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貨攤又被砸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36 個故事
一
念初中的時候,家裡養了一隻貓。
那時母親開著一家我們賴以生存的雜貨店,租的房子前面是商店,擺滿了貨品和一張當收銀台的小桌子,後面用貨架子隔開,是吃飯睡覺的地方。三張長條木頭椅子,上面鋪了幾塊木板,就是我們三個人睡覺的床了。
一個小蜂窩煤爐子,冬天取暖,平時做飯,房間里常年有一股煤氣味道。我上初一那年冬天,附近有一家人煤氣中毒死了,母親晚上再也不敢燒那個煤爐子。
沒了取暖設施,房間里一到晚上氣溫都在零下八九度。我和母親一人腳踩著一個暖水瓶(醫院輸液那種瓶子灌滿開水),懷裡抱著一個暖水袋,就那樣睡覺。父親好一點,他不需要這些,穿著秋衣秋褲捂著被子就夠了。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準備睡覺,忽然聽見後面院子里有很大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從高處掉了下來。父母開門出去看,過了一小會兒,母親抱著一個什麼東西進來了。
我迷迷糊糊抱著熱水袋就要進入夢鄉,母親說:「娟,你快來看看!」
我頭一次見母親激動的樣子。我坐起來,母親懷裡抱著的居然是一隻大白貓!圓頭圓臉圓眼睛,腦門兒和尾巴上有灰黑色的斑紋,好俊的大貓!
「是個狼貓蛋!」母親說的是土話,狼貓蛋就是公貓的意思。
「那麼大一聲,它應該是從對面高樓上掉下來的,看它這麼乾淨,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養的。」母親把它放在床上,它明顯受了驚,也受了點傷,縮在那裡不動。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聽聲音像是四樓,貓有九條命,命大。」母親一邊說,一邊檢查它是否有傷口。
「我們拿它怎麼辦?要不把它放到街上去吧。」父親說。
母親沒理父親,她找了個小碗,給貓倒了點溫水,又找了個空紙箱子,在裡面墊上破布爛衣服,把貓抱到裡面。
貓叫了一晚上。
第二天,母親出去買了一小塊豬肝,剁碎了拌在米飯里,喂那隻貓。貓用鼻子聞了聞,很快大口大口吃起來。
「我小時候,我們家養過一隻大母貓。」母親說。
「你們家還養過貓?」我之前從沒聽母親說起過。
「養過啊!那隻大貓是花狸貓,身上花紋很雜,每天晚上回來都趴到我枕頭邊,我一掀被子,它就鑽到被窩裡。過不了多久,它嫌熱,就又鑽出來,頭躺在枕頭上,呼呼地睡。」
「它可能嫌我鼻子呼氣吹著它,就用爪子把我鼻孔堵住。哈哈。」母親說著笑了起來,我從沒見過她那麼開心地笑。
大白貓吃完了那一碗豬肝米飯,又喝了點水,開始用前爪子在臉上蹭來蹭去。
「它在給自己洗臉呢。」母親說。「看它的樣子應該沒事,我擔心了一晚上,怕它受傷活不了。能吃能喝,就沒事。」
貓吃飽了,用舌頭把全身上下舔了個乾淨,連尾巴都用前爪子抱住舔了很久,然後它趴在箱子里睡著了。
母親給這隻大白貓取名叫咪咪。
「所有的貓都知道它們叫咪咪,你這樣叫它,它總會停下來。」
咪咪在我家住了下來,沒幾天,家裡的老鼠都不見了蹤影。
我沒想到咪咪這麼快就解決了家裡的大問題,從此我寫作業吃飯再也不擔心老鼠在腳下亂竄了!
