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令女

靈璧城外的汴河邊成了一個集市。

各種各樣的船擁擠在河面上,有的簇新、有的破舊、有的明顯是臨時拼湊而成。一些船上擠滿了背著大包小包的人們,臉色麻木地擁在一起,船工清點著人數,同時推搡著仍想擠上來的人們。新搭建的碼頭穩定性不高,時常有擠不上船的人掉入水中,傳來一陣驚慌的喊叫聲,渾身透濕的落水者隨後被拉上岸,失魂落魄的臉上寫滿了懇求和絕望。

河岸上坐卧站立著更多焦灼的男女老幼,等待著擠上一艘新的船,朦朧的晨光中,無數雙缺乏睡眠的眼睛都望向河的方向。都是外鄉人,他們來自河間,來自大名,來自東京,他們一路南下,等著上船到更南的地方去,到金兵到不了的地方去。

路時中也在找船,他想找一艘配得上他身份的船。這樣的船偶爾會在河邊出現,那都是大戶人家的船,艙室成排,兩旁的窗戶里垂下簾幕,遮住裡面的人,桅杆收起,船尾舵樓上有船工盯著方向。半武裝的家丁在船頭船尾逡巡,防備歹人趁亂上船。

路時中已經在幾艘這樣的船前碰了釘子,「在下路時中……」「我管你是誰!走開!」

「亂世鳳凰不如雞。」路時中暗想。從開封逃出來得狼狽,既失了隨從又沒什麼盤纏,就算有一身的技藝,又有誰識貨呢?「難道我就要困在此地了么?」

正思忖間,有一老一小兩個人遠遠跑來。路時中眯眼看了一會兒,確認兩人的目標就是自己。不多時,兩人已到眼前,都是一身僕役打扮,但乾淨利索,一眼可辨不是等閑人家出來的。

老者朝路時中長長一揖,「敢問這位先生可是路真官?」

路時中拱手回禮:「您是?」

老人答:「小人是本地縣令畢老爺的家僕畢喜,這個孩子是家僮畢宴,我家老爺聽人傳說有位路時中路先生正在此地尋船,特地遣小人來找先生。如果您確是路先生,小人斗膽請先生到我家船上做客,我家老爺有事叨擾先生。」

總算有人識得自己,路時中驚喜之餘,拱手承認,隨這一老一少穿過人群,越過土坡,朝著人煙稀少的地方去,在一片樹林掩映之中,遠遠看見一艘中型客船歪歪斜斜地泊在岸邊,幾個家丁正在往船上搬東西。

天色已然大亮,清晨的陽光穿過樹葉,穿過淡淡的晨霧,把暗紅色的船艙頂部鍍上一層金色。本是最為朝氣的時辰,卻有一股陰冷之氣縈繞在船的四周。配合這股氣息的是一陣陣嘶啞的女聲,時而咯咯尖笑,時而叫罵,給本該寧靜的河邊平添一絲鬼氣。

老僕人畢喜停下腳步,臉上泛出一絲尷尬。他轉身客氣地攔住路時中:「請先生在此稍候,我去通報一聲老爺。」

畢縣令很快從船里出來,匆匆迎向路時中。他短胖的身材,50多歲的年紀,並未穿官服,雖是一方父母官,但顯然已打算拋棄他的子民,雇船逃難,但不知為何尚未出發,可能是行李仍未收拾停當吧。

「沒請真官入船說話,失禮之處萬望海涵。實在是有不便之處,不得不先讓真官在這裡停留一下。」畢縣令深深施禮道歉。

「想必真官已經聽到了那個聲音,」畢縣令朝船中指了指,嘶啞的女聲持續撕破晨霧,在林間回蕩,「那是小女,幾天前身染怪病,一直不吃不睡,號叫不休,且精神亢奮,砸東西打人,幾個壯仆都拉不住。醫生也請過,法師也請過,都被她打走了。眼見著她身體漸漸衰弱,我們實在是無計可施。早上聽出去打探的僕人說路真官到了此地,真是萬幸,不知真官能否出面看看,救小女一命。」

路時中眯起眼睛,盯著這艘模樣平常的船看了一會兒。泊船的小碼頭是粗粗搭建的,顯然只是為了此船而設。船並未系纜繩,船的位置也很奇怪,看上去像是決定要走,卻又匆匆折回來。

「縣令這是準備攜家眷南遷?」路時中沒有回答畢縣令的問話,卻問了個不太相干的問題。

縣令有些尷尬,躊躇了一下回答:「實不相瞞,如今局勢動蕩,到處都是逃難的人。雖然金兵尚未出現,但誰也說不準兵禍哪天到來。我們夫婦雇了船,本打算帶上小女先去個安全的地方落腳,再想辦法治她的病。不成想人上了船,這船竟一直開不出去,不管是搖櫓還是拖拽,都只在原地打轉。這也是下官一籌莫展之處。」

