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完美的非犯罪謀殺
1.
我從漆黑一片的房間中醒來。
背部傳來隱隱的酸痛,後腦也有一股沉沉的痛感。我能感覺到我坐在一張很硬的床墊上,周圍黑的幾乎什麼都看不到。
我在哪裡?
我記得昨天6點鐘我準時下班,和愛人說我在外面吃點東西,不回家吃飯了。我一個人走到家附近的酒館,照常點了一盤炒肝,五個烤串,和一瓶半斤裝的二鍋頭。
酒館的電視機里還放著兩個國家或是俱樂部之間的球賽,只不過我不感興趣,自顧自的喝著酒,吃著烤串。
一個人喝悶酒很容易暈,但昨晚的暈眩似乎來得太快,我結賬了嗎?我是怎麼走出酒館的?我是回家睡覺的嗎?
一切都變得很模糊,彷彿我喝下最後一口酒之後的下一秒,我就醒來在這個漆黑的房間中——這裡肯定不是我的家。
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我真的在一個其他的地方過夜了,該怎麼跟愛人解釋。下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如果我耽擱了上班,是要扣這個月的獎金的。
如此想著,眼睛適應了周圍的環境,我看到離我大概兩三米的地方,有一處手掌大小的暗紅色光亮。我一手揉著脖頸,一手支撐著身體,小心的滑下床墊,向那處紅光走去。
走近仔細一看,那紅光是一個門把手發出來的,似乎在暗示我,把門打開。而我似乎沒什麼選擇。
我伸出手觸摸門把手,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緩緩轉動再輕輕一拉,門開了。
門外是另一個房間,雖然談不上漆黑一片,但光亮仍舊十分昏暗。房間看不到任何的照明設備,不知道這昏暗的光亮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正對我的是另外一扇門,門上有一個顯示屏一樣的東西,赫然顯示著我的正面免冠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我快步走近那扇門,看見照片下面的那行小字清晰的寫著:
「劉進國,男,48歲,2015年7月14日,死於酒後失足墜落。歡迎來到新世界。」
2.
我死了?死於酒後失足墜落?
這是誰開的無聊玩笑?
也許不是玩笑,我喝多了確實很危險,上一次喝多酒,第二天就醒來在路邊的草坪上。
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確實一點印象都沒有。而這詭異的、安靜得一片死寂的房間,正如我對死後世界的所有想像。
如果我真的死了,說真的,也沒什麼好放不下的。
我拉開了第二扇門,面前又是一個房間。
房間中間的牆上,畫著一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1」,下面掛著三張黑白色的照片。每張照片上都是一個嬰兒,裹在襁褓中,用不同的睡姿在睡覺。房間一角,是另外一扇房門。我環視一周,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值得注意。我拉開門繼續前行。
還是一間同樣的房間,牆壁中間畫著數字「2」,下面仍然是三張黑白照片,應該還是那個嬰兒,只不過稍微長大了一些,每張照片上也都穿著不同的嬰兒服。
我一扇一扇的打開門,走進一個一個的房間,一邊走,一邊已經意識到,這些數字和照片,是什麼意義了。
果然,在走進標有數字「6」的房間中後,我認出了照片中逐漸長大的那個孩子——那是六歲時候的我。
我笑了。
這一連串的房間,是我虛構出來的世界,這些牆壁和照片,只不過是我自己在臨死前,大腦用自己能夠適應和理解的方式,回顧我這一生。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受這個房間里的溫度和聲音。這裡的溫度是那樣的不冷不熱,而聲音又是一片死寂。我想,這就是我麻木的內心世界的真實映像吧,而真正的我,此刻也許還躺在回家路邊的那條深溝里,身體逐漸僵硬變冷。
我淡然的看著牆上那三張照片中六歲的自己。
那年的我剛剛上學,第一張照片是我背上母親親手為我縫製的書包,帶著天真的笑臉走出家門;第二張照片,是我坐在課桌前,新奇的審視著講台上的老師;第三張照片,則是我在放學的路上,和新認識的小夥伴一起抓路邊的我螞蚱。
我帶著釋然的笑容,推開下一扇門。如果這就是死亡,那我就坦然接受吧,看看這些真實世界中從來沒有留下來的照片,也是一種久違的享受。
3.