咪咪很快跟我們熟起來,它在房間和院子里走來走去,捉小麻雀,打蒼蠅,趴在窗台上曬太陽。它晚上也鑽被子,一開始我害怕,後來有一晚,母親掀開我的被子,讓咪咪鑽進來。我嚇得一動不敢動,沒想到咪咪的身體非常柔軟,我的被窩很小,它換了幾個姿勢,終於找到一個適合它的,側著身躺了下來。它的爪子縮在身體下面,很快呼呼睡著了。
被窩暖和起來,跟暖水袋不一樣,暖水袋很快就涼了,咪咪卻越來越暖。我試著用手撫摸它,它發覺了就哼一聲,繼續睡。
很快我上癮了,每天晚上貓先在母親被窩裡,然後轉移到我這裡。我喜歡它睡著以後鼻子發出的那種聲音,那種聲音讓我知道,它已經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它睡得很踏實。
二
那段時間母親其實很苦,她身體不好,開雜貨店很累。每天從早到晚,一年只休息正月初一那一天,初二一大早就開始忙碌。
我很少看到母親的笑,她總在不停地忙,家裡的活,外面的活。從沒見過她哪天閑下來,去逛逛商場,打打麻將。或者像別的媽媽那樣,穿著漂亮時髦的衣服,戴著首飾,開著車去市裡玩。這對於我的母親,是一種 不可想像的生活。
母親這麼辛苦,可掙的錢並不多,生意不好的時候連房租都掙不出來。開店這麼多年,我們沒有在縣城買房子。
母親的苦,不僅是因為窮,還有很多不足和外人道的東西。我們家離縣醫院很近,附近開這種小雜貨店的很多,大家都指著醫院吃飯,彼此明爭暗鬥很厲害。雖然做的是小生意,但也都是拖家帶口,關係到生死存亡,打架是常有的事。
隔壁一家開著跟我們一樣的店,店面比我們大三倍,裝修也好。最主要的是位置好,雖然賣得貴但生意很好。可老闆還不滿足,每天早晨都會把一大箱一大箱的貨物擺出來,正好把我們的店遮擋得嚴嚴實實。從醫院出來的人,只看到那一面貨物牆,根本看不到我們家的店面。
為此,母親一個人跟他們一大家人理論,理論不成就會打起來。母親勢單力薄,根本不是對手。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次。常常是我中午放學回來,看到店鋪鎖著門,外面的貨品亂堆著,然後鄰居賣包子的女人說:「你媽被打了,我們把她送去醫院了,你趕緊去吧。」
有時我放假在家,上去幫母親,他們連我一起打。有一次被他們拿磚頭拍了頭,痛極了,我十三歲,人小力氣弱,根本無力還擊。
初二那天中午放學回家吃飯,又看到店鋪門鎖著。門口貨品特別亂,到處都是血。所有在附近做生意的人好像都在看著我。
氣氛不太對。
我不敢想什麼,那時沒有手機,我也沒有商店的鑰匙,站在那兒好半天。下午還要上課,中午吃飯的時間很緊張。我回來吃飯,主要是想看看母親,幫她看一會兒攤子,讓她去上個廁所什麼的。
鄰居賣包子的女人過來了,她跟母親關係很好。
「你怎麼才回來啊,你快去醫院吧。」她的臉色很不好看。
我突然心裡很煩,不是悲傷,是厭煩。
「快去醫院吧。」她重複說了一遍。
我轉頭朝著醫院的方向快步走,心怦怦亂跳。走了一半突然想起,忘了問母親在哪個科室了。低頭,看見地上有血跡,我順著血跡一直走,到了醫院,還是順著血跡走,竟然就那樣一直走到了搶救室。
這麼多血,母親到底怎麼了?
