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會發光

童年最開心的遊戲,就是夜裡下到樓梯口,喊一聲「爺爺開燈」,那盞燈就亮了起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55個故事

小時候,爺爺奶奶住一樓,我和爸媽住二樓。

晚上我喜歡下樓跑去爺爺家玩兒,樓道里沒有感應燈,每次一出門走到樓梯口,我就朝著他們的方向,大聲喊:「爺爺!——開燈!」

在樓道里迴響的聲音清脆而具穿透力,每次爺爺都能第一時間把燈按亮,讓我歡快地下台階進門。

有次,天還沒完全黑,調皮的我故意喊:「爺爺!——」爺爺像以往一樣匆忙跑到門口回應我,我卻喊:「不用開燈!」喊完我們都哈哈大笑。

爺爺說,每次一到晚上,連上廁所都不敢時間太久,生怕我喊他時聽不到。

這短短十級台階,我每次都走得幸福而滿足,那是童年最甜的記憶之一。

小學離家很近,步行只要五分鐘,爸媽下班較晚,放學後我就先到爺爺家寫作業。我寫得很快,寫完就在家裡玩探險或者出門找小夥伴跳皮筋。我調皮又冒失,不是把爺爺寫字檯抽屜里的筆盒弄亂,就是故意把大燈打開,過一秒再關上,反覆好多次。

而爺爺,總是很認真地在昏黃的檯燈下寫字。

爺爺是老師,退休後才開始練字,每天雷打不動堅持四五個小時,從未間斷。有天放學,我約了小夥伴去「跳房子」,急急忙忙進門就把書包甩到沙發上。這時,聽到「嘩啦」一聲響,好像壓到了什麼。走近一看,那是一張紙,是爺爺寫的一幅工整的大字。紙被書包撞出了褶皺,還有個破口。

外屋的奶奶聽到聲音,忍不住責怪我粗心大意。「哎,那是你爺爺參加比賽的作品。他辛苦寫了好幾天才完成,剛出門一會兒就被你這麼一弄,明天可怎麼交稿?」聽後我哭了,又抱歉又後悔,在一旁不住抹眼淚。

這時爺爺買菜回來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邊抽泣邊低頭說「對不起」。爺爺慢慢走過來,用他粗糙有力的手摸了幾下參賽的字,然後拍拍我的頭:「別哭啦,沒事的。爺爺還可以再寫,來得及。」

「爺爺,比賽如果得獎了,會有獎品么?」我擦乾眼淚,帶著哭腔問。

「會啊,會有大獎呢。」爺爺笑著說。

「那獎品是啥呢?」我更好奇了。

「是免費旅遊,去海南島。我可以帶你奶奶去,她喜歡出門看光景,可惜一直沒條件。」

「那,那你們還會回來么?」那時的我,以為去了就要留在那裡。

「當然啦,回來給你帶禮物!」爺爺又笑。

「那拉勾!」我們在屋子裡拉勾說「一百年不變」。

我被爺爺鬨笑之後就回家了,爺爺那晚卻沒怎麼睡覺。那年冬天很冷,家裡暖氣不足,他披著外套,在檯燈下硬是又寫出一篇,為了他和奶奶的夢。

後來,爺爺的字真的得了一等獎。他和奶奶去海南待了一周,回來時,他們都變黑了。他興奮地告訴我那裡的大椰子才幾毛錢,還說那邊的天比家鄉的還藍。

我在心裡默默許願,長大後也要遇到一個能帶我去海南島,陪我喝椰汁的人。我覺得愛情就應該是爺爺和奶奶這樣。

圖 | 我的爺爺

那時我才一年級,每天看爺爺這麼認真地練字,覺得這件事本身有一種魔力。終於有一天,我走過去小聲問:「爺爺,這個『學』字為什麼要這樣寫呀?」

爺爺一臉驚訝,停了好幾秒,才笑著告訴我,這樣寫結構比較穩定,字也舒展。

「你想學嗎?」爺爺突然轉過頭問。

「恩。」我點點頭,想了下又說,「不過學的話我也要鋼筆。」

「沒問題!」爺爺笑得特別開心。

用奶奶的話說,爺爺那天像拾到寶似的,說他這點小手藝後繼有人了。我學得還算快,悟性也不差。學校每學期都有寫字比賽,我參加的那幾年,一等獎從沒讓給別人。有時候爺爺去開家長會,有別的家長問秘訣,他就很淡定地說:「其實這是天賦,她是有慧根的。」

