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講的老故事

一九五八年,那年我十五歲,在莊稼地里幹活,手裡拿著比我高的鋤頭,光著屁股在干硬的地里深挖鬆土。

我為什麼要光著屁股?

因為那時候有一句語錄,語錄上說:光腚猴,加加油,吃飯穿衣不用愁。那時候正是初春,天還有點冷,可是語錄本上規定,十五歲以下的孩子必須光著屁股幹活,以突出表現我國人民鼓足幹勁力爭上遊的強國政策。事實上光著屁股幹活未必能提高效率,尤其是還不讓孩子們穿鞋,但我們都不敢把這個意見反映給隊長,因為他也只是穿著個小褲衩站在地頭,搖著小紅旗給我們加油鼓勁。

相比與此,隔著我們這一群孩子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有一群已婚婦女也在地里幹活,她們的意見更大。原因是那時候還有一句語錄,叫作:光膀子,不難看,每畝打到五十萬。這句話是為大人們說的,凡是成年人,包括已婚婦女,必須得上身一絲不掛的下地幹活。這種說法也許是有科學依據的,不穿衣服幹活也許真的可以提高畝產,我們都知道河北有個地方一畝地里種出來12萬斤麥子,為什麼人家可以我們就不可以。如果我們可以做到,那麼只是我們村的麥子就夠全省吃了。雖然我們當時一畝地里只能打出來不足200斤麥子,與之相去甚遠,但我們依然相信真理,所以日夜奮戰,哪怕不穿衣服。

冷小河那年才19歲,可是她已經結婚了,她就站著我的旁邊不遠幹活。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她前一天剛剛結婚,她所謂的結婚事實上是和一隻公雞拜的堂,因為他的新郎去當兵打仗了,所以由公雞暫時代理。當然我們都知道他的新郎是去當兵了,但不是去打仗了,因為他剛穿上軍裝就因為槍械走火死掉了,這個消息連我這種光屁股的小孩都知道了,唯獨冷小河不知道。她的新郎是我五福外的一個堂哥,與她兩年前訂的婚,有一天我們這邊接到了堂哥的死訊,第二天就去她那兒催娶了。這個問題看起來莫名其妙,以至於我時至今日都不能真正了解奧秘,但就當時而言,它是有一種非常厚重和神聖的含義在裡面的。首先,我堂哥的爸爸是我們家族的長孫,其次,我堂哥是家裡的獨生子。這兩個毫不相關的因促成了一個果:即堂哥不能孤單的死去,因為在我們家族的墳地里,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墳穴,如果空著的話,對於家族來說是個極大的污辱。當然他們也不可能讓冷小河馬上去陪葬,所以大家的打算是這樣的:把堂哥死掉的消息晚兩年告訴冷小河,到時木已成舟,由不得她不守寡了。

正因為她前一天跟一隻雞拜了堂,所以第二天她便光著膀子去地里幹活了。我還記得當時的樣子,她長長的頭髮沒有紮成辮子,全都散落在胸前,穿著一條土布褲子,幸好還穿著鞋。她一邊幹活一邊哭,大家都看她,這讓她哭的更凶了。她的臉龐緋紅,大顆的眼淚以及小聲的抽噎經久不息。這些我都是用餘光偷瞟來的,縱然我很好奇,但終不能堂而皇之的去看她。要知道相比於她,光著屁股的我處於更大的弱勢。我特別羞愧,難過的我都不意思抬起臉——我上過幾天學,具備了一定的榮辱觀,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身裸體,哪怕是在為偉大祖國的建設發展出力我也感覺不到絲毫的光榮和自豪。

我和冷小河就是在那天認識的,或者說我們在那天第一次見面。之前一天晚上我本該去鬧她的洞房,但作為一個知情者,去鬧一個無知的遺孀讓我於心不忍。據說他們鬧了一整晚上,反正沒有新郎,拜堂的那隻雞還被燉了。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按照習俗她在婆婆的帶領下去家族各門各戶認門。我爸爸和我娘分別給了她五毛錢見面禮,相當於苦幹兩天的工分。當時我伏在土炕上寫字,她走過來給了我一塊珍貴的小白兔,笑著問我在寫什麼。她笑的可真好看。更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還認字。

