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平廣記》●還丹

1

胸腔內一陣翻湧後。

有液體從喉嚨湧出來。

腥氣而苦澀。

侍女熟練地遞來一面銅盆,放在床前。

一陣嘔吐之聲後。

杜巫只覺得眼前金星直晃,氣息粗重。

勉強吃下那些東西,果然還是不行啊……

清理過後,以清水漱口,擦完臉,腹內舒服了許多。

整理衣冠後,走到鏡前,看著鏡中的樣子。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穿官服,面如白玉,唇上兩撇鬍子不長不短,既有大員該有的威風,也不失男子風流的氣質,他很滿意,緩步出去了。

回鶻使節已經走了,現在他只需回官署補錄完接待細節就可以回家歇息。

這一天終於結束了。

每到初春時節,就是番邦使節們前來朝覲天子的日子,也是禮部最忙碌的時候,禮部侍郎杜巫每日的工作就是宴請接待各國使節,接待歡送安排日程。所謂外交無小事,無論是招待時的住所,還是音樂服侍,都馬虎不得。

杜巫宴會上所選菜肴酒漿,所演示的音樂舞蹈,無不讓使節們交口稱讚,論起飲食聲色上的門道,沒有比他更精通的了。

但每次宴請完畢,杜大人必定立即返回自己所在禮部官署的內室內,將剛才所吃之物,盡數吐出。

禮部侍郎杜大人,是個妖人。

侍女們私下紛紛說。

2

二十年前,杜巫突然出現在長安城趕考,不知籍貫,也無相識朋友,科場高中後被建雲公主看中,成為駙馬,隨後入翰林,一路青雲直上,直至現在的禮部侍郎。

杜巫年近五十,依然一副三十多歲男人的樣子,直到現在還擔任天子祭奠時喊禮的角色,聲音洪亮悠遠,面色紅潤,走路時腳步輕盈,舉止談吐更是高雅飄逸。多年為官,兢兢業業,從未有閃失,和公主恩愛和睦,和同僚相處融洽。朝廷上下,說起杜侍郎,沒有不喜歡的。

「大丈夫當如是也!」

京城前來趕考的書生們時常發出這樣的羨慕感慨之詞。

因飲食而生妖人的傳言,不過是坊間粗人們的閑話,朝內無人當真。只當是杜侍郎熱衷辟穀而方法不當。

杜巫還有一個愛好,就是煉丹。但凡見到修習丹道之人,必定造訪請教,只可惜諾大長安,談玄說妙的雖然多,真正懂得丹道的卻沒有。

那些裝模作樣的傢伙們,嘴上說起丹道頭頭是道,說話時候氣息紊亂,一層層的皺紋,連自己肉身都沒煉好,還講煉丹。

每次造訪道士回來,杜巫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慨。

也是啊,長安是紅塵之地,修道之人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呢?

杜巫時常惆悵。

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玄瓊子。

3

「吾有金丹之方,求見侍郎大人。」

那天,玄瓊子大門外,對守衛這樣說。

杜巫術看他年紀不過二十多歲,但在眉宇間卻有年輕人所沒有的神色。於是請他進來詳談。

杜巫見過道士無數,魚龍混雜,多有招搖撞騙之徒。逐漸也懶得和他們寒暄。坐定後,直接請教岷山丹法諸藥物中,井華水浸泡天精的訣竅和朱草的採摘方法。

道士應答後,杜巫立即知道眼前的人是個行家,於是問起羨門子丹法中祛三蟲厭百鬼的效果,如果加入八石,能否把體內其他東西打掉。

道士微微一笑。

「此丹加入八石無用,要想增強祛三蟲的藥力,應加琅玕,服用之後,別說三蟲,任何不屬體內的東西都可以驅除。」

杜巫兩眼亮了一下,上前又問:

「琅玕有幾十種,不知道長指的是哪種?」

道士卻笑著起身,準備告辭了。

「大人,煉丹之道,修行前需投金人入江,以結誓約,還要以虎血歃血為盟,絕不能讓人看到,我們這樣在這裡談笑間討論丹道訣竅,多說無益。」

杜巫看道士要走,連忙上前挽留。

「道長且慢,在下雖在朝中為官,卻也仰慕神仙之術,是真心求道。」

(一定是想要錢吧,我出得起。)

道士卻不為所動,看著杜侍郎。

「丹道,最重要的是誠,大人為何不坦誠相見呢?」

(或許不止是想要錢?)

