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影響我的轉世

為了修行,姥爺常去菜市場買魚到河裡放生,動輒捐掉整個月的工資給某個寺廟,而自己穿得破破爛爛,一件衣服好幾個補丁。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77 個故事

姥爺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我七歲,剛上小學一年級。他清晨在書桌上留下一封信,人就消失不見了。我們都知道他是去了寺廟,但不知道他會去多久,還會不會回來。

小時候,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媽媽上班又忙,沒辦法按時接送我上下學,所以從學前班開始我就住在姥姥家。家裡兩室一廳的房子,姥姥帶著我住一間,姥爺自己住一間。兩間卧室都從南到北扯著一根鋼絲,用來晾晒衣服,因為陽台連著姥爺的房間,那是他燒香禮佛的地方。在我的記憶里,姥爺很少與家人一起吃飯,碗筷也只用自己的一套。他吃素,覺得家裡的餐具沾過葷腥。

姥爺的房間里總是飄著淡淡的檀香味,這股味道讓人覺得心裡毛毛的。我很少與他主動搭話,因為他總是給我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試圖來開啟我的「慧根」。譬如一個小朋友,或者一隻小兔子、小貓,在某種危及的時刻,默念「南無阿彌陀佛」得到了觀音菩薩的拯救。

在我好幾次闖了禍,心裡默念了千千萬萬句「南無阿彌陀佛」也沒有逃脫媽媽狠狠的責罵之後,我對這樣的故事就不信了。

姥爺年輕的時候是火車司機。媽媽常說,他從前是位特別慈愛的父親,那個年代家裡窮得連雞蛋都吃不上,火車上的盒飯可是好東西,每次他回來的時候打了盒飯都捨不得吃,帶回來給妻子和孩子們。

可是年紀大了,姥爺開始信佛,並且疏遠家裡人,在他眼裡,家裡人的抽煙、喝酒、吃肉,都是「罪孽」。這幾年家裡經濟條件好了,日子過得舒服些,他也覺得是罪過,說福分是有數的,這輩子耗盡了,下輩子就過不好了。

為了給自己「積累德行」,他常常去菜市場買了魚拿去河裡放生,或者動輒捐掉整個月的工資給某個寺廟,而自己穿得破破爛爛,一件衣服好幾個補丁。媽媽和舅舅給他買了新衣服,他也放著不穿,要把「福分」攢給下輩子。

姥姥一直身體不好,沒有正式的工作,從前還打打零工,或是幫別人家照看小孩,賺點微薄的收入,但是漸漸年紀大了,失了工作,沒有任何收入。看著掌管家庭財務的姥爺把退休金捐掉,姥姥無可奈何,只能在家跳腳直罵。

姥爺的一個侄子是鄉下的算命先生,他算出來家人的「罪孽」會給姥爺帶來災禍,最好出去躲一躲。所以姥爺趁姥姥清晨出去遛彎兒的時候,丟下一封信就離家出走了。他告知家裡人他坐火車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咸陽,打算去寺廟消災祈福。或許「躲災」只是姥爺和算命的侄子一早商量好的說辭,讓這次出走顯得理所當然。

姥爺的突然出走讓家裡亂作一團。那天中午放學,我一推開大門就發現家裡亂鬨哄的,媽媽和舅舅們都在,大舅舅在給姥姥念姥爺留下的那封信。其他的內容我都忘記了,就記得有一句提到了我:「元元還小,上學需要接送。」姥姥聽完這句就搶過信紙,狠狠攥在手裡,一邊哭一邊罵著:「他還知道這個家有老有小啊,他既然知道孩子小,倒是回來送孩子上學呀!」

那段時間媽媽和舅舅常回來陪姥姥,但是沒人在她面前提起姥爺。媽媽想去看看姥爺,勸他回家,畢竟他在信里沒有提到歸期,誰也不知道他的「躲災」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趁著十一假期,媽媽帶我去了咸陽,還跟我說不許告訴姥姥。記憶里我們轉了好幾次車,還走了一段山路,才到姥爺所在的寺廟。寺廟門口零星有些草,周圍是黃土坡和裸露著的大石頭。這裡沒有其他寺廟裡雄偉的大雄寶殿,只有一個露著紅色磚頭的破舊小廟。寺里的僧人估計很少見到外人,探頭探腦看看我們,雙手合十,嘟囔句「阿彌陀佛」。