她可能覺得我還是個孩子,所以她做出了一個撫摸我頭的動作,她的手指輕柔,淺笑的酒窩裡有著傾城的誘惑,讓我心神俱顫。事實上在她的面前我真是一個孩子,我的個頭剛剛到她的下巴,而且我瘦的不行,只有六十斤多點。這主要因為我吃飯挑食,我不喜歡吃樹皮和帶苦味的野菜,而家裡限量的白面和玉米面又遠遠不夠一家六口的嘴巴,所以在我長個的那幾年裡,我基本每天只吃一頓飯。冷小河也特別瘦,但她瘦的比我好看。

她好像一直挺快樂的,見了人都會笑,既不拘泥也不做作,別人見了她也笑,可笑里都像是藏著揶揄的意味。我只見她哭過一次,就是那次在地里幹活。傍晚收工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我走在她的後面。一大隊的人扛著傢伙,由隊長在前面帶領大家喊著口號,隊長這樣喊:群眾想移山,山走,群眾想移地,地動,只要革了思想命,無雨大增產,大旱大豐收。雖然大家都又累又餓,還是扯著嗓子跟著他喊。然後副隊長又喊:鋼鍬駕火箭,駕起青龍上雲端,三山五嶽聽我令,玉皇下馬我上鞍。當他喊完這一聲,冷小河禁不住笑出了聲,她轉回頭輕聲問我:「這都是誰編的啊?」天知道是哪個浮誇狂編的,反正肯定不是信共產黨的,只有信上帝的人才敢出此豪言。我回答她說:「孫悟空編的吧。」

她隔了一會突然問我:「你這麼小還知道孫悟空呢?」

她問了我以後,她的疑問也成了我的疑問。她居然還知道孫悟空呢!我有一本黃頁的《西遊記》老書,那是從我的地主姥爺那兒繼承來的,當時裡面有十分之九的字我都不認識,但仍憑想像知道了個大概,並且逢人便講,可是沒人搭理過我。我手握別人所不曾窺探的天機,卻無人分享,很是傷心,人家在地里挖野菜的時候,我就躺在炕上看書。我覺得野菜那東西很難起到充饑的作用,而且挖野菜本身也會消耗很多能量,甚至不慎吃了以後還會拉肚子,損失更多的既定資源。雖然我身體長的很渺小,但我的內心很強大。

2

四月下旬的時候,我爸爸被指派到外省參觀學習,據說那個地方種出了一顆五百多斤的白菜,連主席都親自檢視並且予以誇獎了。爸爸走了以後,我們家的生存問題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原因是這樣的:當時公社發給的糧食根本不夠吃,即使一天吃一頓,也只夠維持半個月的。那麼問題來了,剩下的半個月該怎麼解決呢?似乎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餓著,半個月不吃飯,等下月初一發了糧食再吃。這是需要多大毅力才能完成的任務啊!據我這個過來人所知,在那些年裡,只有死人完成了這項任務。

那麼還剩下一種辦法,就是去偷了。事實上偷才是真正的王道。大家也都明白這個真理,時有言道:十個人有九個賊,誰不偷就餓死誰,一時間天下皆賊。所以搞笑的事情發生了,每天半夜的時候,大街小巷田間地里,到處都是人,還沒別人,大家鄰里街坊的都認識。這時候打招呼的用語不能問『吃了嗎?』因為大家都餓著呢;也不能直白的問『偷著了嗎?』因為大家第二天見面的時候會很尷尬;一般大家都會問『你來了啊?』然後另一個就會說『你也來了啊。』然後不做閑談,分道揚鑣。

爸爸在家的時候,他作為我們一家之長,這種勾當他當然是不二人選。他離家之後,這個擔子就落到了我的身上,當時我娘有孕在身,而我作為家裡的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如此境況,我不入地獄,大家就都要下地獄了。

