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黑故事·光明
一
敏芳嫁女兒那天,敏芳雜貨店竟然還開著。這一頭大家張望著新毛腳,搶喜糖,捂起耳朵聽炮仗,只聽得敏芳尖利的叫喊和笑聲在樓道里上躥下跳。另一頭是靜悄悄的車棚,裡面黑著不開燈,不開電視,躺椅上也沒有人,外頭坐著趙光明,穿著舊塌塌的藍大褂。偶爾有人路過順包煙,趙光明就把身體伸到黑里去,摸出一包煙來,錢放在玻璃台板上,回身坐好。又有小孩來買東西,他稍稍站起,從門板上掛著的一串串零食里摘下幾包分給他們,放好錢,繼續坐著。
我想起好幾年前,也是在這兩片門板下面,敏芳和幾個常在小店嗑瓜子聊天的女人追著趙光明暴打的情景。她們輪番叫罵,把瓜子殼扔他身上,一有人來圍觀就沖著他們抱怨,這個外地人噢,夜裡專門在店門口小便,泥心嗎,要面孔嗎,臭烘烘的叫人怎麼做生意。趙光明被幾個女人一把抓牢,弓著背,身上穿著那件光明隨心訂的藍大褂。他聽不懂本地話,用自己蹩腳的川普又解釋不清,滿臉尷尬。其實很不巧,他剛來那會,小區里對送奶工已經有了抹不去的壞印象。
很早以前,每家每戶牆上都按著一個奶箱,上面拿記號筆寫了門牌號,老遠望過去,外面一個框,裡面一個框,好像人人家門口都掛著一隻巨大的麻將牌「白皮」。每天送奶工從中間的小門放進去,我們開外面的門取出來。白雪酸奶是喝完要把玻璃瓶放回去的,小盒子和小杯子可以帶在上學上班路上,喝完扔掉。每個小區有一個送奶工,通常是外地人,穿著大褂,挎著小包,標配一部三輪車,而這些發生在大多數人還沒醒的時候。到了月末,他才會準時在晚飯點敲敲門,一把懶骨頭粘在防盜門上,看一眼客廳,喲,今天吃青椒塞肉啊,然後問你討下個月的奶費。他會拿手指頭沾點唾沫,拎著一隻角撕發票給你。有時他會送你一個杯子,一個冰枕,送多了大家就會主動問他索要,哎,這個,最近來點禮品不啦。他只尷尬地笑笑。
某一陣起,敲門收奶費的面孔不太固定了,有時每隔一月就換一個。問起原因,新的面孔會說,工資太低他不幹啦,或者他回老家啦,甚至還有人悄悄湊到你耳邊,你不曉得,上一個攜款潛逃啦。伸出一根手指朝上比劃著。大人就叉著雙臂說風涼話,哎呀,一個小區才幾個人頭,這點錢偷去有啥意思啦。可是畢竟天天打交道,總換來換去難免讓人不安心,雖然這交道除了月末見一次,每個早晨都是毫不察覺的。再後來,牛奶老是丟,一開箱,三十一號的牛奶怎麼沒有啦。或者不準時,幾個上班早的人,出門前看不到牛奶,就光火了。加上鮮奶漸漸可以在超市買,在早飯攤買,到趙光明走馬上任的時候,訂奶這件事早已不時新了。
二
老小區的車棚,都不能叫做車庫,只夠拿來停放兩個輪子的車。這麼小的空間,後來竟也被開發出了各種用途,剃頭店,棋牌室,牛肉餃子攤,雜貨店,水果鋪,二手書碟片屋。好像整個小區變成了吊腳樓,地面上卻撐起了錯落的集市,每一處都是要塞,也不免聚攏起一群消度日腳的閑人。再不濟的,就是給孤寡老人和外地人住。趙光明剛來的時候,就住在敏芳雜貨店對面的車棚里。他的屋子朝南,一張木板床,一個煤氣罐,設備少到竟讓車棚顯得出奇的寬敞。衣服借晾在一樓窗戶下面,要方便就去大門口的公廁,正對面的白場上停著他的三輪車,周圍簇擁著別人家的汽車。
再一次見到趙光明,他正在我家對面按一個奶箱。四個螺絲一擰,這隻白皮就從此黏在牆上了。哎,你好。他主動朝我和老王笑了笑,鼻翼就沿著巴掌肉的兩側塌散開去,撐開了一臉褶子。臉又黑又扁平,眼睛裡透露出勞作的渾濁。一件藍大褂底下露出澡堂拖鞋,表情天生帶著一種不好意思的老實人氣息。
師傅新來的?