「你是她女兒嗎?你父親呢?」醫生問我。
「你母親被重物敲擊,重度腦震蕩,腦部破裂,大出血,正在搶救,情況不好,做好思想準備。」
我蹲在搶救室門口,有清潔工開始清理那些血跡。
三
下午的時候,出去打工的父親從外地趕了回來。父親蹲在那兒,說是縣城技術監督局的一群小混混乾的。他們都是臨時工,以檢查商品的名義到處搶東西,搶我們家店的時候,母親跟他們爭執,其中一個小頭目拎起秤砣照著母親的頭砸了下去……
他們搶了一堆東西開車走了,鄰居把母親送到了醫院。
醫生說,再晚送來十分鐘,母親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幸虧離醫院近,送得還算及時。
搶救完,醫生護士們都出來了,我和父親站了起來。我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我問醫生。
「不行,她還沒有過危險期,就看今晚了,現在還在輸血,情況不好,她腦震蕩嚴重。就算醒過來,以後後遺症也會很嚴重的。」
「求求你了,讓我進去看一眼。」我大哭起來。
「那你進去看一下吧,只能一個人進去啊,在裡面不要哭,不要有聲音。」
一名護士帶著我進去,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我還是被母親的樣子嚇到了。她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很多白紗布,血還在從紗布里滲出來。
她滿臉都是血,看不到眼睛鼻子嘴。我感到渾身的血液上涌,然後抽緊,瞬間就蒙了。跟他們爭執,那不是以卵擊石嗎!你一個女人,還是外地人,本地又沒有親戚朋友,為什麼不能忍氣吞聲呢!生活這鬼東西,怎麼就這麼難呢!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母親醒了,脫離了危險期。父親找了個律師,對方按小時收費。我們把情況說了,他聽完特彆氣憤,說一定會幫我們打官司。
過了兩天,律師來醫院,建議我們私了。
打人的那個小頭目是縣裡某位領導的親侄子,而且人家搶東西是執行公務,誰讓母親把貨品擺到街上呢。
「對方是執行公務,是你母親妨礙公務,他們表示不追究你母親的責任了,這件事就這樣私了如何?至於醫藥費,對方願意賠償一千塊錢。同意你們就簽字吧。」
重度腦震蕩,差點就死了,一千塊錢……
父親是個老實的農村人,沒念過什麼書,他一聽對方是縣領導的侄子,已經完全沒有了打官司的膽量。
官司沒打起來,我們也沒有那麼多錢請律師,最後莫名其妙私了。父親去簽了字,拿回1100塊錢。
圖 | 二十多年,母親每天都是這樣坐著看店四
母親住了三個月的院,出院後,身體已經全垮了。那之後一直到現在,母親的頭不定期疼痛,還常常頭暈心悸。她的精神狀態也不如從前,商店還開著,只是母親常常變得木木的,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沒想什麼,生意越來越不好了。
唯一能讓母親開心片刻的,只有咪咪。母親住院後,我忙著照顧她,咪咪成了流浪貓。晚上我去醫院陪床,家裡沒有人,聽鄰居說,咪咪整晚在我們商店門口叫著,它也回不了家了。
母親出院回家,咪咪當晚就回來了,白貓變成了黑貓,髒兮兮的,也瘦了好多,身上一塊一塊的全是傷。
母親身體好一點後,開始用藥膏幫咪咪塗抹那些傷口,還給它餵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葯。咪咪的那些傷慢慢好了起來。
母親喜歡跟咪咪說話,咪咪也喜歡安靜地趴在母親腿上,它知道母親對它的恩,也知道感念這份恩。有一次咪咪叼了一隻小麻雀回來給母親,到後來,不論什麼東西,它都叼回來給母親。
到了初三,我的功課忙,早出晚歸,整個白天陪著母親的只有咪咪。母親身體不好,咪咪不能幫她做什麼,只是陪著她,給她一點貓的溫度。而這些,好像也比我為母親做得多。青春期的我,會不時和母親爭吵。我也一直不原諒父親,母親出了那麼大的事,他所做的卻只是簽字,拿了1100塊錢回來。
又過了幾年,我竟然忘了仇人的名字。只記得當時聽說,出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技術監督局上班了,不久轉正了,照樣吃喝玩樂,畢竟是縣領導的親侄子。
有一天母親哭了。
「咪咪死了。今天早晨過馬路,它想回家,結果在馬路中間被一輛車撞死了,那司機開得特別快,撞死咪咪後,根本沒有停車……你爸把咪咪埋在河溝那邊了。」
母親哭了好幾天。她說,家裡沒有照相機,我們甚至都沒有為咪咪留下一張照片。那之後,我很少看到母親開心地笑了,每次在街上看到貓,她都會停下,咪咪、咪咪地叫兩聲。
「所有的貓都知道它們叫咪咪,你這樣叫它,它總會停下來。」母親說。
我們家再也沒有養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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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尋,現為自由職業者
編輯 | 李意博
投稿或談心請加故事菌(ID:gushijun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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