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階版的林黛玉——妙玉

妙玉與黛玉

之所以把她跟黛玉分到一組，是因為妙玉跟黛玉身世、性格都有些像。出身官宦，從小體弱多病，黛玉小時候有僧人前來度化，父母沒有讓她出家，才有了後來跟寶玉的牽絆；妙玉是找替身代她出家無用，只好自己出家。私以為，妙玉就是一個出世版的黛玉。於是，比起黛玉，妙玉的性格要極端一些。黛玉愛乾淨，捨不得花兒們流出園子，被外面的髒水污染；妙玉則有潔癖，差點扔了劉姥姥用過的茶碗，寶玉差人送水給妙玉洗地，她讓人只送到山門外頭，不許進來。在為人上，林黛玉性格在賈府姊妹裡面算是比較清高，目下無塵的，而妙玉則時時以「畸人」、「檻外人」自居，時時刻刻將自己與你們這些俗人區隔開來，清高孤僻之態較黛玉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在性格上，妙玉活活是一個進階版的林黛玉。

在文學形象上，這兩個人是同一人格的兩種不同的形態。讀書時將這兩個形象對照著看會更有趣。一樣的逸士品格，身在紅塵的是黛玉，身在佛門的是妙玉。黛玉的結局是為情而死，妙玉的結局是身陷泥淖。可見人生在世，無論入世還是出世，無論身在紅塵還是寄身廟宇，誰都無法超脫出去。

妙玉的朋友

人人都說妙玉孤標傲世，但是細讀下來，我發現妙玉也是有「看人下菜碟」的一面的。這並不是說她世俗，而是她並非誰都看不起，至少在大觀園裡，她還是有交好的朋友的。對於叫好的朋友，雖然不甚親密，但也是很隨和的。

第一個是邢岫煙，她們倆算是貧賤之交，做過鄰居，又有半師之分，交情算是深的了。但是她跟妙玉的關係很微妙，她們是朋友，但岫煙對妙玉更多的是欽敬，所以搬到大觀園後，岫煙說自己「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她始終以一種景仰的語氣在說妙玉。也許，妙玉於岫煙，更多的是師徒之分吧。

第二個是黛玉。我覺得妙玉與黛玉的關係，要比妙玉與岫煙的關係更好。第41回一半是妙玉的專場。她請寶釵黛玉二人喝茶，寶釵坐在榻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團上。都知道妙玉有潔癖，像蒲團這種私人物品，按說是別人不能碰的，但黛玉就能坐。可見二人私交應該是不錯的，她的潔癖也是看人的。也就是說，這兩個人平時來往應該算是比較多的。隨後黛玉問泡茶之水是不是舊年的雨水，於是被妙玉「冷笑」了回去，「你這麼個人，竟然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妙玉好直接）好玩的是黛玉聽她奚落，也不生氣。大概也是因為二人相熟，黛玉知道妙玉的脾性，所以並不在意吧。

第三個是寶釵。從寶釵與黛玉坐的位置來看，她跟妙玉應該算是有交情，但不及黛玉親密。

第四個是湘雲。第76回湘雲黛玉在凹晶溪館吟詩連句，被妙玉聽到了，於是拉他們二人到櫳翠庵喝茶（怎麼老喝茶），一面喝著，一面還給幫他倆把詩默出來，自己還接了好長一段。讀書的時候看這一段莫名地覺得溫馨。書立妙玉的出場很少，這是僅有的一次她不那麼孤獨高冷，連黛玉都是第一次看她那麼開心。她一個帶髮修行之人，性情又不合時宜，難得有一兩刻，與自己喜歡的朋友探討詩詞歌賦，飲茶盡歡。

湘雲與黛玉離開的時候，妙玉親自送到山門外，看他們遠去才掩門回來。對比41回吃茶送客，回身就將門閉了，可見妙玉對這兩人的愛重。這大概是這個不得不常伴青燈古佛的十七歲少女，人生中為數不多可以盡情揮灑才華與自我的時刻了。

第五個是寶玉，他太特殊，後面講。

小結：妙玉交友標準：一是臉，二是智商與才華。

妙玉的頭髮

這一節要談到妙玉的命運。妙玉的人生有些奇怪，正如她在拜帖上自稱「檻外人」，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

