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多鬼怪

人生如寄。

彷徨無根，飄飄蕩蕩，彷彿一件物品搬寄到另外一處，身不由己，沒有歸屬感，是謂寄。家的恆定不在於地理位置，而在於人情與關係。一塊地方生活久了，便形成了緊密的羈絆關係——面對外來的威脅時，可迅速抱團取暖，獲得安全感。

旅店便不一樣，它是旅途落腳打尖之地。長則半年，短則半天，形不成緊密的聯繫。住在旅店裡的人，也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每個人都提心弔膽，互相提防，想要抱團取暖，難。況且旅店本是危險之地，保不準就遇到了殺人放火的黑店或劫匪。

旅店裡魚龍混雜，有來自現實的危險，自然是少不了源於莽蒼未知的威脅。所以，出現在旅店裡的鬼怪，多。與一般「家居」的鬼怪相比，旅店裡的鬼怪要兇狠不少，殺傷力要更大一些。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卷一中，寫過一則《屍變》，講得便是旅店遇鬼怪。

陽信有個老翁，是蔡店人，所住的村莊離城有五六里路。父子兩人在村裡開了個家庭旅館，服務過往的商客。有一天黃昏，有四人前來，希望投宿。但老翁家的客房已滿，四人無機可施，「堅請容納」。

老翁略一沉思，家裡還有一個房間，恐怕不符合客人的心意。客人說：「只求一張草席，不敢有所選擇」。當時，老翁的兒媳婦剛剛去世，停屍在室內。兒子又出去購買棺木沒有回來，老翁以靈堂安靜，便引領客人，穿過玄關，到了那邊。

這靈堂，燈昏然於案上。案，便是一塊木板，是靈床。木板上面掛著白色帳子，裡面紙被蓋著一句屍體。四人又看了四周，好在裡間有床。四人整天奔波，實在是累，倒頭大睡。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只有一名客人還未完全入睡，處於朦朧中——忽然，聽見了靈床上「嚓嚓有聲」。他急忙張開眼睛，一瞧，靈床前的燈火，明亮瞭然。那女屍如同生人一般，掀開紙被，起床落地。剛過一會兒，她就進入卧室。女屍臉色金黃，額頭上扎著頭巾。她俯下身子，靠近床前，往睡著的商客那邊多次吹氣。客人心中大懼，害怕被女屍「吹氣」，便將被子蓋住了腦袋，閉住鼻息，不敢出聲，「聽之」。

過了一會兒，女屍果然過來，「吹之如諸客」，然後就出房去。一會兒，客人就聽到了紙被的聲響。他伸出腦袋來，小心翼翼地窺視，那女屍僵卧如初。他甚是害怕，不敢作聲，偷偷用腳去踢他人，則一動也不動了。他顧念無計，不如穿衣逃跑，可剛起床穿衣，那嚓嚓聲又起來了。客人甚是害怕，又躲進被窩裡。他感覺女屍又過來，連續吹氣多次，方才離開。過了一會兒，又聽見靈床有聲，知道女屍回到靈床那邊了，就偷偷在被子裡面穿好褲子，急忙跳起，光腳逃奔出去。

這客人遇到的怪，是屍變，大概是殭屍一類的東西。鬼怪汲取日月精華，吸收陽氣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女屍，卻是吹氣，不知是何故。人死氣已絕，她所吹之氣，從何而來，也是謎題一個。這氣，很是厲害，凡是被吹之人，皆氣絕身亡。

女屍生前是老翁的兒媳婦，不知為何而死，屍變的原因也難以找到。按照中國屍變的理論，是女人生前受了氣，心中有怨，死不瞑目；或陰氣太重，風水不佳。《屍變》中的兒媳婦死得蹊蹺——棺槨都沒來得及準備呢，可見是暴斃的。為何而暴斃？不清楚。

蒲松齡旅店裡的鬼怪，來由是清楚的。還有一些鬼怪，難以追溯它的過往。它突然而至，又突然消失，留下一個旅店鬼怪的傳說。洪邁有一則短小的《驛舍怪》，可看作是《屍變》的原型小說。

侯元功和三位同鄉去赴元豐八年的省試，宿於路邊驛舍的室中。室內四角都有床，四人趕路，甚是疲憊，分別睡在上面，很快就睡死過去。夜晚，只有兩位僕人靠著火堆坐著。忽然，聽到西北角窸窣有聲，房間里燈一下子就暗了。有一個四足怪物，全身是毛，如豬，徑直登上床，把人從頭嗅到腳，「其人驚魘」。驚魘，便是如鬼壓床一般，發出呻吟與聲響。

過了一會兒，人便漸漸地沉定下去。那怪物才下來，爬到另一張床去，行動如前，被嗅之人也驚呼。最後到侯元功身上，還沒來得及嗅，卻像是有人在驅逐，怪物倉皇逃竄，至西北角而消失。

侯元功驚醒過來，喊三人起來。三人都說夢中有怪獸壓住了他們的身體，不知道是什麼。這時候，僕人才說起他們的所見。侯元功一聽，心裡竊喜自負。三人到了京師考試，侯元功高中，其他三人則落榜，都死在京師。

驛舍怪，大概是貘。貘食夢而生，帶給人厄運。讀書人若是有文運或官運，有神靈保佑，侯元功心裡竊喜，是知道自己有神靈保佑。只是兩名僕人眼睜睜地看著驛舍怪物嗅人，不大聲呼救，也是怪事一樁。

古人們對旅店天然存在著不信任感——即使是在今天，旅店裡的安全事故也時有發生——商人身上又懷揣著銀兩，懼怕生人謀害，是人之常情。有許多建立在荒野之中的旅店，便是以殺人劫財為生，這就是母夜叉孫二娘做得勾當。

太平之時，鬼怪偶爾見之。亂世之中，劫匪卻時常出現，死亡常籠罩在身邊。亂世人，太平鬼，誰更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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