是嘛,剛來。川普迎面而來。
現在訂奶的越來越少嘍。
就是嘛,就是嘛。趙光明的褶子又撐開了。
上回那個怎麼不送了?
我也不曉得撒。
並沒能打聽到什麼新的醜聞,只見他匆匆地騎上三輪車去下一棟樓了。
自那以後,就常常能在小區里見到他了。在過道上端著飯碗,看報,剪腳趾甲,晾衣服,擠在雜貨店門前的人堆里消閑,但他不聊,只傻笑著聽,別人打趣他聽不懂,他也還是笑。工作的時候,他從不倚著別人家的防盜門,即來即走,一旦有面生的扯開幾句,他又立刻就笑開了。
師傅你姓啥。
我姓趙。
曹操的曹啊。
不是不是,趙子龍的趙。他就立刻笑開了,褶子像老房子牆壁上的爬山虎,恣意地爬滿了一整臉。
趙光明不耍滑頭,不扯瞎話,漸漸被大家接受,更高興的是,小區送奶這件事也終於穩定下來了。唯有敏芳雜貨店門口那幾包嚼不爛的母瓜子還在嫌棄,她們總是把他隨地亂小便的事拿出來奚笑。但是據早起晚歸的人說,敏芳開門關門的時候,趙光明常常跟在後面掃地,搬凳子,拆門板,裝門板。地上沒有別的,只是密密麻麻的瓜子殼,話梅核。
知道趙光明脾氣好,力氣大,總有人來找他幹活。煤氣罐搬不動了,就喊,光明啊,來幫我一下。買菜拎不動了,就喊,光明,我在你這裡放一下,意思就是讓他幫著拎回去。回頭再意思一下,出門特意在車棚停一停,帶去一瓶酒,一包花生,一壇醬菜。誰也不知道他具體叫什麼,誰也不想知道,只要他穿著藍大褂子,騎著三輪,在小區里住著,他就是趙光明了。
三
有一年夏天,趙光明局促的小屋裡來了一個男孩,隨之也多了一台搖著天線的電視機。兩人穿著一樣的汗背心,老遠看過去,一個黝黑的身體撐滿了它,另一個呢,背心在瘦白的身上晃蕩來晃蕩去,好像搭著一塊干毛巾。早上一道送牛奶,中午一道在白場上端著飯碗。到了三伏天車棚里是很悶熱的,他們就搭了廣告傘,搬來一條長板凳,躲在蔭頭下面吃飯。
有人路過就罵老子,光明啊,兒子來了還不吃的好一點!心疼不心疼!
趙光明就從飯碗里揚起他的臉賠笑,晚上吃,晚上吃。
然而晚飯還是這麼吃。
在廣場舞尚未來臨的那些年頭,夏夜的敏芳雜貨店一直是各路閑人扎堆的大本營。吃過晚飯,人們挑著牙籤,往口袋抓一把瓜子,從各自車棚里拎出一隻骨牌凳,一隻老藤椅,或者乾脆站著,一字排開在小店過道的兩邊,我把這些人叫做「賣不掉的甘蔗」,一根根東倒西歪地倚在牆邊。興國爺叔,小區里出名的酒鬼,帶著幾個小酒鬼圍聚在雜貨店,常把老酒花生米搬到外面來,咪上幾個鐘頭。他們有一話沒一話地搭著,打聽當天的鄰里新聞,順帶巡視下班經過的人馬,和他們車籃里的菜。
趙光明就是混雜其中的一員,這裡成了他最好的社交場所。他領著男孩坐在其中時,已經能懂一些方言,他笑得更投入了。老子負責在一旁傻笑,兒子則靦腆地呆坐著。不知誰問起媽媽來,趙光明笑得有點僵,好像要把自己隱進笑聲後面去似的。母瓜子們得知趙光明沒有老婆,一下炸開了,急得直跳腳,嚷嚷著要給他張羅一個新的,那動靜簡直要讓全小區都知道她們的善良和熱情。