直到現在,閉眼一想,腦海中都能浮現出他當時自豪的表情。

後來,爺爺的字越寫越有名,有電視台採訪,也有學校請他去講課。他卻說自己只想和小孩子打交道,於是全家商量後,決定收拾出一間房給爺爺當教室,讓他閑時教學生寫字。

那時候,爺爺沒有什麼宣傳方式,都是鄰里鄉親口耳相傳。爺爺利用周末兩天時間,耐心地做老師,只收微薄的學費,一絲不苟地備課講課。

本來只有兩個小班,後來擴大到四個,又細分成楷書班和行書班。爺爺的周末被排得滿滿當當,爸媽讓他注意身體,他卻樂此不疲,說這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和其他學生一起上課,心裡有個小目標,就是超過他們,成為寫得最好的那個。爺爺設置了個環節——下課前分組輪流上黑板寫今天學到的所有字,平均分最高的那一組免作業。每次我都寫得很認真,這倒不是為了免作業,而是為了給小組爭光,讓其他人看到,雖然我是爺爺的孫女,但也是憑實力拿小紅花的。

有天,爺爺感冒,停了幾次課,我在家陪爺爺,他邊咳嗽邊對我說:「這幾年,我教過很多學生,可是,沒有一個寫得比你好。謝謝你,爺爺一想到你將來會超過我,心裡就美。」

「我不會超過你的,爺爺你寫得那麼好。」我說的是真心話。

「會的,再長大點就會。」爺爺同樣很堅定。

那時語文課繞不開的作文題目是「長大後我想變成——」,我的第一答案是老師,像爺爺奶奶這樣。我開心地回去告訴他們,奶奶很高興,爺爺表情卻很複雜。

「有理想是好的,只不過,當老師,是要負責任的,你長大後就會懂。」爺爺意味深長地說。

很久之後,我看到爺爺家櫃門後面掛著一把二胡,看上去年份很久了,可是二胡頭上好像少了點兒什麼,便去問他。

「那上面原本是個龍頭,很精緻,我父親留給我的。後來鬧運動,戴紅袖標的人把它拔了。」爺爺淡淡地說,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沒怎麼懂,在我看來,這是很殘忍的行為。

奶奶小聲說:「其實那裡面有兩個人是你爺爺的學生,面對自己的老師,絲毫不留情,還燒了你爺爺很多書,他流著淚求他們才讓他們留下那把二胡。」

「哎,當老師不易。後來,你爺爺總是戴著口罩睡覺,生怕自己夢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奶奶繼續說。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爺爺也有無奈的時候。

小學四年級時,我們搬家,勸爺爺奶奶和我們一起。可他們態度很堅定,奶奶捨不得她開滿花的小院子,爺爺則捨不得他教學生的小教室。

圖 | 爺爺的硬筆書法

爺爺身體還算硬朗,不過他很喜歡吃甜食,每次走山或者出門活動時,口袋裡總不忘裝幾塊不同口味的糖果。家裡人說糖吃太多不好,爺爺每次都點頭,可下次看到糖,還是忍不住。

「爺爺我來監督你!」我自告奮勇。

「好吧好吧,你就愛湊熱鬧。」爺爺無奈地答應。

我很盡責地定期檢查他口袋。有時全家一起出去吃飯,飯桌上一旦上了什麼糖醋魚,香芋丸子,拔絲地瓜之類,我都會目不轉睛看著爺爺,一旦他吃多就大聲喊出來。有很多次,爺爺的筷子慢慢伸出,又緩緩收回。

他還是得了糖尿病,也許和吃糖關係不大,可一得病,不用我監督,他自己再也沒有買過糖。反而我,再看到那些可口的小點心,第一反應總是「可惜爺爺吃不到」。初中時去北京旅遊,第一次吃稻香村的各類小點心,給爺爺奶奶挑了一大盒帶回去,覺得他吃一口嘗嘗味道也好。