晚上快十二點的時候,我收拾停當,拿著個袋子出門而去。因為我娘告訴我,十二點這段時間偷東西的最多,我的膽子本來就小,加上黑燈瞎火的,所以必須得趁著人多的時候去偷。

我剛出街口的時候,就碰到了一個人,是我的老師。在學校里我們叫他黃老師,私下裡我們都叫他棟哥,棟哥是我們村乃至我們鄉唯一戴眼鏡的人,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他都是我的授業恩師,當時的我正在上五年級,只是我一周有七天都處於請假狀態,為家裡賺取工分。不過我每天早晨都會跑到學校里去跟他請假,所以縱然我一年沒上過他的課,可彼此還算熟絡。

棟哥告訴我,千萬別到麥田那兒去偷了,今天臨時加崗,有人守衛了。他離開後,我背著麻袋在村口悵然久久,不知去從。最後我去地里偷了一小捆高粱,凌晨三點時才回到家。那些高粱才種了一個月,根本不可能長出來顆粒。這個我都知道。至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原因有二,第一,我覺得空手而歸對家人來說是個絕望的打擊,相反能背著一捆東西回家,先不管是什麼,能暫時的補給大家的精神食糧。第二,其實高粱桿嚼的話還是有一些汁液的,而且挺甜的。

回到家裡,我娘什麼也沒說,在那個飢餓的年代,她保持著一種超脫的淡定。幾個弟弟妹妹都在睡覺,只有最小的妹妹被她抱在懷裡。我看見她把手指頭放在我一歲多的妹妹的嘴裡,十個手指頭輪換著讓她啃了個遍。然後她喊我的名字,笑著教我怎麼做,我也照她做的那樣讓妹妹啃了一遍我的手指頭。神奇的是她竟然啃完之後滿足的睡了過去。

我趴著床沿上問:「娘,我們會不會餓死?」

「不會。」她很自信的告訴我,可能是為了徹底打消我的置疑,她悄聲又說:「我們家還有一個雞蛋呢,你餓的時候跟娘說。」

「我現在就餓。」我立即就相信了她說的話。

「等天亮了吧,天亮了就做給你吃,你先睡一會。」

我爬到床上,擠在他們中間,溫暖的舒適感包裹了飢餓,我很快眼皮發重,渾渾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中我看見娘下了床,木頭門吱呀做響,她走到院子里,透過殘破的窗菱,我看見她一身素白的衣服戰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微微凸起的小腹沐浴在月光里。

隨後她從口袋裡摸索出針線,坐在石磨上補起衣服來。又過去了一會,她把手裡縫補的那東西扔在梧桐樹叉子上,打了一個結,把頭探了進去。

我分不清那是真是假,因為我困的厲害,如果是假的,暫擱不提,如果是真的,我又能怎樣,顯然我不能面對和應對這種事件,於是我閉上眼睡著了。

3

在我十五歲那年,曾經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就是要到搞到一枚雞蛋。那時中華大地雖然普遍貧窮,物質非常匱乏,但雞這種動物還是沒有滅絕的,所以雞蛋這種東西也是存在的。我們公社裡就有雞場,它們白天的時候放養後山,晚上的時候就圈養在學校的教室里,所以我們教室里常年一股雞屎味。葬了我娘的第二天,我跳過學校低矮的土牆,從緊窄的窗戶里鑽進了養雞蛋教室。

事情的發展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動作,雞就嘈雜起來,隨之驚動了在辦公室里值班了兩個人員。

兩個腳步聲走過來,嚇的我伏在地上,血液都幾乎凝固。

「沒什麼人吧,門還鎖著呢。」一個人說。

「打開看看吧。」另一個更盡責的人建議。

門被打開了,我看到了兩個人在月光里的身影,可屋裡一團漆黑,我又趴在地上。接著我聽到劃火柴聲,可是啞火了。接下來他又划了幾根,均告失敗,這對我來說是種巨大的煎熬。我感覺他這麼執著,肯定有一根會劃著的,不如先下手為強。於是我一咬牙,從兩人的空隙里奪空跑出,學校大門上有個半尺方圓的洞,我從那空里鑽出來,沒命的沿著路跑了起來。

