有一個橋段，就是一開始主人公肯定被打得很慘，打到爬不起來，到最後突然想出一個絕招，一招致命把對方打倒了。其實這裡面是個隱喻，近代百年歷史中我們一直在挨打，到最後突然起來了。可以說，武俠片的套路，實際上就是一種補償心理。」

一． 記憶之場的界定和我的思考

首先我們需要界定記憶之場本身的概念的內涵「lieux de mémoire是諾拉生造的辭彙，由場所（lieux）和記憶（mémoire）兩個詞構成，來自於拉丁語loci memoriae。」換言之從構詞法的角度來講記憶之場是包含了具體的空間地理位置與主觀的個人情感與記憶體驗的綜合體。在這部書里從象徵性的建築物、紀念活動、宮廷官僚到邊境、宗教少數派、地方性文化都可以稱之為「記憶之場（Lieux de memoire）」的具體指稱。

晦澀難懂的概念何抽象使得對於記憶之場的理解並不是那麼容易，但若是結合具體的例子來闡釋也許更加有助於我們窺視其內部的真諦。例如天安門廣場在物理空間上它是北京城裡的一個普通廣場而已，但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天安門已經不僅僅扮演一個廣場的角色而在實際上也參與並構成了歷史本身，在這裡天安門成為了近現代中國歷史記憶的一個縮影，這就是記憶之場。記憶之場的特點歸納起來是既簡單又含混不清，既是自然的又是人為的。在孫江看來，孫江概括出三種特徵：實在的、象徵的和功能的。具體來說，檔案館是實在的場，被賦予了一定的象徵意義。教科書、遺囑、老兵協會因成為某種儀式中的對象也進入了記憶之場。一分鐘的沉默堪稱象徵的極端例證。世代觀念是抽象的記憶之場，其實在性存在於人口學中，功能性在於承載形塑和傳承記憶的職能，象徵性在於某個事件或經驗只有某些人才有的標誌性特徵。在這三個層次上，記憶和歷史交互影響，彼此決定。與歷史存在所指對象不同，記憶之場在現實中沒有所指對象，它只是個指向自身的符號，純粹的符號。

從這段訪談我們可以看出記憶之場的獨特性，記憶本身不一定是歷史本身卻在影響著人們對於歷史的態度和行為。三分鐘的默哀很有意味就在於它以時空間人為的暫時性的停滯來起到了鞏固歷史記憶，警示後人的作用，如此倒真有點春秋筆法的意味，就是要讓置身於其中的人有所敬畏，有所銘記，有所歸屬。

我的思考從這裡展開，在生活中我們離不開記憶。我們處理問題、學習工作都需要經驗，而經驗很多是依靠過往經歷而後記憶起來的。因而記憶對於個人十分重要，而對於一個國家和民族它宏觀的國民歷史記憶則會關係到凝聚力和國民認同。現在想想以前中小學時每周一的清晨基本無論颳風下雨都要舉行升旗儀式，這種升旗儀式本身也在建構著一個小型的「記憶之場」。升旗儀式本身具有象徵性，一方面是過往歷史通過升旗儀式這一形式激活人們的群體記憶；另一方面則是國家意識形態的空間感的介入。就如同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八寶山、長城等空間形態已經被賦予了濃厚的政治含義與文化意味。通過具體空間感的構造來達到強化、鞏固、激發、喚醒廣大群體內心歷史記憶，起到共鳴的作用，這就是升旗儀式本身最大的功能。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天安門廣場的升旗儀式總是會吸引大量的海內外遊客去駐足觀看。

在本書里主要介紹的都是法國歷史的一些有趣的片段，其中尤為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環法賽事的產生緣起。我們大家不知道的是最初環法賽事舉辦的背景其實很簡單：1903年7月為了擴大報紙的發行量，《汽車報》的主編德格朗熱想出了這一妙計——舉辦自行車賽事打廣告宣傳。最初環法賽事被形容成「一個完全裹著法國的環」。但始料未及的是最初目的僅僅是為了擴大報紙發行量盈利的環法卻逐漸演變為法國人全體的重要節日和精神記憶，成為了「國家的財產」和「民族遺產」。書中最具諷刺意味的就是路易十四和環法賽事的比較，太陽王路易十四經常巡行各地以顯示統治的有效性但讓帝王相形見絀的就是盛大的環法賽事。用遊戲整合了國家，展示出了法國的多樣的文化生態，有效的整合和塑造了近現代法國國民群體的認同與文化觀。軍事威懾與體育競技卻有著不一樣的效果，不禁讓人感嘆這種記憶對於歷史塑造的奇偉瑰怪之效，對於不太了解環法或不常看環法賽事的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是很難理解環法賽事對於法國人的意義價值，但若是再這裡把環法變成了奧運會我們大多數人就會有更加具象的感受。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圓了中國人百年的奧運夢想，同時也重塑了我們的奧運記憶，20世紀初期的我們是東亞病夫的記憶，20世紀中後期我們的艱苦奮鬥的記憶與當下勇奪金牌的記憶交織在一起。體育在20世紀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奧運夢就是大國夢，奧運記憶本質上也是一種渴望在世界上領先掌握主導權權的記憶。

