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常生(三十九-四十)

三十九

我醒來,大汗淋漓,像牲口一樣喘氣。在夢裡,我被帶到一片曠野上,曠野隆著高高低低的綠色的草包,我沒有反抗,押著我的是一個面目模糊,穿著麻衣的人。我們在一棵枯樹下停住,天暗下去,大地開裂,黃塵飛揚,眼前出現了一條峽谷,下面有奔涌的黑色水流。押著我的人拿出一條很短的繩子,打出活結。我的手主動伸向他,並說,緊一點,鬆了。他歉意地笑,這時候我看清了他的面目,是大牛的父親。奇怪的是在夢裡,他似乎跳脫於時間,模樣還是停留在三十歲的樣子。我被吊在樹上,有人喊我,我感覺到疼,像是有東西在咬我的背。我轉過頭,看見周宮夢拿著一把小刀,這種小刀是小時候削鉛筆用的,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了。我再往峽谷看,那些奔涌水流,一點一點朝著峽谷上面怕。我看清了,那是無數只豹子。它們越來越近,我開始喊叫,卻動不了。身邊忽然一個人也沒有,我大聲喊叫,越喊,豹子就爬得越快。

被單濕了一塊,方常用手拍我的背,她的眼圈很紅,聲音哽咽,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要不我們離開這裡?不要管我說的,咱們離開這裡,走遠一點,我受不了看你這個樣子。」

我把頭埋在膝蓋里,等到心緒平復,說:「就這裡吧,我不想再逃了,我也不能逃一輩子。現在幾點?」

方常看了看錶,「四點十分。」

「我應該睡不著,還是起來吧。」我說。

「你真要去工作,要不緩一緩吧,我還有錢。」方常說。

我轉過頭,面對方常。從孩子沒了之後,她就開始消瘦,眼窩已經陷得很深,睡得越來越少,白天的時候我們說說笑笑,但是一入睡,那些夢就輕易拆穿所有的偽裝,寂靜已久的恐懼,慢慢蠕動出來,爬滿心頭。

「我們到青城多久了?」

「兩個月零四天。」方常說。

我把手放在她的臉上,她借勢滑進我的臂彎。

青城的黎明天雨淅瀝,我從狹小的出租房樓梯下來,聽見方常關門的聲音,她執意要把我送到門口。我們住在二樓,白天的時候,往窗戶外面看,只能見到和我們出租房一樣灰黑的牆。凌晨只有路燈散著昏黃的光,立在那裡。雨季帶來的孤獨感,從任何一個方向滲透出來,我像一隻在水底遊動的鯽魚,穿過每一個落雨拉起的水簾,跑在風裡。

我要趕五點四十分的汽車,去城北的一家超市。報紙上有他們的招工廣告,那兒需要整理冷庫的工人。在等車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把手放在口袋,摸出錢包里新辦的假身份證。那天我們在街上打了一個寫在牆上的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本地腔濃重的普通話,要我寄照片,資料和一百五十塊錢到他們的地址。沒過兩天,他們就郵寄來我的另一個名字,趙雷。

我到城北,天已經全亮了。雨也停了,陽光像鍛布,一瀉而下,在透明的玻璃上打出耀眼的刺芒。我穿過旋轉的門,站在這座宮殿的入口。黑色的大理石地面猶如鏡子,折射頂上繁複巨大的吊燈和人影。沒走幾步就有一盤青色的盆景,它們的葉子被擦去灰塵,乾淨而且優雅地活在厚重的瓷器里。地似乎剛被清理過,有檸檬的清香。店鋪的招牌還亮著各種顏色的燈,倒映在地面,就像一條一條破碎的彩虹。我下了兩次樓梯,在地底三層的盡頭,看到一列柵欄,柵欄的對面被深色厚實的木頭圈起來一個半圓,裡面有洗乾淨的各種長相怪異的機器,柵欄的正上方是四個一人高的大字,萬嘉超市。

我等了一會,身邊又來了幾個人,大約八點,一個捲髮從裡面出來,拿了一張表格。他俯下身子遞給我,露出一截棕色的屁股。我填完遞給另一個人,站起來,捲毛揚頭看著我,聲音細而且尖:很高啊,你來做什麼活?

