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播:新的學術研究成果,有關「小姐」

除了對於社會學理論發展的歷史介紹之外,我會不定期地更新有關較新學術成果或者當前社會問題的分析的文章,能讓大家知道,這個專欄不是教科書!

這篇文章是放一下我對丁瑜老師的訪談。丁瑜老師是中大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的副教授,主導研究方向是性別研究,包括中國性產業與性工作者、全球化框架下中國的現代化與城市化下的女性、性別觀念及行為等。她在博士的時候,在珠三角地區做過6年的田野調查,專門做有關「小姐」(性工作者?有關名稱問題丁老師在她的書中有講)。十年之後,丁瑜將她的博士論文進行翻譯和改寫,今年出版了新書《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研究》。這本書出版之後火遍學術圈。而我能約到丁老師進行訪談,真的感到很幸運。

強調一下,有關「小姐」名稱問題,書中其實有專門研究這個問題。其實我們以為」性工作者「是對她們的尊稱,實際上,她們更願意別人稱她們為」小姐「,具體原因,這裡實在沒法展開了。

書的內容的簡介還有部分訪談內容載於南都周刊公眾號上,具體日期什麼的我就不說啦,免得給大家造成打廣告的印象(真的沒這個意思,只是想要為大家介紹比較新的研究成果)。只不過,公眾號的文章篇幅有限,所以刪掉了很多內容。所以我把訪談原稿放在這裡。至於書究竟講了些什麼內容,大家可以去搜一下(再來看看這篇訪談可能會更好,書中的內容還是很雜的,所以我就不在這裡介紹了),其它不少媒體也有對丁老師的採訪,感興趣的朋友也可以找來原書讀一讀,你會發現,社科類的書(哪怕是實證研究)也是很有意思的。

以下是訪談內容:(略長,還是建議大家可以先收藏,了解一下書的內容再來看訪談)

問:有人指出您的研究比較偏「玫瑰色」,偏重於小姐群體浪漫美好的方面,那可不可以假設一下如果您現在再去做這樣的研究,視角會不會有哪些不同?或者說會不會有可能改進的方面?

丁瑜:一方面是那個時候的年齡(二十五六歲)時候的視角造成的,另外一方面我的研究的重點或者說目的本來就是想呈現另外一種顏色。因為以前的人一談到小姐群體就覺得她們的生活是跌宕起伏或是灰色、黑色的,生活總體是比較凄慘的。但我就想著她們的生活除了這種顏色之外真的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嗎?我感覺一個人的生活應該不僅僅是一些悲慘的方面。即便真的是很悲慘的,也沒見某個小姐就真的怎麼樣了,她總是有一些東西支撐她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下去。所以我當時就想去找這樣一些東西,這也決定了我的這個研究偏向發掘她們的自主性,看她們比較強大的一面,看她們怎麼處理生活中的這些困境。因為我覺得那些黑色的方面別人已經說的夠多了,所以研究目的本身也決定了這個「玫瑰色」的圖景。因為從田野調查到這本書出版已經十年的時間了,我的年齡也增大了,經歷也不同了,肯定這時候的解讀跟那時候也不一樣了,所以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不僅是對原來博士論文的翻譯,更多的是改寫。一方面是因為自己閱歷的增長,另一方面也是書的篇幅可以比論文長一些,所以就有更大的空間進行補充。但補充並不是說以前都是玫瑰色現在要加一些灰色的東西進去,更多的是想呈現即便是在這麼多的限制之下,這些人依舊能有她們小小的衝勁和力量試圖突破。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不僅僅是小姐這一群人。所以現在的書呈現出來可能更多就是關於小姐們如何用自己的微小努力衝破限制多一些。

問:您剛才有提到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在突破結構性的限制,與其說您的研究聚焦是在小姐,但不如說可以拓展到比如農民工、女工,甚至就是更加平常的人,那您覺得我們平常人在日常生活中又會有哪些微小抗爭?

丁瑜:其實每個人都有在做微小抗爭。書中的框架(指馬勒和佩莎的「個人的主觀意義對於生活中的選擇產生的重要影響)其實不是我提出的,是另外兩位學者提出的,這真的讓我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現在再來看這個框架覺得還是一個很好的理解女性生活經驗的理論。其實後來在中大做博士後的時候有研究過高校女教師,其實小姐和高校女教師這兩個群體有很多很類似的地方,當然她們之間的職業性質不太一樣。而且小姐可能更偏向於外來務工流動人口這個大的群體下的一個小群體,但她們作為女性來說,和看起來完全不同的高校女教師相比,其實很多東西是一樣的。我說的這種一樣,是指女性在現在的社會環境中所會面對的一些困難,她需要處理的日常事務,她所要面對的掙扎,有很多都是類似的。再往大說的話,不僅是女性,其實每一個人在生活中都要面對很多不同東西的束縛。我就想看周圍的一些人如何鬆動他周圍的一些限制,看他們突破的力量。所以我們拿這個框架來看不同的職業、農村與城市等等不同的人群劃分標準都是適用的。

問:那您在書中沒有提到的小姐會遇到的風險,比如暴力、疾病(艾滋等等),小姐如何處理?