二． 記憶與遺忘—圍繞記憶的歷史選擇

有記憶就會有遺忘這自然是十分必然的事情，在本書里透過對聖女貞德、馬賽曲等具體人物的符號化的解讀和不同時代指稱的變化，我們也可以從中一窺記憶本身的奧秘。人本身的腦容量是有限的，當在日常生活中不斷使用自身記憶能力的時候勢必也會有所選擇性的遺忘，這是常識，沒有遺忘也就沒有記憶。或者說遺忘本身構成了記憶的邊緣界限。以書中的一段文字作為例子：

環法自行車賽以通俗連續劇的形式推動者體育，無疑也得到自行車運動的戰術支持；選手們脫離彼此，又相互追趕（他們相互躲避，追逐，騎出自行車群，又被車隊重新吸入，或是保持脫離的狀態），他們互相幫助，有時也製造出乎意料的事端。如此多樣的行動為比賽打造了一種趣事逸聞的質地。

這樣一大段話當我們在閱讀他們的時候最印象深刻的自然是比賽、車隊等字樣，隨著時間流逝你對這段文字的印象就會逐漸暗淡直到遺忘。不同的人記憶遺忘的邊界是不同的，對於有長期觀賞環法賽事經驗的讀者其對同樣文字的遺忘時間就會無形被延長許多，這也是我們的無意識的記憶與遺忘博弈後的選擇。環法賽事最初的目的和背景大多數人早已經遺忘，毫不知曉，人們熟悉的則是那些在現代商業化模式運作條件下風光滿面的領頭車隊和出色的自行車手，興許還有法國不同地區的獨特景緻。記憶在這裡被進行了選擇和重塑，而這種選擇有時是自然的，有時則有人為因素來施加其中的影響。我們還是以書中聖女貞德的典例來說明，不同時代對於貞德的記憶是千差萬別的。有意思的是貞德不僅被塑造和利用成為民族主義的代表，也被商業和其他行業人士所運用，時而成為礦泉水商標，時而變化為各種政治組織的名字。從各種講話、紀念品到藝術作品，貞德本身在變化，流動的記憶本身承載著不同的貞德。這其中人為因素是不能不考慮的重頭戲。

書中提到的一個有趣的例子就是當拳擊比賽時來自阿爾及利亞的拳擊選手擊敗了其英國對手奪得冠軍時，他的口號是：「我為真的報仇了」。拳擊比賽在這裡變成了抒發民族主義情感的一個強烈的空間，也許來自阿爾及利亞的選手對歷史上的貞德的事迹的具體細節並不清楚，但只要是她對抗驅逐過英國人就對了。而他之所以能形成這種直觀的思維判斷和潛意識就在於他在青少年時期乃至成年後所受到的教育和當時社會文化氛圍的影響，老師們的教誨，教科書的暗示無疑都有著 巨大潛移默化的作用。歷史上英國和法國的睚眥必報也成為兩國長期敵對互相瞧不起的心裡根源。

既然說到了教科書，不妨回顧一下日本教科書問題。教科書承載的是對於下一代國民的集體歷史記憶與文化認同的塑造，其意義價值不言自明。日本國內有多種教科書，而其中部分教科書對於戰爭行為的美化和逃避責任、輕描淡寫則觸動了中國和韓國等國家民眾的記憶神經。中韓之所以態度強硬就在於本身我們所受的歷史教育里也無形中輸入了對於日本在二戰中責任的思想，因此我們才會感到憤怒。當懵懂無知的下一代對於其祖輩犯下的罪行完全無知並以此來推卸責任時，教科書的問題就大了。

人們總會有所遺忘，沒有遺忘也就無法繼續記憶。但有些東西是不能遺忘的，諸如歷史的教訓、戰爭的慘痛，但在具體事件中我們發現許多受害者都沉默了，而有少部分站出來的受害者卻又不能不禁受輿論壓力乃至創傷記憶的再度釋放。在這裡遺忘與記憶本身就更呈現出複雜的關係。而這些受害者的心裡也正是需要保護與反思的，特別是在做口述史資料的整理搜集工作時。

結語：

《記憶之場》這部書十分具有後現代史學的特色，在闡釋記憶本身，試圖批判國王法蘭西歷史敘述的時候卻無意間構成了新的歷史記憶—自己的解釋體系。最為詭異的莫過於本來意圖寫一部「反紀念」的書卻本身也成為了紀念的里程碑。此書的獨特魅力似乎也能從此一窺，關於記憶的解讀對於歷史研究的幫助，書中通過多個具體歷史對象的分析已經十分清楚了，更多精彩仍請參閱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