光明,你就說你要個啥樣的,阿姐給你搭橋。
要不得,要不得。
趙光明嚇得兩隻大手舉過胸前拚命搖著,身體卻在往後縮,一臉褶子也跟著縮回去了。過了一會又笑嘻嘻地說,我盼著我兒子上了大學再瞧哩。
男孩和我一般大,晚一年上學。我搬著一摞中學生讀物過去的時候,他正百無聊賴地按著遙控器,電視里翻來覆去跳動著僅有的幾個頻道,雪花點滿天飛。趙光明特別高興,想招呼我坐下,撓著頭轉了一圈發現沒地可坐,就喊男孩趕緊出來搬書,又趁機摸著兒子的頭說,太不像話嘍,說來放暑假,就真的一本書都莫帶,一天到晚都莫事做。等男孩接過書,趙光明的眼睛又跟著書走了一會,很放心地說,好撒,有的你看嘍。
男孩把書擱在床頭,底下堆著好幾個蛇皮袋。狹小的車庫裡,除了一面被灶台熏得滿是油煙的牆,其餘都拿報紙糊起來了,房東不允許他再弄髒。蚊香,拖鞋和撿來的可樂瓶散亂一地。桌上堆著啤酒瓶子,塑料扇,搪瓷牙刷杯,擰乾的毛巾和一些剪刀破布。那時他正在修一個別人廢棄的舊沙發,預備放在過道上乘涼用。難得的,他主動講起了話。
等他考上大學,有了工作,我們就回四川去嘍。
第二年暑假,男孩又來了。仍是瘦白,身長卻拔高了許多,染了一頭黃髮。早上一道送奶,下午還要一道送水,那時趙光明又接下了小區里送水的活,他門前停著一部新的三輪車,正對著舊沙發。大熱天的,敏芳看不過去。
哎,光明,你送你的水,讓兒子自己去用功好不啦。
他愣了一會,好撒,好撒。後來男孩就不出來幹活了。
我跑去問他,還有些書,改天拿給你。
他搖搖頭,繼續看他的電視。
我看了一眼趙光明,他很不好意思。不要就不要了吧,要不然我看了代他去考試。像講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一臉尷尬地賠笑。
天氣轉涼,大家也開學了,男孩還擠在車棚里。人家問,小光明怎麼還不回去,耽誤人家學習。他只低頭笑笑,由他去,由他去。再沒過多久,男孩終於走了。
之後的兩年,男孩再沒來過。
考完試的暑假,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恰好碰到趙光明,老王拍拍他的肩,好啦,明年輪到小光明加油啦。光明,適意啊,收拾收拾告老還鄉嘍。趙光明擺擺手,不得行,久著呢,娃不爭氣。
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第二個夏天起,男孩就輟學了。開學的那個月,他去了南方打工,再也沒有回家念書。
四
訂牛奶的人越來越少了,趙光明賺的錢也跟著少。好在他找了另一份工作,早上送完奶,下午在麥德龍的生鮮部切肉,你問他要多少份量,他拿大刀一斬,袋子一裝,貼好標籤遞給你。站在冷凍庫旁邊的趙光明,和穿藍大褂子送奶的趙光明完全不一樣,裹得嚴嚴實實,口罩遮住了褶子,廚師帽套住了油頭,一時竟認不出來。小區里的人買菜,就跑過來跟他開玩笑。
來,給我來兩斤牛奶!