圖 | 赴香港求學之前,姥爺送給我一串佛珠

我那個時候充滿困惑,修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姥爺為什麼放著舒適的家不住,非要住在這荒蕪的山溝溝里?姥爺帶我們在寺里吃了很簡單的一餐。媽媽把我趕出去玩,她和姥爺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可是這黃土坡上有什麼好玩的呢,我一個人在門口踢著石子,看它咕嚕咕嚕地滾下山坡。還好媽媽沒有讓我等太久,不一會兒就拉著我的手,跟姥爺告別,下山了。

那次從西安回來,沒過多久,姥爺也回來了,生活彷彿回歸如常,但又彷彿是再也回不去了。姥姥沒有發脾氣,甚至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沉默著不和姥爺說話。一直到現在,將近二十年過去了,除非不得不對話的時候,兩個人幾乎不說一句話。姥姥發展了自己的一票牌友,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回到家裡,其他時間就和一群老人家在樹下打牌。

為了不再刺激姥姥,維持這個家表面上的平靜,姥爺看似在「改邪歸正」。陽台上供奉的佛像和香爐不知被收去了哪裡,房間里沒有了揮散不去的檀香味。但是家裡人心裡都明白,他的燒香禮佛只是發生了地點上的轉移。姥爺變得經常早出晚歸,姥姥從不過問他的行蹤,媽媽有時候問起,他也只是含糊其辭地說和朋友去爬山了。

他在家的時候,有時會和我們一起吃飯,但是飯桌上的姥姥和姥爺依舊是沉默的,沒有一句話。那種沉默讓七八歲的我有點兒無所適從,低著頭,只想趕緊扒完那碗飯從飯桌上逃離。五年級的時候,爸爸的工作調回本地,我搬回了自己家,後來學業愈來愈忙,去姥姥家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有一年,姥爺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需要動手術,但他卻執拗著不肯去醫院,只是更加頻繁地念誦著那些經文。就像小時候給我講的「啟蒙故事」那樣,在困境面前要默念「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會聽到。這顯然沒有效果,姥爺的病越來越嚴重,腿部的肌肉開始發生萎縮,直到這時,他才肯進醫院接受檢查和手術。

爸爸請來了省里有名的骨科專家,手術很成功。在佛祖那裡碰了壁,再加上醫生和家人的嚇唬,姥爺在恢復期的時候甚至開始吃一點肉。家裡人很高興,如果這件事能讓姥爺認識到他的信仰中荒謬的成分,未嘗不是件好事。但完全康復以後,姥爺的生活又回歸如常,每日謄抄經文,吃簡單的素菜。我跟媽媽開玩笑說,也許這段時間全家人的悉心照料,在姥爺看來是佛祖的逢凶化吉吧。

誠如姥爺對信仰的執著,姥姥亦是個倔強的人,痛恨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她常嘮叨姥爺信奉的不是慈悲的佛祖,而是叫人走火入魔的惡魔,讓人變得拋家舍業,自私自利。

年幼時的我不懂家裡人對姥爺信仰的排斥,無非是心裡有個念想,愛信就去信。但漸漸長大的我每每想到姥姥,年輕時跟著姥爺從山東搬去內蒙古,幾經周折,又搬回山東。姥爺是火車司機常年在外,姥姥自己身體不好,還要養育三個孩子,現在年紀大了,子女成家離開身邊,丈夫心在佛法與寺廟,不知何時又會悄然離家,這種落寞又何其無辜。

姥姥雖不是新式女子,但沒有丈夫陪伴,也照樣活得精彩。她沒有念過什麼書,只會歪歪扭扭寫幾個字,除了打牌和聽戲,幾乎沒有別的愛好。現在年紀大了,耳朵越來越不好,電視機的聲音越來越聽不清了,但每次她打牌回來,都要把電視機開著。無聲的家裡,中央11台那些咿咿呀呀的戲文,是她唯一的陪伴。

我一直沒有告訴媽媽和姥姥,幾年前我放假回家,姥爺把我叫進他房裡,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說這是寺里他「師父」的電話。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一定要請師父來為他超度轉世。還特意叮囑我,不要讓他的妻子和兒女在場,他害怕別人身上的「罪孽」會妨礙他的轉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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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雨齊,現為媒體人

編輯 | 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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