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里|你有沒有在味道中看見過歲月

古人寫重陽的詩裡面,我最喜歡杜甫的《九日藍田崔氏庄》和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老杜詩中,最喜歡尾聯「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小杜詩中,最喜歡的則是頸聯「人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幼時並不喜歡秋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春夏似乎是青春的那一半,萬物蘊藏的生命里讓人覺得時光悠長,一切還來得及,而到了秋天,便覺萬事蕭瑟,意興闌珊了。這一喜惡當然還是貫穿於我人生中的「時間焦慮」在作祟。直到上了大學,來到那據說是(也確實是)中國最美的校園中,站在櫻頂看珞珈山層疊的秋色,明黃的銀杏,深青的松柏,艷紅的楓葉,影影綽綽的山色,才真正體會到並不是只有「青春」才美。

更有一些東西能增加我對秋天的喜愛:第一當然是河蟹。古人好在重陽登高、賞菊、品蟹、酬唱,時移世易,這些傳統中似乎只有品蟹流傳了下來這種用最簡單的烹調方式、幾乎不用加調料便能製作的食物,滋味卻能獨超眾類,又且作為季節性的食物,能勾引人半年份的饞蟲。秋日,河蟹上市,從菜市場買幾隻回家,洗凈上蒸鍋,在醋中加入切好的薑末,就可以好好享受這世界至味了。《菜根譚》說「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這話我本覺得有理。但吃起螃蟹來,我便覺的它完全不對。要說「真味只是淡」,那恐怕得要兩三天連吃了六七頓螃蟹、大快朵頤之後,才能似乎風雲看盡地說:其實青菜豆腐,味道也可以嘛。

石榴也不錯——雖然不能和螃蟹比。秋天的石榴,隨著上市季節的早晚不同,個頭也越來越大,我沒見過鄉村中生長於田野中的石榴,不過市場上售賣的,大者可與小兒腦袋相比。幼時並沒怎麼吃過這種水果,大概是因為它原產北方,而當時貨物交通並不如今日之便捷。秋天吃石榴是到了南京讀書以後才養成的習慣。石榴是顏值大於口味,吃法大於內容的食物。雖然它的味道也算清潤可口,不過我喜歡吃它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它的獨特形態和由此決定的吃法。把石榴的皮從頂端切口一小塊,然後將之剝成幾大塊,再一顆顆地將果實掰下來品味。這一過程一定要配上一本書或者一部劇,短暫地體會一下做「閑人」的幸福感。

重陽的標配本來是菊花。自陶淵明始,菊花被欣賞,更多地在它被賦予的意義,而不在它作為花的姿色。喜歡菊花的人,或者是取「悠然見南山」的那種雲無心以出岫的境界,或者是將菊花「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的特點以明己志,或者像「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類一樣借酒杯澆塊壘。

我向來不太買用托寓來固化或者過度解讀某種事物內涵的賬。當然,在文學欣賞層面,我依然會為這種方式打動;但就欣賞事物本身而言,托寓並不能代替事物本身。譬如,雖然梅花在文學作品中品格比牡丹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但我還是覺得牡丹花更美。所以,說到秋天,對菊花我是疏離的,承載了秋天記憶的花,是桂花。

大學校園分為五個園:櫻園、桂園、梅園、楓園、湖濱。除了湖濱是以臨東湖而得名以外,各個園子都種有以其命名的花。春賞櫻,秋賞桂之香、楓之色,冬賞梅,四季皆可游湖,這樣的設置可稱完美。正是在這裡,真正發現四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真正體驗到二十四番花信風。除了最愛在三四月賞櫻之外,九十月的桂花也構成了我大學記憶裡面的獨特畫面。

這畫面始於香味。李清照《鷓鴣天》詞云:「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狀桂花可謂得其三味。桂花是一種未見其形,先識其味的花。其他的花的開放,你可能提前數日便發現了它的影蹤,從柔嫩的骨朵,到初開時半隱半現的花蕊,再到盛開,一切有跡可循。可是桂花卻往往在不經意間,用它充盈於世界的氣味,提醒你它已綻放。閉上眼,深呼吸,冥想出神,是賞桂花最好的方式。

多年前在櫻園居住的時候,我未曾給桂花太多注目。只是年復一年,在秋風初起時,發現恰巧也暗香盈袖。碩士二年級那年,一位已工作的同學回校,我與之小聚。飯畢,大約晚上八九點的光景,我與她在校園中漫步,至桂園,甜而不膩、亦清亦艷的桂香滿園,剛下過小雨,樹蔭中滿是霧氣,頗有「空翠濕人衣」之感。此景恍若仙境,讓我不禁可惜,不曾在這桂花樹下,有過什麼故事。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從一處到另一處,才發現桂花並不是處處都有,那自以為愁多的青蔥歲月也並無想像中長久。到了南京,雞鳴寺也有櫻花,可畢竟和記憶中櫻園的櫻花不同。南大也有桂花,可零星幾樹,總沒有記憶中的桂香濃郁。

原來,沒有故事的東西,隨著時間推移也會成為故事。

二零一零年秋,在南京租住的房子樓下的桂花開了,牽動我所余不多的詩情,作了一首鷓鴣天:

鷓鴣天?桂花

歷歷山川不自持。經秋重至桂香期。三千世界初開里,十二闌干欲倚時。

江左月,漢南詩。寄身何用逆風飛。此身終作江南客,手捻繁英憶故枝。

兩年後,我結束了漫長的學業,在長沙一所高校工作。秋日,學校的桂花開了,復有《鷓鴣天》之作。

鷓鴣天·壬辰聞桂香憶武昌金陵舊事

莫折膽瓶三兩枝。而今不是賞花時。無非往者追來者,何用簪之與葬之。

如我醉,與誰歸。人生難得遂初衣。當年不識秋光好,曾拂花風強作詩。

二零一三年,到廣州定居。安頓好之後,在附近市場裡面買了一株小小的終於盆中的桂花樹。可惜這是四季桂,雖然開放的時節多,可是開時香味淡了很多,與只開一季的品種相比,少了幾分原汁原味之感。後來,媽媽在種桂樹的花盆裡面灑上辣椒籽,辣椒樹後來居上,長得比桂樹還要繁盛,這顆本就貧瘦的桂花只能在一隅求得生存,好幾年也沒長高多少。

十一假期,去丹霞山旅遊。山中處處有桂香。在清涼的山中,借著香味,我彷彿遇見了過去的歲月。

氣味的神奇之處在於,當它不在時,你似乎從沒有和它遇見;當它出現時,你能穿過漫長的時光,瞬間回到與它初遇的場景,細緻到周遭的圍牆上幾塊殘破的紅磚、那天小巷中傳來的小販的叫賣聲,還有那一年不可複製的心境。

一切均已不同,然而透過桂香,彷彿忽然找到了覷見過去的通道。眼耳鼻舌身意,是人憂樂的源泉,可是作為負著經驗和回憶前行的人,我並不討厭它們。那些有著纖細敏感靈魂的歲月,畢竟是值得懷念的。而平靜無波瀾的時光,也不可謂不好。

我已四年沒有寫過關於桂花的詞。但關於它的一切,我想,並不會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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