兩個人在後面追我,邊追還邊嚇我,說我偷社會主義的雞蛋,屬於造反性質,逮著了要被遊行槍斃。我一點也不怕,這給了我更強大的動力向前跑。我抬頭間看見滿天的星辰也跟著我跑,我感覺轟轟烈烈,想帶它們私奔,找個世外桃源,比如那個能種出來五百斤一顆白菜的地方。

我朝著我家的反方向一直跑,動靜越來越大,更多的人參與到這場追捕當中來。我跑出村莊很久他們仍不罷休,我順著土坡跑上高土崖,上面崎嶇不平,有數不清的坑洞,洞里住著土狼和狐狸。土崖頂與地面的落差有一百多米,跳下去肯定十死無生。我想好了,只要他們追上去我就跳崖,結果沒一個人敢上去,我找了一個沒狼住的洞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還在睡覺時候,鄰居小林拉我起來去看熱鬧,公社裡開集體大會討伐昨天晚上的大盜。公社的大隊長站在廟檯子上,聲稱已經知道的賊是誰,希望他站出來自己承認,組織會給他寬大處理之類的。

這種傻逼行徑已經屢見不鮮,至今為止肯出面自首的人還是零,最後大隊長說的嘴裡噴火,那個賊依然沒有站出來,他大為震怒,以他媽的名義起誓要徹查,絕不善罷甘休。然後商量出來一個方案,組織了一個專項偵查小組,小組成員有一名黨員,另外為了不影響生產發展,保存人力,決定再選出來十名先進隊員團員組成。先進隊員團員都是學校里的小孩,恰好我是班長,很幸運我也被選進了這個光榮的偵查小組。

隨之我們大查特查,深入別人家裡進行詢問,探查,甚至搜索。我們一行人到了冷小河家裡,去的時候她正在洗頭,她擰了擰散著的頭髮,站在院子里接受我們的詢問。我們的帶頭大哥,也就是那個黨員,他坐在石磨上,那是院里子最得體的主座了,我坐在古井沿子上,其他成員把凡是把插進屁股的地方都坐了,唯獨冷小河站著。

我拿著本子和鉛筆頭,因為小組裡就我認識的字多,我們的帶頭大哥帶共產黨這仨字都不知道怎麼寫。詢問也是由我發起的。

我問她:「嫂子,事發那天晚上你幾點睡的覺?」

她想了想說:「不記得了。」

「你半夜聽見聲響了嗎?」

「恩。」

「當時有很多人都起來了,有些群眾還參與了追捕。當時那個賊就是從你們家門前這條路逃竄的。你起來看了嗎?」

「我起來了,在院子里看見了,但沒看清楚。」

「恩,大多人都這樣說。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多久沒吃過雞蛋了?」這個問題是隊部領導專門讓提問的。

想了想,「不記得了。」

「那麼,你覺得這個賊有可能是誰,換句話說,憑你對村裡人的了解,你覺得誰做案的可能性最大?」

冷小河一臉惘然,「我誰也不了解,怎麼能隨便說人家?」

「是這樣的,」我向她解釋道:「你不了解總會認為吧,大家都會指認自己心裡認為的嫌疑人,你看我這個本上,認為是陳倉的是45個,猜劉七的有28個,葛長山的有19個,就這三個人,你隨便挑一個吧。」陳倉很危險,最後這起無頭屍案很可能要他背黑鍋了,隊長既然敢於用他媽發誓,那麼必然要找出一個兇手的。

「他們仨都不是。」冷小河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口氣決斷的說。

「你怎麼這麼肯定他們仨不是?!」在我之前帶頭大哥厲聲問道,他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眼中閃爍著福爾摩斯的光芒。

「你們怎麼就斷定他們仨有人是?」

「因為他們平時表現就不好,再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說他們是他們就是。相反你為什麼肯定說他們不是,除非你自己是……」