杜巫有些摸不到頭腦。

道士看著他的樣子,索性講開了:

「大人剛才問的,雖然是丹道訣竅,但卻不是想煉丹——」

杜巫一驚。

道士繼續講道:

「大人,是想還丹吧?」

杜巫看著道士,不再隱瞞,沖他深深行禮。

4

內室。

杜巫坐在胡床上,道士捧來一大碗豬血給他。

只是這氣味,就已經讓杜巫胃中翻湧。

杜巫雙手捧過大碗,屏住呼吸,閉著眼睛,開始往嘴裡灌。

杜巫立即被嗆到,但沒有停下,用力咽下去,然後一鼓作氣,大口大口喝下。

新鮮粘稠的豬血,還帶著溫氣,一股腥臭,像大蟲子般蠕動著鑽進胃裡。

全部喝完後,杜巫擦去嘴角豬血躺在床上。解開衣服,肚皮發脹,高高鼓起,樣子有一分滑稽。

道士坐在旁邊,手指蘸著硃砂,快速在他肚皮上畫下一個符,口中念念有詞,手掌在他肚皮上慢慢撫動,好似在尋找什麼。

杜巫嘴巴里的腥味徘徊不散,不時從鼻孔嘴巴里冒出來。

咕嘟咕嘟……

腹內好像有個東西被喚醒了,像小魚一樣,晃動腦袋,不安地遊動。

道士的手掌隔著肚皮按住肚內的東西,猛地一壓,杜巫痛苦難耐,猛地坐起,張開嘴巴。

哇地一聲,大口嘔吐。

腹內的清水混著豬血吐在銅盆里,足有半盆。屋裡頓時瀰漫著檀香和腥臭混合的怪異味道。

杜巫吐完,渾身無力躺在床上,肚子凹下一個大坑,一上一下劇烈喘息。

「成了。」

道士從盆里摸出一個栗子一樣的東西,剝去外殼,裡面是顆綠瑩瑩的珠子。

杜巫渾身是汗,他已多年沒有出汗,都要忘記這種感覺了。

「多謝道長,請道長暫歇,待在下收好仙丹,更衣相見。」

杜巫坐起,準備去拿道士手中的仙丹。

道士張嘴,一口吞下手上的仙丹。

杜巫沒想到道士會這樣,一時手足無措,掙扎著站起來,雙手掐在道士脖子上,試圖讓他吐出來。

「那是我的仙丹!吐出來!」

道士一擺頭,像條大魚般滑到一邊,杜巫雙手抓空,險些從床上掉下來。

道士微笑著看著杜巫。

「看來,即便服用仙丹多年,大人的記性還是不好啊。」

杜巫端詳著眼前的道士,年齡不過二十齣頭,應該沒有見過。

道士看杜巫一臉茫然的樣子,提醒道:

「還記得長白山的事嗎?君則?」

一陣寒意襲來。

君則,是他的字。

5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想起那天,依然是一陣徹骨的寒意。

連續三次落第後,杜巫絕了入仕的念頭,盤纏已所剩無幾,他變賣了隨身帶來的書籍,忿忿不平騎著一匹瘦馬離開長安。

哼!不如去終南山修道,煉丹打坐,羽化飛升,位列仙班,豈不比比考取功名威風百倍?

他這樣想。

但終南山也非清凈之地,一路所見,凈是以隱居之名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士,在山上沽名釣譽製造聲勢,等著哪天名聲傳到長安,被朝廷破格錄取,根本找不到真心修道之人。