後來奶奶告訴我,那天晚上,爺爺好奇地打量盒裡各種小點心,拿起又放下,最後只嘗了半塊牛舌餅,因為聽奶奶說是鹹的。我聽後心裡特別難受,想著為什麼要讓那麼愛吃點心的爺爺得病,也有點後悔之前說什麼監督他。

高考後,我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學,坐飛機也要3個半小時。報到的前幾天,我各種不舍,尤其是對爺爺奶奶。走前一天到他們家吃鮁魚餃子,爺爺笑著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好事。我們可以寫信,我和你奶奶都寫。」

「好。我也會常打電話的。」

「恩。到了學校,還是要好好學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別忘了練字。」

大學生活比我想像中更加熱鬧。我每天好奇而歡樂地接收各種訊息,也參加了一些社團,寢室在三樓,每晚9點左右,同學們成群結隊下樓參加各種社團活動。

大一的中秋節,省內的兩個室友回家了,還有一個去了親戚家,只留下我一人。

我洗完衣服已經很晚,想下樓買點水果,出門後走著走著,樓道里的感應燈突然滅了。那一瞬間,長這麼大,我第一次想家。

更想的,是再喊一聲「爺爺,開燈。」可我知道,這次,不會有爺爺來回答我了。

沉默了幾秒鐘,我使勁跺腳,燈還是沒亮,可能真的出了故障。我摸著黑走到最近的寢室,敲敲門,借到了手電筒。

爺爺的信比我想像中來得要快,他告訴我,在新環境要勇敢亮出自己,也要勤快虛心。

我說期中考試高數考得不好,他就在回信中列舉了一大批數學學得不好的大文豪,還附上了幾個報紙上看到的小事例,說每個人都有短板,只要將擅長的做到極致,就會有出息。後來,我在中文系漸漸適應了節奏,也有了點名氣。

大二時,我在一次電話里鼓起勇氣說:「爺爺,我想出國讀研,你會支持我嗎?」

「那是好事啊,如果你順利去到理想的高校,我和奶奶都一百個支持!」電話那邊爺爺的回答令我驚訝又感動。

「如果學費不夠,還有我,這幾年教學生練字我也有收入呢。」爺爺繼續說。

每次我需要做選擇的時候,爺爺本有機會將我留在身邊,但他每次都會放我走,上大學時如此,這次也一樣。

去美國後,再給爺爺打電話,我已熟練掌握了報喜不報憂的技能。

以前一年回家兩次,出國後,一年最多回來一次。第一次暑假回國時給爺爺帶了塊很古典的懷錶,聽媽媽說,爺爺從那以後每天走山和出門都會帶在身上,經常盯著上面的圖案發獃,偶爾吃飯時突然說:「也不知道,紫健現在在幹什麼呢?」

第二年暑假時,爺爺雖然堅持散步,但走的路越來越少,他的糖尿病加重,雙腳已經有些麻木。他和奶奶的頭髮也都變白了好多,對我來說,這彷彿發生在一夜之間。

奶奶告訴我,有時以前的學生來看他,爺爺依然會驕傲地跟他們講我的事,說我在美國讀研,成績優異,很有出息。還有很多我信里寫過但自己早已淡忘的事,爺爺卻一直熟記於心。

家中抽屜里整齊地擺放著我從小學到現在寄給他們的明信片和賀卡,按日期排列好,一絲不亂。寫字檯的桌子上有塊透明玻璃,以前,玻璃下面總壓著爺爺自己的硬筆作品,而現在,那裡滿滿都是我和弟弟妹妹跟他們的合照。

可惜,我現在也沒什麼大出息,畢業後回國,朝九晚五,在北京過著平淡生活。只是,他教我的善良、勤奮以及拿時間換天份的道理,我一直牢記在心。

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爺爺離我而去,我怎麼呼喊「爺爺開燈」,那盞燈都是滅的。我被嚇醒,出了一身汗,接著一直哭。那一瞬間,我認識到自己一直不肯直面的事實——很久很久後,地上的那盞燈終會熄滅。

那時,他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仍是我「寂寞天地里的大英雄」。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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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健,現為編輯

編輯 | 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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