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驛站天恩寺

河北鄉下的幾位僧人,用別樣的方式打造了一座人間驛站,收留那些渴望喘息的人們。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29 個故事

奶奶前段時間和爺爺鬧彆扭,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跑到河北藁城天恩寺,成了一名大齡居士。為了照顧她,我從北京開車去寺里和她住了一陣子。

按理說,國內佛教寺院是不讓60歲以上老人前來居住修行的。年紀大的人萬一在寺院里出點兒什麼事兒,僧人們可不好向家屬交代。然而天恩寺卻畫風清奇地住滿了老頭老太太,統共不到十位師父,卻要為三十多名大齡居士們忙前忙後。

寺院距離藁城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附近有一個人口並不稠密的小村。放眼望去,寺外是無邊無際的翠綠色麥子地,空氣濕潤,帶著一股灌肥的糞臭味。僧眾們若想買些生活用品,需要走兩里多路,穿過這片「很有味道」的麥子地到鎮上去。不過天恩寺的與世隔絕感並不很強,因為我看見一位居士在寺門口收了京東快遞。

圖 | 天恩寺僧人辦公室

僧人們平均年齡三四十歲,年輕力壯,經常走路去鎮上,有時候會開一輛寺內的小轎車。大齡居士們可走不了兩里多土路,於是,一種神奇的交通工具誕生了——電動小三輪。

這輛粉紅色電動小三輪的來歷已經說不清了,目前由寺內一位女居士管理。這位女居士四十多歲,姓王,我叫她王姨。王姨帶著她的老父親和二十多歲的女兒長期居住在天恩寺,平時負責管理一下僧眾們的伙食,打掃打掃僧寮衛生。每個月寺里給她和女兒各發五百塊錢的工資。看起來不多,其實師父們的襯金才三百塊。

王姨一家是不上殿念經的,因為早課凌晨四點半開始,這個點兒王姨和女兒要在齋堂準備早飯。晚課七點開始,王姨正騎著電動小三輪在鎮上買第二天要吃的菜。只有打佛七——早上和下午也要上殿時,王姨的女兒才會露個面兒,和大伙兒一起念念阿彌陀佛。下課後,大齡居士們就圍住王姨女兒,托她騎電動三輪車去鎮上買點生活用品和小零食。

在我動身之前,奶奶在電話里說,寺里的伙食一般,要我一定多帶零食過來。等我到了天恩寺,真正吃上這裡的飯菜時,才發現奶奶似乎對飲食條件要求太高了。

大部分中國寺院要麼持八關齋戒(過午不食),要麼像海城大悲寺一樣嚴格到日中一食(每天10點吃一頓「早午飯」)。天恩寺和我去過的其他寺院都不同,這裡一天做三頓飯,保證讓居士們早中晚都餓不著。

圖 | 天恩寺齋堂

我:「奶奶,這兒的飯挺好吃的。」

奶奶(敲桌子):「肉都沒有能好吃嗎?!」

我:「……奶奶,您得講理,寺院里怎麼能開殺戒。」

奶奶(敲桌子):「菜里沒有一滴油!」

我:「……奶奶,您都三高了就少吃油膩的吧。」

奶奶:「我要吃餃子。」

我:「……」

奶奶:「你開車帶我出去吃餃子。」

那天我翹掉晚課,開車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在藁城縣裡找到一家餃子館。給奶奶點了一大盤醬牛肉,她吃得心滿意足。

茶飯間,奶奶告訴我,寺院附近開車十分鐘內倒也有個餐館,但是只賣炒麵。這家由幾塊移動板材搭建的小麵館做的素菜和豆腐異常鮮美,一杯星巴克的錢就可以讓三位正值壯年的僧人吃飽,是居士們打牙祭的好去處。

「聽麵館老闆娘說,就連寺里的師父們也經常溜達到這裡改善伙食。」奶奶說。她曾經和宿舍隔壁的兩個老太太一起騎三輪車到這裡吃飯,遇到了去鎮上買肥皂的三位師父,於是請師父們吃了三碗炒麵。

圖 | 寺廟附近的麵館和粉色小三輪

寺里對僧眾和居士們外出沒有什麼特別限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大門夜裡不關,幾點回來都行。而且還有24小時熱水,僧人辦公室附近還能搜到WiFi……與其說這是寺院,不如說更像一個免費的老年收容所。

聽起來環境好像還不錯,其實這個寺院很窮。大雄寶殿蓋了一半,瓦片兒還沒貼完資金就斷了。鋼筋水泥板統統堆在菩薩像旁的小草坪上,橙黃色的升降機在高空半懸。僧人們平時念經只能去旁邊一處連暖氣都沒裝的小平房,即使是春夏季節,打坐時間久了,腿部也會感到陰涼。

這裡的僧人們倒也不在意,每天念念經、喝喝粥、種種菜、澆澆樹、剝剝豆角、晒晒袈裟。不見僧人們跑出去化緣要錢,也不見他們在寺內搞建設。師父們堅持貫徹「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理念,在這個物慾紛雜的年代,能做到如此沒有追求,實在難得。