「整理庫房,我看到報紙上是這麼說的。」

他用手捏了捏我的手臂,笑起來,「好嘛,壯的嘛,你來。」

我跟著他到了店裡,在冷庫的門口,他遞給我一件衣服。我披上,吸了一口氣,拉開厚重的鐵門。

好像回到叢林時光,我不用跟人說話,只需要每天勞作,就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貨從城南的批發市場回來,整齊地摞在箱子里,碼在大木方上。我要做的,就是以新舊分類,把鮮果與蔬菜擺在固定的位置。黑色的制冷機吹出冷冽的風,吹在髒兮兮的大衣上,吹亂我的頭髮。鮮果帶著露水,散著淡淡的香,庫房亮著去年聖誕節留下的彩燈,這些都讓我想起叢林,想起那個巨大的紅泥魚缸,想起電鰻,想起深夜裡忽然亮起來的燈。

也許是因為勞累,那些噩夢開始離我而去。始終會擔心碰到那兩個人,但終究一點一點好起來。我想養一條狗,也叫曼聯。但是方常怕房東不樂意。超市離我們原來住的地方來回需要三個小時,她怕我累,就叫我睡在超市提供的住宿里,幾天回去一趟。我漸漸和一起住的工友混熟,小楊是我的室友。

小楊聲音很細,有一張大胖臉,個頭高大,但老是夾著屁股走路。正午時分,我穿過倉庫里林立的貨架,在一個堆著數層樓高的打折綠茶前叫他,「小楊,給我找瓶水喝!」

小楊睜開眼,嘟囔了一句,隨手打開一個箱子,抓出一瓶綠茶,對著有光的窗戶,眼睛貼近瓶底,並且不時地調整它們的角度。他很快放下,又拿起一瓶,邊看邊說:「中秋快到了,有人請假回去,你估計要去店裡幫忙收。喏,就是這瓶了。」

我打開,瓶蓋上寫著,「再來一瓶。」

傍晚,小楊教我收店。客人很少,大多數都是從光明寨來這裡做保姆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我悶頭幹活,把蔬果用箱子裝起來,推到冷庫去。快要關門的時候,一個人在後面盯著我看。

「老師,我記得你。」那個小姑娘說。

我只是覺得面熟,但記不起來名字。

「我上過兩天課,後來就來這裡了。我叫翠翠,有印象嗎?」

「我記不起來了。」

翠翠笑起來,說,「不緊要的事,但你一定記得金鱗。四伯的女兒。」

「她也來了嗎?」

「來了,是我去接的。她說你們走的第二個月她就來了。金鱗找到東家,離這兒不遠的。她有我的電話,能聯繫到的。」

「我把號碼給你,她要聯繫你,就叫她給我打電話。」

我打電話給方常,把這事告訴她,方常開心起來,不停念叨:「得叫她來我們這吃個飯,哎呀,真是好,終於有一兩個朋友在這裡了。」

我笑起來,要是聯繫到金鱗,也許我可以問問獃頭的事。

四十

超市開始忙起來。我時常加班到深夜,工友會邀著一起去喝點啤酒。他們吃完宵夜回去睡了,我總要再坐一會。不知道為什麼,我仍舊喜歡一個人呆著,好像那樣,自己才是自己。拿一瓶酒,一個人走很久的路,上大斜坡,坐在那個公園的長椅上,對著馬路一點一點地喝起來。夜風吹過,我對著陌生城市的燈火,想起少年時期,我和大牛在黃昏的時候爬到村後的山上,看隔壁城鎮。燈火,公路,只剩輪廓的遠山,模模糊糊的煙囪。那時候覺得難以跨越的,也許現在幾步路就到了,我們終歸在這樣的俯視與感慨中匆匆老去。我三十六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每天搬運水果和蔬菜。這裡沒有豹子,沒有毒蛇,沒有蜇人的蜜蜂,沒有劈在眼前的閃電,可是為什麼,我比那時候更加無助?