「她不是,組長,」我說,「那個賊是個男的。」

「你看見了?還是那賊給你說了?」他反駁我說,「你知道個屁,當時我就在後面追那個賊,追了二里地那賊一聲沒吭,誰知道是男是女。」

「要是女的能跑那麼快嗎?你們一群男的追那麼久都沒追上,是女的敢上土崖子嗎,那上面有狼住。」

「你怎麼跟我說話呢,我們審冷小河呢,你不想幹了嗎?跟我抬杠干熊?」

「你要再罵我我就不幹了。」我把紙筆撂在井沿上,轉身就往外走。

「唉,小海……」他的聲音稍軟化一些,「你要現在走了,你這幾天的工分全沒了,我們這不都是給公社服務嗎。」

我就坡下驢的走回來,拿起紙筆不再吭聲。

「冷小河,你解釋一下,」他繼續問,「你怎麼就一口咬定不是他們三個。」

「……我猜的。」

「哦?那你給我猜猜,誰是賊呢?」

冷小河無話可說了,她孤促的站在眾人間,我低著頭,老感覺她彷彿目光在看我。

「我們能在你屋裡看看嗎?」終於,那個帶頭大哥說出了這句可恥的話。在我看來他非常可恥,他竟然要去搜冷小河的屋子。

我們進了她的屋子,把所有地方翻了個遍。柜子,桌子,床上床上,我蹲在條幾下面翻罐子,回頭看見冷小河伏在門框上,眼巴巴的看著我們的作為無能為力。她才十九歲,她嫁給了一個死人……我感到一種罪惡感。

經過三天的探查,最終結果群眾大多數投了陳倉的票,因為此人平時作為非常不檢點,偷過公社的柴火,剪過公社的羊毛,據說還有人親眼看見他趴在公社的牛肚子上偷喝奶。查到最後,我都感覺當天的那個賊肯定就是他了。當然了,一開始他拒不承認,後來揍了兩頓就承認了。

轉天,我以打水為借口去了趟冷小河的家。我們村有三口井,其中就有一口在她家院子里。我覺得有義務要交待一些話,但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只悶著頭提了兩桶水。臨走的時候,冷小河把我叫住了。

「南瓜籽。」她笑嘻嘻的跟我解釋說,把一個手絹包著的東西打開。

「啊?」

她掬了一捧遞給我,手絹里基本消失殆盡,「我昨天從娘家帶來的,拿回家給你弟弟妹妹吃吧。」

我木訥的接過來,我看到她的目光,像看到了母親的目光,那是一種讓我咬緊牙關才能堅持不落淚的目光。

4

歲月太匆忙,讓我把很多人都忘記了,我也是偶爾才會驚訝的想起來,原來我曾經還有個小妹妹。她也很挑食,啃手指頭後來也不能滿足她的食慾了,所以她餓死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真希望她能把我的十根手指頭都啃下去,只要她要吃飽。

我去埋她的那天,正好碰到我爸爸的爺爺來竄門,他問我有吃的沒,我說沒有,他便開始喋喋不休的念叨兒孫的不孝。對於這個老頭我特別難以理解,他都已經活了九十多歲了,為什麼還要和命運做著無謂的抗爭,他的重孫子一大把,走在街上很多都不認識,只有餓了的時候,他才能認出哪些是他的孫子。他之所以能活這麼久,據說是他能半個月不吃東西餓不死,關於這個問題,到他死我都沒有向他求證過。

我本來打算把妹妹埋在祖墳地里,可是我們族的大爺說我妹妹太小,又是個女的,祖墳里沒她的號,只好隨便找了個地方。我和弟弟割了很多枯草,給妹妹搭了一個舒服的窩,一直忙到傍晚,沒想到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們平時挖坑玩土慣了,竟然沒有想立一個墳頭,埋完之後怕不結實還在上面垛了幾腳,再就是因為天太晚了,具體坐標也沒記清楚,於是等幾天後我們想起來再去那兒憑弔,已經徹底找不到埋人的位置了。

這本來該是個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的事件,可是偏偏有那麼一撥雜碎,竟然拿這種事來笑話我和我弟弟。我弟弟火氣比較爆,為了這事經常跟人干架,有時候他打不過人家,就會拉我去助陣,我當然義不容辭,我感覺自己在當時環境下沒有一絲保護家人的能力,唯有把這份憤怒付諸於拳頭,才能稍解心中怒氣。