丁瑜:當時我在做田野調查的時候,站街女會遇到的最大的風險可能是搶劫啊,我甚至有遇到過輪姦的,本來說好的幾個人,結果到了賓館一下子來了幾個人,搞完又不給錢,就是「非自願性行為」;另外一個就是毒品,因為說」黃賭毒「不分家,「賭」在我的調查中碰到的少一些,「毒」一定有而且很多;而且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怕來掃蕩的警察啊,會覺得很麻煩。因為警察會把她們帶到派出所,驗尿之類的,這樣折騰一個晚上就沒有了。這些就是我覺得很現實的一些威脅吧。所以這些能怎麼辦呢?好像沒有辦法,感覺挺絕望的,其實更絕望的是她們吸毒但是沒有辦法戒斷。有一次有一個訪談對象就說她已經進了六次戒毒所了,當然也有原因是因為她交的男朋友本來也吸毒,這樣兩個人就更沒有辦法戒斷。可以注意到因為吸毒她的聲音也很沙啞,包括她們自己也說嗑藥磕得太多,腦袋都不大清醒了。其實看到這些東西之後會感到非常非常絕望的。簡直無法想像她六進戒毒所還是沒有辦法戒斷的生活是怎樣的。

問:那現在其實沒有一個機構或組織可以幫助她們?

丁瑜: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很少。就像廣州這裡就沒有一個能幫助這些小姐的組織。首先就是這些機構的資金來源,政府購買服務是肯定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通關一些基金贊助,或者自己去申請一些基金的項目去維持機構的生存。再加上她們工作的性質是這種灰色地帶的人群,所以這些機構也會因為服務對象的特殊性變得比較困難,他們不能去民政註冊,只能去工商註冊,所以沒有辦法像其他社會服務組織一樣享受資源。再加上很難招到人,其實裡面的工作人員自己本身也會被污名化。所以工作人員很大程度上就是靠熱情在做。還有管理者運營經驗的缺乏。香港紫藤可以說是關注小姐群體的最出名的結構了。深圳那邊有一個叫做「半枝蓮同城姐妹關愛中心」的機構專門服務小姐群體。這種機構一方面關注健康,另一方面給小姐提供一個互相交流的場所。但是全國類似的結構五個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問:這些機構怎麼宣傳?如何讓服務對象知道機構的存在呢?

丁瑜:其實是需要大量的時間去接觸的。只能通過傳統的方法,去她們工作的地方、居住的地方一點點去接觸,去派安全套、小冊子之類的,就像掃街一樣慢慢地積累起來。所以一開始這些機構的服務對象也是不多的,因為小姐這個群體很怕會惹上麻煩,所以需要時間去讓她們知道這樣的機構是可以信任的,也可以獲得一些有益的東西。所以得讓她們知道還有這樣的機構可以幫助她們有關就業的、健康的、法律的方面。另外通過她們的人際圈子讓她們知道如果她們想聊天,有這樣的機構可以給她們提供場地讓她們互相認識。所以這一方面的宣傳也不能很急,只能通過這樣聚人氣的活動慢慢發展起來。

問:那您想通過這本書向公眾宣傳怎樣的觀念?大家究竟應該如何正視這樣的群體?

丁瑜:其實我的書倒沒有很宏大的目標。一方面是我可以預見到我的書出來後肯定是有愛有恨的,因為以往有人做小姐方面的研究,就會有人說「很好啊」,也會有人回應「這些東西就是應該嚴厲打擊,這些人就是墮落啊「,肯定會有不同的觀點。也會有人質疑你們這些大學教授就是閑的沒事做,研究什麼不好非研究這些東西,總會有很多的批評。因為一旦你的研究一旦和這些人群扯上關係,很多人就會認為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這些人就是社會渣滓,有什麼好研究的。還有一些觀點可能會認為這些研究太淺了吧,不夠料,我們見過水更深的。所以書出來之後會有各種不同的意見,不過這也是我所期待的一種效果吧。我就希望有更多的人能通過這本書關注到以前沒有怎麼關注過的群體,或者說是已經被」風月化「和有了刻板印象的人群,讓大家重新認識一下。可能就是在更多人的頭腦中產生一點點的變化,甚至都說不上改變。我只是希望能讓大家看到一個嚴肅的、科學的研究,不要每次想到這個人群就只能聯想到網上看到的一些」墮入紅塵「之類的。所以不要總是以一種獵奇的眼光去解讀別人的生活。其實當時寫這本書的時候就是不想把它寫得太學術化了,還是希望它能好看一點。

問:那這項研究對於您本身而言有哪些收穫和成長?

丁瑜:其實對於個人的改變一定是全身性的。這種全身性體現在興趣愛好、行為方式等等很多方面。有一句話就叫做」理論強大,實踐跟著強大。」其實做性別研究很多時候就是要挑戰很多制度化已經規定下來的東西,既然要去挑戰的話,你就一定要有勇氣去顛覆傳統。所以我為什麼要改變髮型、生活方式,其實也是為這些做的準備,如果你完全在傳統的套路下,接受不了改變的話,那就說明你可能並不適合做這樣的研究。比如我們可能會去質疑婚姻制度,如果你認為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就是應該這樣啊,為什麼不是這樣,那可能性別研究中很多理論你是接受不了的。所以性別研究和生活在根本上是分不開的,很多時候你再去解讀身邊的現象就會很不一樣,你的整個人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比如我就嘗試過各種各樣不同的髮型,頭髮嘛,做壞了等它長上來不就好了,為什麼有些人這麼害怕髮型的改變呢?有一種說法就是剪個頭髮跟整容一樣,你會變成一個煥然一新的人。這些東西你敢於去嘗試,說明你還是有一種開放的心態去接受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所以就這一點來說,個人和理論是完全結合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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