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龍槍

我叫米波，是個英雄。

祖傳一把魔龍槍，白銀的槍頭，猩紅的龍翼，傳說先輩曾經用它屠過一頭龍。

那時我年少輕狂，下定決心出門闖蕩，老母親挽留我:「你們五兄弟，一人都不能少啊。」

我搖了搖頭，看向遠方雪山的眼睛裡放出光芒:「我要去屠龍，我要做一個英雄。」

說罷，不顧老母親和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的苦苦挽留，提著魔龍槍，隻身一人沒入了風雪。

1.

「你媽死了。」

「你媽才死了！」我一巴掌扇在來人臉上。

「我說真的！」來人一臉委屈，捂著半邊臉說。

我反手又是一巴掌。

來人再也不敢說話了，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丟在地上，落荒而逃。

我撿起信，只瞧見幾個字:「大兒米波親啟」。

正是我那多年未見的老母親的字跡。

我心中一沉，想拉住信使一問究竟，卻看到信使的背影已是越來越遠，只得恨恨地呸了一聲。

拆開信封，老母親的字不多，卻字字誅心，讓我在炎炎暑日里如墜冰窖:

「魔龍蘇醒，速回屠龍。」

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我的弟弟妹妹們在我離家以後，也相繼出門了，留下手無寸鐵的老母親一個人，獨守空巢。

魔龍蘇醒，人人自危，手無縛雞之力的鄰居們尚且不能自保，又有誰能保證她的安全呢？

眼前的這八個字，可能就是老母親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了啊。

院子里的樹葉沙沙作響，怎麼也靜不下來。

舊日時光翻湧上心頭，我忽的淚如雨下，信紙也被打濕。

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經從一個熱血少年，頹墮成了一個終日為生計所迫的市井之徒。

不曾屠過龍，甚至不曾碰過那桿錚錚發亮的魔龍槍。

我原以為，我再也不會碰那桿槍了。

我原以為，我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完我這笑話般的一輩子了。

直到今天。

我的老母親走了。

一直深藏在我心底的那股子熱血，又一次湧上了心頭，我又變回了那個渾身上下燃燒著火焰的少年，我又一次握緊了魔龍槍的槍身。

多年以來，魔龍槍都被我珍藏於床底，如今再次取出，卻光潔似新不沾毫塵。

一如我的屠龍魂。

我撫著魔龍槍，輕聲說:「屠龍的少年又回來了。」

2.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全副武裝的馬兒對我說:「Rua，在下千里馬！你要去哪？」

我翻身上馬，低聲道:「千里馬？那你便只管一路向西去。」

於是，一人一馬一長槍，大漠孤煙追斜陽。

千里馬不愧是千里馬，只用了一夜，就趕在天亮前到達了目的地。

下馬，站定，抽槍。

黑暗中的龍穴入口，像極了吃人的血盆大口，腥氣撲鼻。

我回頭拍了拍馬兒，說:「你走吧，我怕一會波及到你。」

馬兒說:「Rua，在下千里馬！這波不慫好吧。」

我欣慰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深不可測的龍穴。

月黑風高，裡面的巨龍還在沉睡……正是屠龍的大好時機。

我緊了緊手裡的魔龍槍，身體止不住地微微戰慄。

不是恐懼，不是緊張。

而是興奮。

少年時的屠龍夢，終於要在今天實現了。

我大喝一聲:「呔，你爺爺我來了！」

便埋頭沒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空氣有點冷，還有點潮濕。

我忽然有些慌，因為我從來沒有屠過龍。其實，我壓根都沒有見過龍。

我只在老一輩的口中聽聞，巨龍無惡不作，掠奪財寶美女，但因為實力強橫至極，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將其擊殺。