中秋節的前一個周末,我加班,不能回家。方常要我去吃頓好的,但我只想吃餃子。走了半個小時路,在一座小區下面找到餃子館,聽老闆說話的口音是北方人。我要了兩盤,出門去抽根煙,正發著呆,一個小姑娘站在我的面前。

剛入夜,路燈才亮,橘黃色的光從她的頭頂撒下來。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連帽衛衣,窄腳的牛仔褲,白了一些,頭髮披下來,顯得臉更小了,眼睛很亮,眉毛好像修過,嘴唇抹了唇彩。我又認真打量了一下,這的的確確是小金鱗。

金鱗咬著嘴唇,歪著頭笑。

我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她抬起頭眯著眼睛笑出聲音,「我就知道,就知道還會見面的!」

我拍了拍金鱗的頭,正要說話,金鱗就搶過去:「上次碰到翠翠,她說你給她電話,但是她弄丟了,我狠狠罵了她啦,她說你在挺遠的超市工作,我想去找你,但我不認路,怕走丟了。」

「你……」

「對咯,方老師怎麼樣啦!」

「讓不讓我說話啊。」

「哎呀,我高興嘛。」

「方老師挺好的,你有手機嗎?把號碼給我,我到時候叫方老師打給你。」

「沒有誒,不過很快就會買啦。」金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給我給我,快念!」

我把號碼念給她,說:「你好像變了很多。」

金鱗把本子收起來,放進衣服的內兜,又拉上了拉鏈,「是啊,我高興嘛,這裡真好,那麼多車,那麼多好吃的,城市就是不一樣。我想以後賺夠錢,把我爹娘都接過來。老師,你說,這樣好嗎?」

「這樣很好啊。」

金鱗又補充,「我在一個叔叔家裡做保姆呢,活挺簡單的,也不累,就幫著掃地做飯洗衣服。阿姨還說,要認我做乾女兒呢。喏,最近他們家都在外面點外賣,我閑的沒事,就出來提回去,還遇到你了。哎呀我好高興,等我拿到了工資,先給自己買一個手機,便宜的那種,那樣我想跟方老師講話,就方便多了。」

「恩,我問你個事,獃頭好嗎?」

金鱗不笑了,「我走的時候他來我家,也不進去,就在門口站著,我往山外走,他跟了一路。我爹問了,他才說,要是見到你,問問你,什麼時候會來。」

我的眼眶紅了。金鱗又說:「你走之後,應該沒有人懂得怎麼寫信了,也沒有電話可以打出來。所以我說,如果我賺夠了錢,就把爹媽接出來。」金鱗伸長腦袋,往餃子館裡看一眼,「我要去拿外賣。老師,我會跟你聯繫,一定聯繫。」

金鱗跑起來,蹦蹦跳跳穿過馬路,像一隻快樂的山雀。

我告訴方常我遇見金鱗了,方常埋怨我沒有留下她的地址,萬一真的要找,也可以找到。超市很忙,加班得越來越晚,但中秋是五點就關門的。這天我們三點起來上班,下午差不多就把事情做完了。卸貨區的閘門開了起來,一股陽光貼著地面涌了進來。進來兩輛車,一輛裝著氣球做的拱門,拱門上還貼著寫有歡慶中秋的紙張。一輛是肉店的車,兩個人下來,打開車門,我們就看見裡面掛著兩排剝過皮,露出肥肉與纖維的全羊。

「你說過你會烤羊肉串?」經理問。

「對,我烤過一陣子。」

「那麼,晚上不回家的,我們吃羊吧。」他把煙丟到地上,用腳踩滅。

幾個老工人心照不宣地圍上來,經理先是和送肉的那兩個人打起招呼,他們接過煙,並不抽,一個夾在耳朵上,一個放進自己的煙盒。

經理自顧自地點起來,問:「最近還忙嗎?」

「忙啊,中秋來了,我這一天都跑了好幾趟了。」個子小的說。

「我們也忙,剛吃過飯先上來抽根煙。」經理說,「這肉是送一樓的肉店?」

「對啊,哎,老頭子,不跟你聊了。我們還得先下去簽單,等會還有兩趟要跑。

他們走的時候帶上了貨車的後門。經理走到小楊他們中間,「他們下去肉店簽單,今天忙,所有應該還要十來分鐘才上來。我們搞只羊,晚上烤串來吃。」

「好久沒弄了,這兒都裝了攝像頭了。」

經理看了看另外一輛裝著氣球的車,問,「那輛車攝像頭照不到吧?」

「照不到,我經過監控室,垃圾區到那兒照不到。」小楊邊比劃邊說。

「那好,我去那車上弄點氣球,蓋住攝像頭,其他的照著老辦法。」經理說。

「還去對面的樓?」一個叫周八的胖子問。

「對,得趕緊,不然他們要上來了。」經理說。

我們幾個就這樣分開,有兩個人站到電梯口,周八去拿了垃圾袋,小楊已經把垃圾桶推了過來。經理從車裡拿了幾個氣球,貼著牆角走到車正對的前方,那上面有一個攝像頭。經理先放了一個氣球,飄歪了,他罵了一聲,又放了一個,球橫著飛了起來,在貼到天花板之前靠在攝像機的左邊,擋住了一大半的鏡頭。經理把頭伸出去,打量了一下,又對著我們的方向伸出了大拇指。