他就呵呵呵地笑,看不見褶子,只聽得聲音。
這份工作的好處是,他的伙食有所改善——晚上臨下班前能給自己捎點過期前的肉。
有些懶惰的男人,貪便宜的女人,總是厚著臉皮托趙光明帶特價商品回來。敏芳也常托他去批發雜貨。大米,油,整箱的啤酒和汽水,下班的時候,它們裝在他的小三輪後面,一路跟回狹窄的車棚。到了第二天上午,他家門口幾乎變成了特價倉庫。
母瓜子們一邊拿回她們的特價大米,一邊勸趙光明抓緊討個老婆做飯吃。
噢喲,這些大米你看看多好,你不要省阿,兒子也賺錢了,你想在車棚里住一輩子啊。
我看你也攢了不少錢,別回去了,趕緊再找個人。
就是,現在走攏班子多得是,怕什麼。
她們管二婚叫走攏班子。原配就是最初的戲班子,等打亂了再出來演就叫走攏班子。
趙光明就坐在沙發上剪指甲,不像是答應,也不像是拒絕。並不是說笑,後來真有人給介紹了同鄉,超市裡上班,也四十多歲。
光明,去見面不要太戇,活絡點,曉得嗎。臨行前,母瓜子們千關照萬關照。
趙光明正在幫敏芳搬貨架,身體被大大的架子擋住了,只斜露出一個腦袋,油油的臉上炸裂出一個大笑,說著他的四川口音:「好撒!」
結果人家沒看上他。
後來又介紹了輪胎廠的,自己開早飯攤的,還是沒成功。
母瓜子們安慰趙光明,沒事,好的多得是,阿姐再幫你找過。
沒過多久,趙光明帶了一個比他年輕很多、體面很多的女人回來,也是一頭黃髮,身上穿扮的大紅大綠。兩個人看不出很親密,不太說話,匆匆來,匆匆走。這畫面看得大家瞪直了眼睛。
老鄉,老鄉嘛。趙光明一個人在的時候,在大夥的逼問下勉強吐出幾個字。
人家誠心實意跟你嗎,你不要太老實給人騙去了。可是這回,幾個精明的母瓜子似乎並不認可這個天大的喜訊。她們講,之前那幾個都嫌你老,這個能看上你什麼,也不想想看,戇啊。她們懷揣著一百萬個提防的心眼。
趙光明還是低頭笑,眼睛對著拖鞋,專心接受大家的批評。怪不好意思的樣子,又掩飾不住竊喜,來回搓著兩隻手。
趙光明回來得愈發晚了,甚至趕不上幫老闆娘關店。白場上的小三輪,也換成了電瓶三輪車。一時間有人覺得趙光明走大運,也有人說他鬼迷心竅,一定是被小狐狸精奪去了魂。直到有一天夜裡,小官遛著狗在火車站附近看到他,才知道趙光明是開黑車拉客去了,這樣數下來,除了送奶和切肉,他又打上了一份工。
嘖嘖嘖,看起來戇,做生意倒蠻想得出噢。
怎麼回事啊光明,這麼拚命賺錢,阿是要結婚了啊。酒鬼大笑著質問他。
趙光明就擺擺手,也不反駁什麼。可是並不見那個女人再來過。也不見他再買特價豬肉了。
在沒有趙光明的夏夜茶話會上,就有人偷偷講,為什麼要打工,趙光明的錢么,老早就被那個什麼老鄉騙走了呀。很多女人就是專門騙老鄉,對付伊這種老實頭,一花二花就吊牢了。等拿到錢一跑路,深山老林里一躲,你還上哪找去。
就算找到了還有啥意思,人家老早把你錢花精光了。
嘖嘖嘖,作孽啊。母瓜子們很替他心疼這些年辛苦扒來的分。
那後來,趁趙光明在家休息,就總有人坐到外面的沙發上,扭頭朝向裡面,給他上課,教他腦子清爽,或者勸他想開一點。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對吧。酒鬼爺叔拍拍他的肩。
趙光明並沒有說過什麼,但他乘涼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清晨,白天,晚上,都在打工。小區里送報紙的人說,有一天趙光明跑來跟他打聽,看能不能也送送報。
可是郵政系統還是找本地人的多。送快遞呢,他太老,人又木。
伊還是拉客來的實惠,現在送牛奶也沒啥意思了。送報的說完話攆了攆煙屁股,腳踏車一踩走了。
訂牛奶的人越來越少,趙光明的隨心訂藍大褂子也越來越臟,變成了舊灰色,背上幾個字剝落得差不多了。過年又他沒回家,他總是說,回去一趟的錢還不如吃點喝點。但也總沒見他吃啥喝啥了。除夕那天,男孩回來了,黃毛換成了紅毛,兩隻手上七八個禮品袋,穿得很時新。好像從第一個夏天到現在,長大了十歲似的。趙光明很開心,言語間有一種兒子老子長臉的興奮勁。他們把煤氣灶換成了電磁爐,擦乾淨那面滿是油污的牆,掛上汽車日曆,上上下下清掃了一遍,買了幾瓶酒,貼了倒福,老闆娘送了他一些花生乾貨,認認真真辭舊迎新。趙光明也終於換下了標誌性的隨心訂大褂,代之以生鮮超市裡肉博士的大衣,深藍色的,很新很亮眼。