屠龍，英雄。

光是想想就熱血沸騰了啊。

我就要用這把先輩的屠龍長槍，再一次屠龍了啊。

我就要為老母親報仇了啊。

我就要成為英雄了啊。

黑暗中，我摸索著前進，卻突然觸碰到了一塊有溫度的巨大石塊。

石塊里突然亮起了血色的光芒，原來是巨龍的雙目。

碩大的豎瞳里寫著憤怒二字。

我不退反進，舞起了生疏的槍法，魔龍槍引得空氣發出陣陣爆破之音，我大喝:「受死吧！」

沾染過龍血的魔龍槍，一下子就刺穿了巨龍的鱗片，巨龍仰天長嘯，雙目里迸出火焰。

滾燙的熱血滴在我的盔甲上，發出呲呲的聲響。

巨龍狂怒著吐出一口龍息，猛烈如晝的火光之下，我總算人生第一次看清了真正的龍的模樣。

遮天蔽日般龐大的巨大雙翅上骨節突起，高達數十米的山般身軀幾乎讓人心生絕望，猙獰恐怖的龍口張開沒有露出滿嘴的獠牙……只有爆裂熾熱的火焰。

我快融化在這火焰里了。

3.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在了床上。

「大哥，你醒了？」

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垂死病中驚坐起:「小三？！」

小三靦腆一笑:「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大哥你還記得我的聲音和模樣。」

「大哥，來，小心點，別燙著了。」

我的雙手接過茶杯，凝固在了半空:「小五……你們……」

小五摟過小三，無不自豪地沖我說:「我們倆是真愛。」

我震驚，失手打翻了茶水:「你們倆可是兄妹啊！小三你怎麼能喜歡上妹妹！」

小五擋在了小三身前:「大哥，你別老拿三哥說事，有本事沖我來。」

我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只得忽略眼前，問:「我……是怎麼到你們這兒來的？」

「Rua，在下千里馬！你忘了么。」

我朝門口看去，千里馬一邊嚼著乾草，一邊沖我眨了眨眼。

「我還以為……我死在了巨龍嘴下。」我心有餘悸地長出一口氣，眼睛突然有些乾乾的:「我想替咱媽報仇，但我殺不掉那頭龍。」

小三坐到床邊，對我說:「大哥，你能活著回來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去去去，瞎說什麼呢！」小五趕蒼蠅似的揮手，坐在了小三和我中間，「哥，你可是當年的屠龍英雄呢，總是有機會替咱媽報仇的。」

我低下頭，不敢去看小五那熾熱的眼神:「我都已經快把當年的槍法忘光了……而且我甚至都扛不住巨龍的一口火。」

「哥，這可不是當初我認識的那個你！」小五抓起我的手，用力地說:「你可是那個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英雄啊！我到現在都忘不掉那年你單槍匹馬出去闖蕩的帥氣背影呢！」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敢和她說，你心裡那個英雄般的哥哥，早就在風塵里泯滅成了一個市井小民，就連最後僅剩的那一絲熱血，也在昨天夜裡被一口龍息給吹涼了。

強顏歡笑，我說:「算了吧，我們殺不掉那條龍的。」

小三悄聲應和我說:「對，我也覺得算了吧……咱五兄弟都聚不到一起，還談什麼屠龍偉業嘛。」

「你說什麼呢！」小五扭頭瞪了小三一眼，「咱媽的仇不能不報！再說了，魔龍槍在手，豈有不敢屠龍的道理？」

小三起立，慢慢走向門邊:「我反正是不想看著大哥你去送死，這一次僥倖從剛睡醒的巨龍嘴下逃了出來……還能有下一次嗎？」

小五也猛地站起，罵:「你們兩個還是男人么！手裡有著屠龍的槍，身上還背負著咱媽的仇，就想這麼當一輩子縮頭烏龜么！」

她走到牆角，抓過那桿刺穿過巨龍鱗片的魔龍槍，站得筆直，像一柄無堅不摧的軍刀。

「你們兩個大男人不上，那就我上！」

坐在床上的我和半個身子已經走出門外的小三，齊齊看向了小五。

小五的眼睛裡像是在發光。

那個光芒也曾經出現在我的眼睛裡。

4.