周八對著一隻羊套上黑色的垃圾袋,背在背上,穿過閃著寒氣的鐵鉤,丟進一個準備好的垃圾桶。他從車上跳下來,臉上有興奮的紅暈。我們把垃圾桶推到了防火通道的一個隱秘的拐角,沒過一會經理也回到我們當中,他先是翻開袋子,一個羊屁股就從裡面露了出來。經理點了點頭,說:「周八,挑得不錯,這羊很肥嘛!」周八說:「那可是,我挨個屁股摸過去的!」大家都壓著聲音笑了。經理從口袋裡掏了些錢,對我說:「這些錢拿著,買些酒和烤串的配料。你順著防火通道推出去,到對面的那個建了一半的爛尾樓,從靜街的一側的入口進去,到十二樓去等我們。我們上到四點多些就過去。晚上要搞起來。」

我把經理的錢推回去,「我來出吧,我還有些錢。」

經理收回了錢,「你出也行,但是酒得給我們買夠。你看胖子,這肚子都是啤酒養出來的。」大家都笑了,我點點頭,說:「儘管放心。」

費了好大勁才把這隻羊扛到十二樓,這讓我想起在山裡,陽光猛烈,我翻溝越坎,也這樣背著一個獵物。十二樓似乎被掃過,有水泥和灰塵的氣味,秋日的初涼也浸在空氣里。我從坯房的窗戶往下望,看到了一群沸沸揚揚的移動的腦殼。街的一角是飯店。我知道那裡有賣羊肉串,我可以去弄一些鐵簽。至於配料和酒,旁邊是一家小超市,大多數東西都可以在那裡配齊。還有炭,這個停工已久的建築里就有不少碎木料可以用。

在樓梯上來來回回差不多十次,配齊東西的時候已經快要六點。我還弄了兩輛超市的拖車,把後背的鐵網都拆下來做烤架。十二樓的牆只壘到腰際,所以我可以從這裡看到青城黃昏的天空。他們告訴我這裡靠海,但極目四望,卻沒有看到與海相關的東西。我有點失落,對著天邊沉默良久,直到天光漸漸暗下來。

我撿了一些磚頭壘了個土灶,又把羊肉切成細塊,下了配料,加了兩個雞蛋和檸檬,這些肉整整弄了四個大臉盆。我還留了兩個羊腿,用孜然洋蔥和鹽腌起來,掛著風乾。在我穿串的時候,小楊來了。

小楊坐在我的對面,說,「我幫你吧。」

我說,「把肥肉和瘦肉串在一起,這樣好吃。」

他嗯了一聲,問:「你過完中秋回家嗎?」

「我家離得遠,不回。」

「我想吧,」他笑了一聲,「今晚吃完,明天請一天假,回家看看。我家離得不遠,在鄉下,坐大巴一個半小時就到了。我姐姐上個月生了個男孩,我還沒回去看呢。」

「這麼大了還沒女朋友,你家裡不催嗎?」

「二十七不算大啊,我姐姐也是過了二十五才結婚的。上次家裡相親的那個女生也在聯繫。明天回去買點東西給她,如果順利,說不定年底就結婚,到時候要來喝喜酒。」

我笑起來,「八字都沒一撇的事,這麼早就開始請我了。」

小楊也笑,胖胖的臉上眼睛眯成一條縫。

一個作者:@陳齊雲

一個專欄:故事販賣機 - 知乎專欄

一個公眾號:


推薦閱讀:

有哪些英國短篇小說適合英語專業的學生閱讀?
恰克·帕拉尼克《腸子》(惡搞研習營)中的《噩夢之匣》部分,噩夢之匣是什麼?
什麼叫情節平淡?如何避免創作中情節平淡的問題?
如何看懂歐·亨利的小說?
一隻精神分裂的狗

TAG: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