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一場對自己的浪漫謀殺
今天是古龍逝世三十一周年的日子，有人讓我寫一寫古龍，其實我於古龍並不是很熟悉，他的作品我看得少，不像金庸那麼看得多。憑著僅有的一些印象，來寫一寫古龍吧。
古龍的武俠小說和金庸的武俠小說風格是不同的，怎麼說呢，古龍的小說清泠泠的，而金庸的小說則很熱鬧，古龍的陸小鳳、李尋歡、楚留香都是一個模子裡面的人，但是金庸的楊過、令狐沖、張無忌這些人則各有特點。古龍的小說，會孤零零地襯托出主角來，這幾個人寫得明晰而深刻，別的人就模糊一片了，但金庸的小說，除了主角，別的人物也寫得飽滿，有血有肉。古龍寫小說，會把男主角當自己來寫，移情現象很嚴重，金庸則不，就算有也不是很嚴重。古龍的小說，人物都很孤傲，都很冷，就像是陸小鳳那樣喜愛插科打諢的人，骨子裡也流露出一股超絕的姿態，但是金庸筆下的人物則不，每個人都有煙火氣，都有普通人的一面。
反映到作者身上，他們筆下的人物和作者本人是極其相像的，金庸是儒家，古龍則是墨家，金庸是「居於廟堂之上」的，古龍則是「處於江湖之遠」的，金庸是個文人，古龍則是個劍客。一正一邪，涇渭分明。
我閉著眼睛想了一下古龍的樣子，竟然是一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畫面，古龍或許站在那裡，背著劍，又攜著酒，喝醉了，一副落拓不羈的樣子。他心裡滿是惶恐與悲憤，卻無人可以依靠，也無人可以傾述，天下之大，獨來獨往。欲要與人相近，卻又不屑不能，欲要透露心底軟弱，卻又偏要裝作無所畏懼。
古龍必定有一種棄兒心理，他早就在心中把自己放逐了，一生對於他來說，是一個深情而絕情的存在。他必定深情地愛過這個世界，也曾苦苦向這個世界索求，所以離別時才這麼決絕。
他拚命寫作，他不顧身體瘋狂地喝酒，他為女人豪擲千金，他將自己的生命當做煙火一樣浪費，從這些來看，他肯定很早就決定不要活得很長的了，他必定早就想好要在最快樂的時候就死去的，而他終於達成了自己的想法，在四十八歲時死去了。
其實四十八歲在古代來說也算正常，可是對於現在的人來說，四十八歲還是太年輕了，人生才到一半，而對於古龍來說，則更為早了。不過現在來看，古龍四十八歲死去卻比什麼時候都要好，不管對於他自己還是後人來說，這個年紀都是恰好的，一來他享受了人生的快樂，二來人們懷念著風華正茂的他，他還不是太老，太老了死後，人們就不那麼惋惜了，惋惜會讓人們記得久一點。
如果要讓我選擇死去的年紀，我也想這樣。在這點上，古龍真是聰明。
不過沒人想過古龍這樣的一生，這樣的一生太不幸福了。古龍早年的貧窮困苦想必是人所共知的，家庭的不快樂，自己外貌的寒酸，到了社會處處碰壁是肯定的，而愛情運也可想而知。我想正是這樣那樣的早期遭遇，讓古龍的性格變得劍走偏鋒。功成名就後，喝酒找女人，過奢侈生活應該都是對以前的彌補，甚至是對以前的一種報復。就像是餓了幾天，突然見到食物，便使勁地吞掉一樣。古龍也必定對自己的外貌不滿意，雖然他沒說，但是心底肯定是耿耿於懷的，所以他筆下的人物都美貌絕倫，都傾國傾城，這也許是對自己的一種美好彌補。這點在很多人身上都能見得到。
不過古龍和那些一味在紙醉金迷中迷失的人又不同，他在中途的時候頓悟了，他在浮華中見到了一種虛妄，他也許在某個酒醉的晚上，或是從某個女人的身上趴下來，頓時有一種無力感從心底冒上來，那就是人生不過如此。什麼苦我都吃了，什麼樂我都享了，但是又有什麼意義呢？人生還是這樣無聊透頂。所以古龍決定像信陵君魏無忌一樣，來一場浪漫的慢性自殺。
「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
古龍的死法和信陵君頗為一樣，我不禁想像，他是否在某個寂寥時候，看了《史記》，看到了信陵君，看到了這一句，然後拍案而起，興奮道：「終於知道我該怎麼死了。」
於是一場浪漫的謀殺就開始了。
不過信陵君是因為時局，是因為魏安釐王容不下他，所以他不得不死，所以他選了一個美好的死法。但是古龍卻是自己容不下自己。他在決意死前，肯定也找過活著的理由，可是最終他發現，這些理由都不足以讓自己繼續活下去。於是他到底決意死了。
中國歷史上，總有一些轟轟烈烈的失意人，他們率性快意，卻又滿懷憂愁，他們深情款款，卻又絕情至極。他們或是因為時代所逼迫，或是因為自己性格孤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佛不佛仙不仙。但他們又無一不是才華橫絕，一代奇才怪才的特立獨行的人，他們身上裹挾著光明與黑暗，在世間曇花一現，成為了一代絕響，後來人只可追憶，不可步其後塵。
古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想到古龍，你就不能不聯想到魏無忌、嵇康、徐渭、金聖嘆……這些人還有，但數量絕不會很多。用賈雨村的話說，這些人就是邪氣和正氣相會而生的人，所謂的正邪兩賦。
這些人並不以普通人的思維生活，他們只按照自己的內心，而他們的內心是被光明晒傷過，被黑暗侵蝕過的，所以他們不管如何，都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而正是因為他們的格格不入，我們才會省視我們所在的世界，也許我們認為是對的東西不一定是對的，也許還該有另一種存在的方式，這讓我們不自大，這讓我們謙卑。這些人是沒有什麼功用的，而他們也拒絕功用，他們的一生無益而必須。
也許古龍並不如人們看到的那麼好，也許也不如我們想的那麼傲絕，他身上也許也有煙火氣，也有雞毛蒜皮，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用一場浪漫的自殺將這些都掩蓋了，從此人們記得住的，都是那個狂盪瀟洒的古龍了，自此後，他將永遠以一個孤獨俠客的形象留在人們心中。
《詠古龍》
江湖落拓任由之，劍氣霜寒百萬師。
寧負美人休負酒，一生痴絕更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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