大雄寶殿前的菩薩像至少有四五米高,漢白玉雕刻,巍峨莊嚴,旁邊卻被僧人們用油漆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小羽毛球場。每到傍晚,附近村莊的小鎮青年們便會騎著摩托車,耀武揚威地來球場上消磨飯後時光。和小鎮青年一起來的還有他們的弟弟妹妹,小朋友們在球場上追逐打鬧,敲一口銅鑄的大鐘。是的,寺院的鐘放在了球場上,一到傍晚就叮叮咣咣地響。

圖 | 菩薩像旁的羽毛球場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寺里唯一一位未成年的小師父便會拎著梆子敲敲打打地來趕人:「家去吧!我們要念經啦!」那些脖間掛著金鏈子的小鎮青年們竟然乖乖地向小師父作個揖,把弟弟妹妹們抱到摩托車后座上,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我剛到的那幾天正好趕上寺里打佛七,七天來只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每天凌晨四點半一次早課,上午七點繼續念,下午一點接著念,晚上七點還要念。期間有問題可以把師父拉出去問,沒問題就坐下來和師父一起念。

帶著大家念經的僧人法號耀清,是一位語速很快的師父。每次聽他講經說法,信息量是非常大的。我盯著他光速開合的嘴唇,感覺像看著一個正在解壓的rar數據包。居士們大多學歷不高,為了能使大家聽懂佛經佛法,耀清師父在講經說法時直白得非常簡單粗暴。

「這個八關齋戒你們不要輕易去受因為一旦破戒那罪過是很大的如果你們認為自己不能堅持兩天內過午不食不用護膚品不起嗔恨心不聽歌舞節目不嘮家常那你們最好就不要受戒(換氣)而且我也不主張你們在家持戒因為茶几上放個糖果瓜子兒你吃完午飯坐那兒一不小心就擱嘴裡了那可就破戒了這罪過是很大的(換氣)而且你怎麼能堅持不看電視你說你老伴兒在看電視你去不去看啊你要是去了你就又破戒了。」

一位老大爺提問:「阿彌陀佛,師父,我那瓜子兒要是放嘴裡了但是沒咽下去,我吐出來了,算破戒嗎?」

耀清師父:「……不算。」

如此搞笑的問題老大爺也能問得出來,我驚得目瞪口呆,而我那上過大學又是人民教師的奶奶早就翻起了白眼。

耀清師父和藹近人,很受老太太們歡迎。一下課老太太們就「嗖」地圍住他,嘰里咕嚕問一大堆問題。這種時候我奶奶是不會去的,因為她很高冷。

奶奶(哂笑):「這幫老太太跟群蜜蜂似的,嗡嗡嗡,嗡嗡嗡。」

念經用的佛堂,裝修樸素到讓人以為是毛坯房。唯一酷炫的傢具是一台半人高的音響,可以放光碟,也可以插USB,甚至還有aux介面。耀清師父一般會把手機連上音響,然後放唱經音樂。六台與音響相連的小音箱環繞整個佛堂,彷彿有好幾千人在念經。事實上只有二三十人。

圖 | 宿舍里無所事事的奶奶

除了走步、念阿彌陀佛、靜坐外,居士們也要拜懺,也就是磕頭。拜懺時放《大懺悔文》,前段是一個中年男性用卡拉OK廳唱法的深情演唱,他唱幾句大家就要磕一個頭。後段是一個年輕女子聲線平和地念八十八位佛的名號,念一位佛磕一個頭。

每當放《大懺悔文》時,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阿姨就趴在蓮花座上嚎啕大哭,十分懺悔。她每天都哭,準時準點地像座鐘里報時的布谷鳥。一開始鄰座的居士還會給她撕兩格衛生紙,後來這位老阿姨就自帶手紙上殿念經了。

一旦開始八關齋戒,耀清師父就多了一項重要的工作——每天下午統計當晚的吃飯人數。因為受八關齋戒是過午不食的,所以如果沒受戒的人數不多,齋堂就不做晚飯了。耀清師父不太確定到底哪些人受了戒,或者哪些受過戒的想破戒吃飯,所以他會高高興興地問大家:「今晚吃飯的人舉手!」

零星地有兩三個人舉手。耀清師父疑惑地問:「就兩三個人嗎?別齋堂做了你們的飯,結果去七八個人。」居士們哈哈大笑,表示今晚可以不用做飯了,大家一起過午不食吧!

這種自由但不散漫,隨性但不隨意的氣質非常適合佛教初學者。雖然奶奶很不精進,也經常開溜翹課,但臨走時她還是有點依依不捨。管理宿舍的王姨告訴奶奶:「你那屋我還給你留著,你啥時候再來直接管我要鑰匙,反正咱們空房子多,根本沒人來。」

圖 | 爛尾的大雄寶殿

我發動起汽車,奶奶在后座上吹空調。看了看窗外蓋了一半的大雄寶殿,我決定還是去做個供養。

師父看著我的錢,問:「你想做什麼供養啊?」

「修廟也行,供齋也行,您看著用吧。」

「你還是告訴我做什麼供養吧。」師父發愁地說。

「我也不知道啊。」

「那供養三寶吧。」

後來我才知道,如果你不說隨喜的錢做什麼用途,天恩寺的僧人們是不會輕易動用你的錢的。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王詩毓,現為編劇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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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gushijun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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