當然以我的身板來說,並不能百戰百勝。我當時打十場架,大約有九次是被別人干趴下,但我依然奮戰不休。有一回,我和弟弟戰敗之後被對方用草繩綁在了野外的棗樹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正好碰見冷小河從娘家竄親戚回來,她救下了我們。回家後我弟弟跟我說,咱們得報恩。

我們報恩的方式就是幫她割草。當時公社裡有牛和騾子要吃草,向上繳草是可以賺取工分的。我們經常見到冷小河去割草,那時大地貧瘠,草這種資源也經常被哄搶,所以她一天到晚,也割不到多少。我和我弟就跑很遠的地方去找草,趁晚上沒人的時候偷偷扔在她家院子里。

割了兩天,我弟就懶得幹了,直接摸黑去牛槽里偷草,偷了一個星期,我弟弟覺得恩已經差不多還清了,就收手不幹了,可是我卻把這份工作堅持了下來。因為每天晚上我去冷小河家裡送草的時候,總能看到她映在窗紙上的影子,日子一久,我居然迷戀上了那影子,一天看不見,心裡就痒痒。

她家的院牆還不足一米高,我蹲著都能把目光掠過去,那時候我還沒近視,兩個二點五的眼比狼都亮,我能清晰的看到她馬尾辮的投影,根據她的動作幅度,我甚至能猜到她是在納鞋底還是在縫衣裳。雖然我每天白天都能見到她,也跟她聊天說話,可我卻偏偏喜歡隔著那道窗戶紙看她,她的身影每動一下,那頭髮彷彿就像是撩撥過我的心頭,給了我在飢餓的日子裡最大的精神食糧。

當時事情並非一直這麼順利,就在這種事情持續了半個月後,她差點逮到我,那天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她特意守在門口,等我把草扔進院子里,門突然推開,嚇得我撒腿就跑,她在後面拿了根棍子瘋了似的追我。我一邊跑一邊非常的不理解,對於我這樣一個慷慨又不求回報的好心人,她好奇自不必說,心中或許還應該有著感激,卻為什麼拿著棍子招待我。

不過幸好我的逃跑技術一流,她摔了一跤後就沒再追,拖著棍子輕輕抽泣著回去了。

第二天見了面,我們照常說話,顯然她沒有認出是我來。那之後正好我爸從外省回家來,我也沒有作案時間了。

又過了兩個月,新麥雖然下來了,但是全部交了公糧,更糟糕的是,地里沒有了糧食,連偷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大家為了能活下去,只好使出了最終絕招:要飯。

是的,現在想來,當初的要飯隊伍真是壯觀的讓人熱血沸騰,因為那是全村出動,由幹部帶頭,老少婦孺全員行動。晨鐘敲響,太陽初升之時,大家在村口集合,然後化整為零,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四面八方散開,像一群喪屍一樣撲向每個有可能有糧食的地方。

我和我弟弟還有我弟弟的同學分在一組,一路向西進發,直至中午,還沒有任何斬獲。我覺得我們的組合存在很大的問題,三個男孩很難引起別人的同情心,尤其是我弟弟的同學,不但有點小胖,他媽的要飯還非得穿雙新布鞋。我和弟弟一商量,同學事小,生死事大,我們便甩了那下二貨,另尋活路了。

沒想到我們走不多遠,遇到了冷小河,她也落了單。問其原因,她說是因為她穿的太乾淨,臉太白,被同夥的兩個嬸子拋棄了,我最見不得這種不講仁義,只顧自己的行為,當即表示要帶著她一起去要飯。

我們最終也沒討到飯,跑了二十多里地,在土亥河裡喝了一肚子水,後來餓得都拉不動腿兒了,冷小河帶著我們去了她的娘家。

她娘家的日子也不好過,我們到了她娘家後,又是先喝了一肚子水,冷小河始終閉口不提吃飯的事,只是說來竄門玩,場面尷尬到我想屁股上塞根火箭,飛到外太空去。最後還是她娘是個明白人,每人給我們盛了碗飯。那飯我至今都還記著,是高粱面和的糖糟,這碗飯在當時來說,我們只是覺得吃得肚子很解恨,也很感激。可是很多年後,我弟弟每次再跟我聊起這碗飯時,總是眼含淚花,久久不能平息。