路時中心裡有了點底了,他點點頭,示意畢縣令帶自己去看看。

船是舊船,艙室里倒雅凈。號叫聲來自帳中一個被帶子縛住的年輕女子,一面掙扎著,四處撞擊著,一面發出一聲聲的叫聲。一個臉色焦灼憔悴的中年婦人侍奉在旁,按著年輕女子以免她自傷。

「這是內人,」畢縣令介紹道,「裡面就是小女慧中,她現在已經不認識人了。」

徵得縣令夫人的允許,路時中坐到了床旁。床上鬧騰著的女子已經不似人形,身材枯瘦,面部猙獰,眼神渙散,如同被惡鬼收去了魂魄。長時間的掙扎衝撞和不吃不睡已經快要耗盡她的精力,儘管沒有中年婦人按著她,她也無法再有太大的動作了。路時中隔著衣袖攥住她一隻手,嘴裡念念有詞。起初女子仍然毫無反應,慢慢的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忽然停住嘶吼,露出一絲吃驚和迷茫的深色,再然後,她彷彿剛剛醒來,眼睛裡有了一點生氣。在路時中連續不斷的低語聲中,年輕女子終於平靜下來。

帶子被解開之後,婦人扶著慧中坐了起來。慧中不理婦人,也不看艙中的父親和別人,只盯著路時中不放。她忽然挪動雙腿,下床落地,緩緩站起身,莊重地整理了一下容裝,向路時中施了一禮。之後開口說話,聲音雖仍嘶啞,但卻有一股沉靜之氣。

「這位先生,小女子文秀有禮了。」聽到這話,床邊立著的幾個人除了路時中,都臉色一變,中年婦人甚至不由得「啊」了一聲,又趕忙捂住了嘴。

「這是我和慧中的恩怨,與他人無干。只要我們之間的恩怨了了,我不會牽累別人的。您也不要費力了,我知您法術高強,奈何我仇恨深重,就算是拚卻我魂飛魄散不得超生,也一定不會放過她。」

「文秀,文秀你放過她吧!她是無心的啊!」婦人抓住自己女兒的手,跪倒在地上,「是我對不起你,你放過慧中吧,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放過你的妹妹吧。」

年輕女子嘴角撇了一下,枯瘦的臉上泛過諷刺的笑意,她看也沒看身下的婦人,「我活著的時候,她欺負我,以看我不幸為快。我有的東西,她偏要搶去,我要的東西,她偏不給我。好容易我有人提親,有機會嫁出這個家,躲開你們母女,為一根金釵,她竟壞了我的婚事。我是沒娘的孩子,在這個家裡只想委曲求全,安穩度日。我不曾招惹她,不敢跟她爭,可是她,卻處處要跟我為難。」

「沒人心疼我,沒人照顧我,連自己的父親,都當我是個累贅,連家裡的僕役,都對我愛答不理。我心情鬱郁,年紀輕輕就死了。因為壽數未到,魂魄不能進陰間入籍,只能四處飄蕩。萬幸碰到九天玄女出遊,她憐憫我的遭遇,傳我重生秘術。然而她,就算我死了她也不願我平靜,巴不得把我打下十八層地獄。眼看我重生將成,卻被她破壞。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半在人間半在冥界的孤魂野鬼,永遠也沒有再生的可能。如此深仇大恨,我一定要討還。她不讓我好,我也會讓她不得安生。我剩下的全部意義,就是要用盡我的全部力量,跟她糾纏,把她拖到無盡的世界邊緣,永遠地、永遠地承受折磨。」

「這是我跟她的恩怨,你們都不必管,也管不了。在此地的糾纏就要結束了,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可以解脫了。我曾經的父親,我不用懲罰你,失去了所有的女兒——你僅有的兩個孩子,你的餘生都會活在愧疚當中,這已經夠了。你生養過我,骨肉我早還你了,咱們兩不相欠。」

年輕女子說完這些,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仍跪在身下的婦人,冷笑了一聲。之後,就像身體里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一樣,女子委頓下去,再睜開眼時,已經又回到了最初那個狂亂的狀態。婦人抱著自己女兒的身體,傷心地哭了起來。畢縣令站在路時中的身後,臉上呈現出一種失魂落魄的表情,很久都沒有說話。艙房中還站著一個僕婦,和那個老僕人,他們一個扶住畢縣令以免他跌倒,另一個手足無措地站著,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畢小姐的情況更嚴重了,不過她已經沒了掙扎的力氣。只是用嘶啞得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喉嚨吶喊著,像是地獄裡的鬼在哭叫。

安頓了畢小姐,路時中和畢縣令夫婦在另一間艙房落座。畢夫人已經不哭了,她失神地坐著,一言不發。

「文秀是我去世的前妻生的大女兒,慧中是我現在的夫人生的二女兒。」畢縣令開口說。

「慧中出生時,文秀也就才5歲。怪我,夫人驕縱慧中,我沒有阻攔,也沒怎麼照顧文秀。我們後來一直沒有再生出孩子,我夫人把慧中當做掌上明珠,她要什麼都會想辦法滿足她,她說句話全家都會圍著她轉。偏她又是個刁蠻的性子,說一不二,恃寵生嬌,都要別人讓著她。她姐姐性格懦弱,又沒了親媽,不敢跟她爭。久而久之,她倆之間就積下了矛盾。」