「就是這樣，二哥。」小五說罷，回頭瞥了我和小三一眼。

小二也瞥了我們一眼，才說道:「難。」

「我也知道難！」小五急得快哭出來了，「可我們總得去試一試吧！咱手裡可是有魔龍槍這個大殺器呢！咱不能一輩子都不給咱媽報仇吧！」

小二又看了我和小三一眼，搖起了頭:「你看看大哥和小三，他們兩個現在一點鬥志都沒有……屠不了龍的。你也說了，大哥他現在槍法生疏，我們幾個從來都沒練過槍法的人更是沒法子。」

我只是默默地聽著，不敢說話。

巨龍真的不是我們所能對抗的存在啊，它只用了一口龍息就讓我毫無還手之力，就算我手裡有著無堅不摧的魔龍槍又有什麼用？

我真的不想再體驗一次絕望了。

小三不說話則是因為生性膽小。不過說來也奇怪，他又是怎麼鼓起勇氣去追求妹妹的呢？

我胡思亂想著，小五已經拉著小二的手來到我的身前:「大哥，二哥，我們去找四哥，四哥一定能說服你們！」

我抬起眼皮，掃了她一眼。

她大聲地說:「兄弟齊心，已如神兵，加上妹妹，斬滅龍心！」

可卻沒有一個人回應她。

我們三個哥哥，被她一路拉著，找到了小四。

小五堅信，我們幾個中，總有一個是明事理的人，那就只能是她的四哥了。

她的四哥連話都沒說，只是來回打量著我們三人，搖著頭。

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最多的停留在我的身上。

好像是失望，又好像是無奈。

可我又能怎麼辦。

對手可是巨龍啊！山一樣龐大的、振翅便能衝天的、幾近無敵的巨龍啊！你們根本不知道巨龍的恐怖，只有我這個撿回了一條命的人才知道啊。

於是，我和三個弟弟一併沉默。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小五看看我們，又看看小四，最後又看看我。

她的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好，好，好，你們都是男人，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說罷，小五從我的身邊跑過，重重地撞了我的肩膀，奪門而出。

小三一拍大腿，也跟著跑了出去。

小二和小四相顧無言，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屋子裡的空氣，就這麼慢慢的，慢慢的，變冷了。

5.

當晚，我和小二小四喝得酩酊大醉。

我說，這些年來，其實我一直過得很苦逼，別說屠龍了，我連只豬都不曾殺過，那桿魔龍槍就一直藏在我的床底。

小二說，大家也都一樣，離開了老母親之後，沒有人的生活是過得稱心如意的，大家都是一樣的苦啊。

小四還是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只是喝酒不說話。

我們三兄弟，就這麼醉倒在了酒桌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酒醒。

小三沉重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大哥，二哥，四弟……」小三公主抱著小五，面如死灰般走進屋內，「小五她一個人去了龍穴……」

我定睛一看，小五身上已是傷痕纍纍，血污染遍全身。

拍桌驚起，忙走上前去接過小五，問道:「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小三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滿臉痛恨:「小五被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是這個奄奄一息的樣子了！」

「誰，誰幹的？！」小二酒醒，也問。

「還能有誰？」小四幽幽嘆了口氣。

我們三人咬牙切齒，齊齊說出了答案:「是那條巨龍……」

小三沖我發脾氣:「大哥，都是你！要不是你，小五絕對不會單槍匹馬找巨龍的！全都怪你！小五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我嘆了口氣，心想昨天你可是也站在我這邊的啊。

可我沒有資格說話。

小三輕輕地把小五抱到床上，又輕輕地蓋上了被子，最後吻在了她姣好卻花了的臉上。

小二和小四就站在我的對面，沉默。

我看著這一切，也沉默。

小三撿起床下的魔龍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我要去給小五報仇。」

沒由來的，我怒火中燒，一拳打在了他的面頰上，把他打倒在地。

小三側身倒在地上，不怒反笑:「呵呵，不敢打龍，就拿弟弟妹妹來撒氣是么！」

我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

我說:「你給我等著。」

我從小三的手裡奪過魔龍槍，緩緩看了一圈。

我從來都沒有這麼冷靜過。

也從來都沒有感覺過像現在這般，熱血涌遍全身。

我沉下聲音，卻更像是野獸低吼:「你們都給我等著。」

快步出門，馬兒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Rua，在下千里馬！這次去哪？」

冰冷決絕的話語從我的喉嚨里發出:

「屠龍。」

6.