首先，出家並非她自願，而是無奈之舉。自小體弱多病，須得出家才能好，於是父母不得不把她送進寺院。即使是這樣，也沒讓她出家。帶髮修行，算是為日後還俗留了餘地。後來父母過時了，師父也過世了，自己身體也好了，但她還是保持帶髮修行的狀態，既沒有還俗，也沒有出家。這就很奇怪了。

唯一說得通的，便是妙玉既不能出家，又不能還俗，所以她才只能以「畸人」自居。「畸人」即超然拔俗，與世俗格格不入之人。曾經認識一位居士，特別虔誠的那種，一直時在家修行。問他為什麼不出家，他說，檻外有檻外之事，並不比檻內事簡單。的確，寺院也有寺院的規矩、等級、三教九流，出了家，還是要面對一個泥沙俱下的世界。所以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出了家，佛門裡的江湖並不比世俗的江湖乾淨。妙玉這樣一個有有潔癖的人，怎麼肯讓自己沾染半點江湖的污穢呢？

帶髮修行是她對自己的一種自我保護，既不用沾染方外的江湖，也不用被世俗的江湖所污染。只是，師父和大觀園能護她一時，卻護不了一世。當大觀園崩塌的時候，她也不得不被時勢所裹挾，被命運的洪流衝到那紅塵污泥中去。「可憐金玉質，終落淖泥中」。

妙玉的愛情

因為寶玉太過特殊，所以單獨來講。許多人都認為妙玉暗戀寶玉，從前八十回的劇情看來，材料支撐還不大夠。

還是第41回吃茶，寶釵、黛玉用的都是珍奇古玩，獨獨寶玉用的是一個綠玉斗。大概長這樣：

（新版紅樓雖然拍得瞎，但道具上確是用足了心思的。）

首先，妙玉用這個給他斟茶是有道理的。前面已經總結過了，妙玉的交友標準——一看臉，二看人品才華。釵黛二人都是滿腹才華的人，吟詩作對的高手，所以它們用的是古玩「雅器」。而寶玉的屬性是富貴，所以妙玉給他的是一個珍貴的「寶器」。嗯，妙玉是一個很會「看人下菜碟」的人。

所以，我覺得妙玉給寶玉用綠玉斗，並非因為對寶玉存在想法，而是覺得綠玉斗配他。

當然這裡也是有對比的。對於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妙玉的態度很明確，「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而寶玉就可以用妙玉吃茶的杯子，可見妙玉是對寶玉高看一眼的。

前面說過，黛玉可以做他的蒲團，可見妙玉的潔癖也是看人的。另外，綠玉斗作為吃茶用的杯子，跟我們現在常用的口杯不一樣。我們現在常用來喝水的杯子屬於私人物品，但吃茶的杯子真的只是在正式吃茶的時候用的，並非日常用的私人物品，洗乾淨了，你也用得，我也用得。而且，這種一塊通透的美玉雕成的杯子，是很罕見的珍玩，賈府都不一定找得到這樣的寶物，作為日常喝茶的杯子，是不是太奢侈了點。

此外，妙玉與寶玉的交集還有兩次，一次是寶玉生日送上拜帖，一次是寶玉在櫳翠庵外乞梅花。說實話，這兩件事除了說明妙玉認寶玉這個朋友之外，不能證明更多的事情。

再說說曹公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一種解讀妙玉暗戀寶玉，心裡有人，所以「雲空未必空」。但我的解讀是，想擺脫世間污淖，但擺脫不了；身在空門，但內心並不想遁入空門。她是個正常的妙齡少女，有興趣、有品位、有追求快樂的天性，只因不合時宜，不得不借著空門的外衣保護自己不受污染而已。

所以結論是，雖然前八十回的劇情並不足以證明妙玉暗戀寶玉，但妙玉的確是高看寶玉一眼的，她認寶玉這個朋友。

妙玉的命運

妙玉的命運應該跟黛玉對照著看。妙玉為人孤高自詡，目下無塵，還有潔癖。但曹公給她的結局卻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暇美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有人說妙玉最後被人擄去，落入風塵，有人說她最後被某位權貴納為小妾，無論如何，有潔癖的妙玉最後沒有辦法，妥協了。

而黛玉，相比妙玉要安分隨時得多的一個人，卻沒有妥協。當眼淚流盡的時候，她一心求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大概是命運最弄人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