「我沒給文秀張羅婚事,她二媽更不會管她。文秀20歲才有人上門提親。這邊的風俗先生可能不知道,女孩子出嫁要攢夠夫家指定的嫁妝。文秀差一支金釵,她跟我們素來生疏,不敢跟我要。我對她的婚事操心本來就少,這件事更是不知情。她無奈之下,就偷拿了她妹妹的金釵。」

「慧中哪還缺一支金釵啊,她什麼東西都有。可是她發現此事之後,就大吵大鬧,把文秀罵得狗血淋頭,慧中她媽也跟著說了一些難聽的話。文秀羞愧至及,把金釵還了,親事也讓我退了。我到那時才知道這事的前因後果,心裡也對她有所愧疚,想著要好好操心下她的事情,卻沒想這事對她刺激竟如此之大,她鬱郁至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文秀死得倉促,沒來得及尋到合適的墓地,棺木暫時安放在城外僧寺。這是前年的事情。今年寒食節,我們全家去僧寺祭掃,聽得僧寺的一個僧人講了一件奇事。」

「這僧人說,寺外不遠,住著一名讀書的士人。這士人每日苦讀,一天讀至夜半,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名妙齡少女,自稱嫁在附近,因為得罪了婆婆,被趕回城裡的娘家。行至此處天色已晚,往前走太不安全,望士人能收留自己寄宿一晚。士人不得已,只好收留。當夜兩人兩情繾綣,即成好事。自此之後少女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隔三差五就來,幫士人洒掃補治。到現在士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兒。」

「僧人講得有趣,我們也聽得開心,只當是僧人寂寞,編出逗人的故事。而慧中卻好奇心大起,非要僧人帶她去士人居處看看。這房子離僧寺不遠,很是破舊,當日適逢士人外出,他每次外出,都把鑰匙留在僧寺。慧中央求僧人把鑰匙找來開門進去看。她向來任性,她媽媽更是對她百依百順。因此就讓她開鎖進了門。屋內陳設簡單,卻也收拾得乾淨,牆上掛了一面鏡子,讓慧中看得眼熟。她拿下鏡子翻過來一看,認出竟是我們隨文秀放進棺木的陪葬品。」

「當時我們也都沒有多想,只當是士人偷盜了文秀的東西,就遣人將士人鎖拿回縣衙。士人堅稱不知什麼寄存的棺木,這鏡子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女子所持。慧中在堂上與其爭吵,情急之下提出開棺驗證。」

「撤去棺蓋的一霎,所有的人都驚住了。文秀正盤腿坐在棺中,擺出為士人縫補衣物的姿勢。經女仵作檢查,文秀腰部以下都已長出新肉,如同生人。而腰部以上,還都是枯肉。此時我們才相信士人所說,急忙將棺木恢復原樣,釋放士人,寄希望於沒有破壞什麼。而後不久,小女就成了這個樣子。」

「九天玄女……」路時中聽完畢縣令的話,就喃喃念了一句,陷入了沉思。許久後,他緩緩說:「是聽過這樣一種說法,叫做『回骸起死』,掌握這種法術的亡靈,如果和生人久處,就能起死回生。不過,我還從未見到過實例。想必,是令小女執意開館,破壞了回骸起死的法術,使得大女起死不成。而法術一旦開始,就無法回到原點,那個時候,大女的魂魄應該已經回不去陰間了。這就是大女成為厲鬼的原因吧。」

一旁聽著的縣令夫人淚水又衝出了眼眶,縣令的眼圈也紅了,他站起身來,懇求地問路時中:「真官,小女實屬無心之失,如今還可有補救嗎?」

路時中思忖良久,搖了搖頭:「這種法術我也只是聽說過,不解詳情。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實在沒有辦法了。」

畢夫人號哭出聲,縣令跌坐在椅子上,失掉了全部的希望。

當天晚上,精疲力盡的慧中安靜了,她眼睛望向空中,彷彿在看很遠很遠的什麼東西。這樣愣怔怔地待了小半個時辰,她閉上了雙眼,離開了人世。

縣令一家連夜埋葬了兩個女兒,一個葬在僧寺東邊,另一個葬在了西邊。路時中為她們做了簡單的法事超度她們的亡魂,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失敗的一次法事。一絲凄厲的呼聲一直在狂野上空縈繞, 醮壇上的燈燭泛出藍光,化表時火滅了兩次。路時中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他不是不可以出手去收她們,但每每想到那個借用妹妹身體說話的大姐,他就覺得伸不出這隻手。也許還是像她說的,「不必管」為好吧,她們的恩怨,就讓她們自己去了結吧。

第二天清晨,畢縣令家的船駛離了靈璧,路時中搭了他們的船南下。開封的烽火已經離得很近了,許多擠在岸邊的人可能沒機會離開這片土地。未來可以想見,會有多少生人變成冤魂,他們會感慨戰亂,而有兩個亡魂卻不會關心這些了。

——原故事出自 《夷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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