策馬奔騰，天上烏雲密布。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狂風在我的耳邊嘶吼，閃電在我的頭頂爆炸，一切都像是在阻擋著我的前進。

卻又像是在為我的出征奏響最壯麗的序曲。

天空漸漸墜下了細雨。

我想起我那年邁的老母親，在我毅然離開時，曾對我說:「你們五兄弟，一個都不能少啊。」

我想起我那生性膽小的三弟，也不知何來的勇氣做出追求妹妹這種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的事來。

我想起我那年紀最小的妹妹，小小的身體里竟然藏著最強大的靈魂，一人對抗我都不敢面對的巨龍。

我想起我那不怎麼說話的四弟，從昨天到今天唯一一次開口說話，是因為小五受了傷。

我想起我手裡那桿曾經屠過龍的魔龍槍，想起我胸中那曾經燃燒過的英雄夢。

往事一幕幕在我的心頭浮現。

我跳下馬，在傾盆大雨里狂吼:「呔，你爺爺我來了！」

巨龍應聲長嘯，從洞口飛了出來，挑釁似的在我頭上盤旋。

我輕蔑一笑，手裡的魔龍槍已在發燙。

這麼大的雨，它是沒法吐龍息的，只能從天上下來用爪或嘴來攻擊我。

而它只要一進入我的攻擊距離，我就能刺穿它。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這足足有我本人高的魔龍槍，是我最大的翻盤資本。

巨龍撲扇著雙翅，將雨幕也分割開來，捲起的強烈大風只吹得樹搖葉落。

我單手提槍，站定在暴風雨中央。

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我和那條巨龍。

幾乎就快要荒廢了的槍法口訣，又一次浮現在我的耳邊，清晰得有如炸雷——

疾如風，徐如林，不動如山，侵略如火。

一道藍白色閃電劃破長空，我才意識到，原來是真的有炸雷。

巨龍在頭頂盤旋了幾圈，張開巨口想要吐息，卻吐不出半點火星，只能發出震耳欲聾的長嘯。

任憑雨水落入眼中，我也不眨眼。

天空那團碩大的陰影突然俯衝下來，帶著千鈞之勢，有如無法抵擋之力量。

巨龍越來越近，我幾乎都能看清它嘴裡有幾顆獠牙了。

可我卻在想，我好像明白了為什麼膽小的小三也會勇敢的站出來向小五告白，好像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小五敢於一人挑戰巨龍。

因為他們的身後都站著最不可割捨的人啊。

就像我的背後，一直有你們啊。

這一次，我不會再敗了。

我從巨龍的眼睛裡看到了我自己。

我看到我做了一個漂亮的側滾，躲過了巨龍致命的血盆大口。

我看到了巨龍眼裡流露出了恐懼。

你也會恐懼么？

我舉槍一刺，刺進了它的脖子。

它掙扎著扇動翅膀，想要飛走，可脖子那的血液已經噴涌而出。

它的生命也一起噴涌而出。

巨龍飛到高空，漸漸失去了力量，自由落體，重重地砸在地上。

抽搐幾下，再也不動了。

我無喜無悲，走過去，從它的脖子里抽出沾血的魔龍槍。

龍的血液是滾燙的，雨水澆灌在魔龍槍的身上，發出呲呲的響聲，化為蒸汽。

我的血液也是滾燙的。

再大的雨也澆不滅。

7.

我叫米波。

我是個英雄。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