可惜我只見過那個慈祥的老人一面,我第二次再聽到關於她的消息時,已經是她的葬禮了。

5

我最後一次見冷小河,是農曆八月初,那天我要去鎮上中學報到,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那時的學校是個很神奇的存在,無論你考幾分,只要到了升學的年紀,就能夠被動升級。本著再窮不能窮教育的理念,學校里幾乎不收任何的費用,只要自己帶著飯去就行。不但可以隨時翹課,隨便放長假,老師一個個還都特別通情達理,從來不干預學生的自由,也不拿分數這種邪惡的東西來禁錮評價學生。

因為我起的早,和我同去報道的同學還都在被窩裡,所以我先去冷小河家裡挑了幾桶水,我們隨便聊了幾句。她在門口梳著頭髮,笑著問我穿新衣服幹嘛去,我說去鎮中學報道,她說,真好。

雖然我當時連拼音字母都還記不全,但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能上大學,當大官,莫名的春風得意,一上午都精力充沛。等我回到家的時候,卻被告知冷小河跳井自殺了。

我爸爸對此很生氣,他生氣是有理由的,因為冷小河院子里的井離我們家最近,而有人跳井後,該井要淘很多很多遍才淘乾淨,在此之前要跑很遠的地方去挑水。村子裡以前就曾經有過一家居心叵測的人,一家三口同一晚上自殺,分別跳進三口井裡,結果害的全村人無水可喝,只得跑到很遠的河裡去挑水喝。

關於冷小河的死因,有很多傳聞,最主流的有三個:一是說她不小心掉進了井裡,這個版本最大的擁護者是她的公公和婆婆;二是說村子裡有人調戲她,使他不堪受辱而自殺,而調戲她的人,最有嫌疑的就是她的公公,這個版本的劇情發展最為村裡人喜聞樂見,所以也傳的最廣;三是有人親眼看見的,說是新來的郵遞員,直接把撫恤金送到了她的手裡,她問郵遞員為什麼要給自己錢,郵遞員說這是撫恤金,她不信,哭著把郵遞員罵走了。

我趴在井沿上,久久不能理解。我朝井大聲喊,它也朝我大聲喊,我滑到井底,半泡在水裡,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丟在了裡面。

埋她的那天,我也跟著去了,挖坑的那位叔叔一直問我,小海,給從上邊瞧瞧,大叔挖得這坑方正不?

我一直搖頭,他們便把坑挖的更寬敞了些。冷小河被一個破席子卷著,那席子太短,蓋著腳便蓋不著頭,蓋著頭便蓋不著腳,後來我弟弟來了,他很傷心,想起曾經一起要過好幾次飯的情誼上,給她割了把草,好歹把腳蓋上了。

我對世界感到莫名的,出奇的憤怒,那天好冷,我感覺身上所有的血都化成了冰,我甚至也想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上,逃離這個冰冷的世界,去下面溫暖的地方躲著,最好就依偎在她的身邊。

可是我沒有。

一杴又一杴的土慢慢蓋上她的身子,然後築起一起圓錐形的墳頭。大家把墳頭盡量堆的大一些,以示對她的尊重。看著墳頭,我一時之間斷線了。又想起了我娘,當初她還活著的時候,帶著我去拔野菜,她告訴了我一個訣竅,那些長在墳頭周圍的野菜和莊稼,長得都格外的茁壯,尤其是向陽的地方,更會有意外之喜。

我想躺在地下,用我的身體去供養一顆野菜。那天晚上,我果然做了一個這樣的夢,變成了一顆野菜。有一天,有一個人從遠處走來,路過山花爛漫她都不採,唯獨對我青眼,彎腰停在我的跟前,把我輕輕鞠在手間。

當我從夢中醒來,已經枕濕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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