在「8」號房間,我看到了父母吵架時,躲在桌子下面瑟瑟發抖的我。那個年代「離婚」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接受的選項,他們就這樣打著罵著湊合了一輩子。
在「11」號房間,我看到了孟晨。她是從大城市轉學過來的女孩,乾淨,漂亮。我記得那時候經常搗鬼和她開玩笑,希望引起她的注意,但她總是不愛搭理我,反倒是和班裡學習成績很好的男孩混在一起。看著照片中坐在後排的課桌上一臉哀怨的自己,我想起那時候是我第一次嘗到「嫉妒」的滋味。
在「12」號房間,我看到了第一次帶上紅領巾的自己。那時候成績不好、調皮搗蛋的我,終於在快要升初中的時候,混上了加入少先隊的資格。照片上我看到了自己帶著紅領巾興奮的跑回家,正趕上父母剛剛吵架,他們誰都沒有理會我的興奮。那份失落,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15」號房間,我看到了我真正的初戀,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了。那個年代的戀愛,無非就是上課的時候偶爾四目相接,會心一笑,每天寫日記然後彼此交換,直到初中畢業,我也沒有碰過一下她的手。
「18」號房間中,照片里的我收到了屬於自己的成人禮物——一輛永久自行車。那天我騎著那輛自行車,帶著心愛的戀人,圍著城南的野鴨湖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夕陽溫暖的光線灑落在湖邊的草坪上,我們才停下來,坐在一塊石頭上享受著成人世界的第一縷陽光。那天,我知道了初吻的味道。那一年,我為愛人學會了吹小號。
「22號」房間,我記得那時1989年,我加入了全國各地洶湧的學生隊伍,奔向北京去看熱鬧,又以極快的速度返回了自己的城市。照片中的我,漲著紅紅的臉頰,迎著紅紅的朝陽,嚮往著紅紅的新世界。那個年代的我們,認為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新世界的主人,而很快我和朋友們和我們那些熱氣騰騰的理想就消散在風裡,甚至沒人再願意提起。
「25」號房間,三張照片都是我婚禮的照片。那時候的我和愛人,都是一臉的青澀,甚至不了解婚姻是什麼。只是父母的一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戀愛一年的我們就自然而然的走進了婚姻。我們在婚禮之後很快去了當時全國最洋氣的海南度蜜月,那份溫馨和甜蜜,在我人生中再也沒有經歷過。
「26」號房間,照片中我和愛人一起抱著的那個嬰兒,像極了「1」號房間的我自己。看見自己當時笑的那麼憨,我不禁想起,現在兒子已經出國五年,除了偶爾打個電話和春節回來看看,已經幾乎和我們斷了聯繫。聽到我的死訊,他會傷心嗎?
「28」號房間,三張照片顯示我穿上西裝離開家門、到公司報到、和坐著公交車回家的情景。我想起那年是經一個親戚的介紹,到了這家公司上班。那天愛人還站在家門口送我,不過後來就不怎麼送了。
「29」號房間,三張照片依舊是穿著西裝的我,上班,在公司工作,和下班回家。公司的工作比較簡單,就是處理文件,蓋章,複印,發放到其他部門。所以我可以朝九晚五,準時到家。
「30」號,「31」號,「32」號,我一扇門一扇門的拉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走下去,全部都是這樣的三張照片,上班,處理文件,蓋章,複印,發放,回家。
我感覺到房間的溫度越來越低,背脊一陣發涼。
4.