喲,光明,這件高檔貨,當博士了。看到的人都笑得停不下來。
然而並沒有人叫他趙博士,哪怕有一天他西裝革履,身後不再跟著一三輪車的牛奶,大家還是叫他趙光明。
五
趙光明的三份工里,第三份顯然最讓他滿意。有時埋伏在火車站周圍,遇著拿行李的面孔就上前問,去哪,去哪,要坐車嗎。然後帶他們兜轉在小城的各個角落。有時在車站守著苦苦等公交的人,幽幽地問一句,火車站去嗎,五塊錢走吧。然後帶他們去火車站,也可以漫天要價。比起送奶和切肉,這錢簡直太好賺了。然而也不是沒遇到過賠本的賣賣。
比如年初那樁事故。趙光明的電動三輪在離小區不遠的橋上撞了一部電瓶車,蘋果滾了一地。那女人連車摔進綠化帶里,爬起來就要修車錢。趙光明解釋了幾句,她一聽是外地人,機關槍立刻掃起來。
外地人欺負本地人,撞了還不認賬,有道理嗎。罵得趙光明還不上嘴,只能獃獃站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趙光明只掏的出兩百,人堅決不走。最後小官墊錢,付了五百,要下電話,才了了事情。
過了幾天,又有小青年來要錢,說我姆媽摔得不輕,要住院體檢。不得了,這下還帶著交警,這回又引來一群人圍觀。
你要是不私了,這部車子你是違法的,曉得嗎。
結果又賠上千百塊。大家心裡有數,光明老實,光明又吃癟了,這錢要拉客個把月再能賺回來。
趙光明開在路上,除了安全問題,還有交警問題。一旦被交警捉牢,哨子一吹,手勢一做,好幾天的路費就罰下了。即便如此,趙光明還是覺得拉客比送奶好得多。那件肉博士的大褂是擋不住路上大風的,而且看著很嚇人,他就經常穿一件皮夾克,戴頭盔,手伸到龍頭連著的毛皮手套里去。
沒生意的時候,趙光明就把車停在小區公廁旁邊,站著看老頭打牌,偶爾也抽抽煙解悶。有人大包小包從超市回來,有人買了小家電,就托光明帶進去。也有老人突發毛病,等不及救護車,大家把人扶上他的車就火速趕去了醫院。大家都說,光明做了那麼多好事,這一樁頂厲害。
但是也有來不及的,徐爺爺乘著車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
六
創文明城市,最近又抓的很嚴了,說是不罰錢,看到了直接拖走,嚇得光明不敢開出去。老小區也跟著大修整,停車場要擴建,垃圾房要翻修,路燈也換了顏色,連同爛在樓道的牆上,那一隻只東倒西歪的廢棄的「白皮」,全都成了重整治對象。它們中的很多已經不是牛奶箱了,時而被人拿來塞小廣告,寫辦證號碼,也有人存放鑰匙,掛雨傘,即便什麼用場都不派,爬樓梯的時候抬頭看一眼,也能靠它識別樓層。
現在趙光明要做的是,把這些年他按上去的奶箱,一個個拆下來。其實很簡單,跟裝的時候一樣,四個螺絲一擰,這隻白皮就永遠從牆上剝落下來了。
聽到動靜,就有人開門除來看看,哎,光明,來拆牛奶箱阿。
是啊。他現在會說點本地話了。
看了兩眼,於是那人又關上了門。
趙光明收完這個,又去了下一層樓。他像一個拆彈專家,把角落裡的毒瘤一一除去,又像一個自掘墳墓的人,抹平這些年的功績。三輪車上放著一個蛇皮袋,裡面堆著家家戶戶過去的奶箱。這些家裡有的小孩長大離開了,有的大人離婚了,有的房子早已易了主。他們有了新的房子,新的奶箱,每個小區門口的超市和便利店裡,都有比一隻「白皮」更大的奶箱。
等下一撥人來把牆面重新刷白,以後上樓的小朋友,又可以伸出一隻小臟手在牆上摸來摸去了。
小時候回家跟人說話不看路,一不小心撞上牛奶箱的尖尖角,就大哭。
大人就指著牛奶箱說,怪伊,怪伊,叫趙光明來拆掉伊。
這下再也不會撞到了。
全新的白牆,讓人想起小時候白雪酸奶的質地。趙光明一定是五點鐘過來,把白雪酸奶放進去,到晚上再來收空瓶。
趙光明的三輪車,載著一瓶一瓶拿箱子隔開的牛奶,在小區里騎來騎去,等到天亮的時候,三輪車就空了,騎起來很松。現在他騎起來,越來越松。
完
◎ 作者:王占黑 「 我從遙遠的地方來看你 要叨逼叨很多的故事給你聽 」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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