杜巫失望而去,繼續北上,一路尋找,最終來到長白山。

時間已近深秋,杜巫身上單薄,在山上尋找幾日後也沒遇到修道之人,盤纏耗盡,又遇上初冬的大雪,又凍又餓,倒在雪地里。

醒來後,發現自己身處石窟內,一名蓬頭道人正在火前給他煮粥,一望而知,是個隱居修道之人。

杜巫從此決心留在這裡修行,但身體羸弱,莫說上山採藥,連打坐都坐不住。道人便把一粒仙丹給他。服用後,不飢不寒,再也不必被生計俗務干擾,可安心修道。

在這裡修道的十年間,他從未進食,道術也有小成。

一天,杜巫動了下山的念頭。

「為什麼呢?」道人問到。

「弟子現在道業小成,正好下山入世救人,正好在紅塵中打磨一番,十年後,在歸山隨師修道。」

蓬頭道人看他心意已定,不再挽留。

長安城。

一切都還是曾經記憶里的樣子,只是當年那個在酒肆大聲質問考官昏庸的書生變成了一個超然塵世的道士。

他又住回當年趕考時借宿的寺院,脫去道袍,變回書生的裝扮。又參加了一次科舉,不是為當官。只是想看看,自己入山修行幾年,在文章這種小道上的才情是否還在。

中了探花。

曲江之濱,聞喜宴上。花團錦簇。歌妓、才子、貴族,雲彩一般在自己周圍流動。

多年前日夜想要的東西,現在不過如探囊取物。

浮雲而已。

建雲公主持一月光杯,來與他喝酒,她已有醉意,輕輕靠在他肩膀上,花香四溢,嘴角帶著笑意,半杯酒灑在身上,渾然不覺。

葡萄酒味道刺鼻,他一飲而盡。

那夜,杜巫醉倒在自己少年時的夢裡。

後來,杜探花做了杜駙馬,杜駙馬又成了禮部杜侍郎。

杜侍郎風流倜儻,才氣過人,前途不可限量。周圍的人都這樣講。

但杜巫卻漸感吃力。

官場應酬尤多,官階小的可以推脫,但對上級絕不能失禮,他們不是都說么,自己前途可是不可限量。

想入世救人,要做大官才行啊。

每次半夜宴飲回家,杜巫都要吐出一盆渾濁的液體,這凡間的食物,仙丹還是容不得啊。

坊間傳言杜侍郎不飲不食,但杜巫每日宴飲時和常人一樣,流言也只是流言,還有一件事情,他們卻不知道。

杜巫雖看上去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但在男女之事上卻毫無興緻,晚上在床間不過逢場作戲。時間久了,公主也覺得這杜巫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大唐的公主們從來生性豪放,出去和詩人貴族聚會歡飲的次數越來越多,身為駙馬,杜巫心知肚明卻也無可奈何。

都是因為腹內的仙丹!

杜巫知道,卻無法對人說。

他翻遍道書,上面只講煉丹,卻沒有還丹之法。

一定有的!仙丹既然可以服用,也一定可以取出,這才是常理。不然,自己終究是紅塵中的怪物。

取出仙丹後,一定可以平步青雲,別說侍郎,尚書也指日可待,官至極品之後,用二十年時間建功立業明載史冊。然後告老還鄉,重新服下仙丹入山修鍊,名列仙班。這才是人生快事。

每見修道之人,他就在攀談中試探還丹之法,只是這些來長安沽名釣譽的人連煉丹都不懂,更別說還丹。

直到今天。

但是,眼前這人卻吞下了他的仙丹!

騙子!這人一定早有預謀。

杜巫大怒。

「來人,抓下此妖人!剖開肚子,取出我的仙丹!」

道士依然不動。

家中兵丁一擁而上綁了道士,但無人敢動手。

杜巫已頭髮散亂,面目猙獰,取出仙丹後,性情似乎也起了變化。他拿過一把短刀,掀起道袍,一刀捅在小腹上,向上一挑,肚皮已被剖開,杜巫把手伸進道士腹內尋找。

腹內溫熱濕滑。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剛才眼看著他吞下去,一定還在肚子里!

道士肚皮突然被撐破。

呼啦一聲,一群白鳥從肚皮中飛出來,冰涼的羽毛扑打在他臉上,玉屑飛散。

白鳥是用白雪捏的。

雪鳥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

「杜巫,我奉師命來取回仙丹。」

「你內心既已排斥,即使真的找回。」

「這仙丹也無效了,絕了這個念頭吧!」

「絕了這個念頭吧!」

雪鳥從窗戶飛出去,消失不見了。

回頭看那道士,只剩下一副紙糊的外殼,一半被雪水濕透,癱軟在地上。

杜侍郎病了,在家躺了半月。

6

杜尚書六十歲那年,已有兩百斤重,曾經大唐官場上豪飲的禮部尚書,現在行走都須人攙扶。

他遣散了幾十名小妾,變賣田產,耗盡家財請道士們在後院煉丹。旁人每每提醒他小心那些行走江湖的騙子,杜尚書都擺擺手。

這些凡人啊,怎懂得仙丹的事……

史貘 2016年9月20 於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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