我發了瘋一般的快步走起來,一扇門,又一扇門,汗從我的後腦一路流下,浸濕了後背。
我多麼希望推開一扇門,裡面能看到一些不一樣的照片。但我深知,也許我真的看不到。
33歲的時候,我曾經有機會去外地深造,但我擔心兩地生活會擾亂我的婚姻,拒絕了公司領導的派遣,繼續在部門做著自己熟悉的工作。
34歲的時候,愛人參加了社區旅遊組織,每年兩次去其他城市或國家旅遊,並記錄遊記。我覺得這個事太佔用時間,每年兩次也很難和公司請很長的假,就沒有參加,後來愛人他們的組織出了自己的書,還吸納了更多的人進入這個組織,愛人就辭職專職做旅遊顧問。從那時候開始,我和愛人的共同語言就越來越少。
35歲的時候,愛人希望全家帶著孩子去大的城市讀書,兩個人都辭職換一份工作,或者出去下海,我擔心自己在這麼大的公司穩定的收入被打斷,擔心大城市的風險和競爭,一次次的拒絕了愛人請求。
37歲的時候,當年一起讀大學一起玩音樂的幾個朋友來找我,希望能重新成立一個中年樂隊,由我擔任小號手。我擔心排練和演出耽誤我工作的時間,又擔心自己多年沒有拿起過小號,和大家配不到一起,便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後來在電視上看到他們的小樂隊參加了選秀節目,嫉妒的我差點砸了電視。
我的年齡越來越大,身邊的年輕人總帶來新的想法,但我從來認為那都是小孩子的玩物。我不再讀書,不再學習。
我開始厭惡那些年輕人,厭惡他們的新想法,厭惡他們快速的成長,我每天想的,就是一定要按時上班,按時處理完那些文件,保證不出錯誤,不被炒魷魚。
「40」號房間,「41」號房間,「42」號房間.....照片中的我依舊是西裝筆挺,上班,工作,下班,照片中逐漸沒了愛人——她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很少和我交流。照片中逐漸沒了孩子——他逐漸長大,不再願意搭理無趣又脾氣古怪的我。
一間接一間的房間,照片中的我保持著麻木的表情,保持著西裝的筆挺,只是臉上逐漸生出皺紋,背脊逐漸彎曲。
「45」號房間開始,第三張照片中下班的我不再徑直回家,而是時常一個人跑到附近的酒館,一盤炒肝,五個烤串,和一瓶半斤裝的二鍋頭,喝到微醉,才回家睡覺。
老朋友們過著各自的生活,身邊的年輕人也和我格格不入,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一盤炒肝,五個烤串,和一瓶半斤裝的二鍋頭。
「46」號,「47」號,我已經不再去看牆上的照片,渾身大汗的我,幾乎已經發瘋,我只想趕快跑到終點,推開那最後一扇門,迎接命運塞給我的隨便什麼東西,哪怕是地獄也好。
最後的「48」號房間,依舊是那三張黑白照片,上班,工作,下班喝酒。我知道,我的人生就終結在最後的這一杯酒。
也好吧。
推開最後的房門,一陣刺眼的白光撲面而來。
面前不是地獄。我站在一個平台上,平台外,是幾十層高樓的樓頂,我上前一步看到下面,是忙碌的眾生。
5.
我的左手邊,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非常抱歉,我們的遊戲和你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你看到的這些是幾十年來的偷拍照片,但應該沒有涉及到您的隱私,我們也從未對外公開。
可喜可賀的是,你沒有像玩笑中那樣死亡,關於肉身的死亡,我們也不知道應該是什麼樣。但遺憾的是,關於靈魂的死亡,我們還略知一二。
現在,如果你打算回到棺材中繼續死亡,還是向前一步重獲未知的新生,選擇權在你自己手裡。注意,這完全是你的選擇,我們不做任何干涉。
祝你幸福。」
我是什麼時候死的?不是昨晚,那只是個無聊的玩笑。
我是什麼時候死的?我死在28歲進入公司的那年。這不是玩笑。
我面帶麻木的微笑,向著平台外,向著幾十米之下依舊忙碌的芸芸眾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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