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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如客

1,獄卒

鑰匙插進鎖孔,鐵齒磨動著,鎖開了。

四個死囚坐地上,望著進來的獄卒,沒有燈火,四個人都很難清楚他的臉。

「明天正午行刑。」獄卒頓了頓,「但,現在你們都滾吧!除了你,其他人都欠我一條命。」獄卒嘶啞著聲音,指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書生。

聞言,死囚們急忙陸續跑出了大牢,連獄卒的名字都沒問,書生走在最後面,想對這陌生人告別。

獄卒沒有回答,只是說了一句,「安陽,你一路好走。」

書生不叫安陽,也不知道安陽是個啥,時間倉促,也只是匆匆道了一句謝,遁入了長安城萬家燈火中。

大牢獄卒放走了四名死囚事情隔日傳遍了長安城,又隔一日,他被斬首示眾了。

事情傳到那四個死囚耳朵裡面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欠的這條命,估計是不用還了,本來他們就連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2,探子

莫河是探子,已亡之國的探子。

在新朝的大軍開進了長安舊都之時,南邊還有少許前朝的軍隊在垂死掙扎,他想著復國,便進了這座新生的都城。

之後南邊兵敗了,要想活命的人把他給供了出來。莫河成了死囚,但有意思的是,那個他把供出來的人,卻先他一步,掉了腦袋。

這事無論何時提及,莫河總有些心寒,把這事全當成笑話,在監獄裡面講給其他三位死囚聽了,也就只有那個書生和娼妓會笑笑,商賈卻是目若晨鐘,瞪得賊大。

四人有些緣分,目的一致,都是要去南邊,但是卻在出城的第一天,分了道,揚了鑣。其他三人向北,因為要追殺他們的人,一定猜到了他們要往南。但是莫河卻管不了那麼多,他得回南邊,用最短的時間。

拔山涉水,乞討嗟食,一路也算趕著,但川河最終攔住了他的路。

川河發於高原,從南向北,撕開了這個國度。川河之南,名間俗稱南國,之北,稱為北國。雖然名字有個河字,但莫河不會水,即使會水之人,也少人敢於淌過這無盡波濤的。

河邊有船家,但他不載莫河渡河,因為莫河沒錢。

話說來,這個船夫和莫河也算是熟人了,上次莫河過河之時,早是十幾年前之事,這事船夫至今的都記得,那時的船錢已經是賒的了,想再過去,這回船夫不賒了。

奈何莫河把好話說盡,這船夫就是不肯鬆口,沒錢,不渡。

「市井愚民。」莫河咬著牙憤憤罵道,念念碎碎。

「沒有商量,兩份錢,少一個子,我河中就把你打下去。」船夫原話。

莫河不敢賭,旱鴨子一隻,沒死在那些追兵的刀上,死在了這川河裡,可就太冤了。

以前的小鎮上有習俗,說人不能死在河裡,死了,做了水鬼,沒人把他撈起來安葬,魂兒就入不了黃泉。

「錢,我出一半。」兩人吵著,一個老嫗的聲音打斷了毫無意義的討價還價。

莫河沒能在第一時間把這個老人給認出來,但他認出了老人頭上的髮髻,那個雖然有些發黑,但還勉強看得出雛鳳的花紋。

當年莫河之所以欠錢過河,就是因為他把自己的錢借給了老嫗。船夫看他心善,也就讓他賒賬過了,但是沒想到,一筆過河錢,一賒就是幾十年。

「阿婆,你能不能幫我……」莫河想讓對方幫他把錢給了。

「剩下的另外一半,你可以到我店裡打工,賺。」老嫗把莫河想要說的話給堵死了。

-

莫河沒啥手藝,只能在老嫗店裡幫她劈柴。老嫗的後院裡面有棵長得不錯的桂木,在花沒開的時候,都能聞到桂木的香氣。

「吃飯!睡了一天,舒服吧!」老嫗有些生氣,看著院子裡面的圓滾滾的木柴。

倒不是莫河在偷懶,而是老嫗的客棧在接收了莫河的第二天,士兵便上門搜人了。莫河能躲的地方多了去了,爐灶下面,水井裡面,柴堆中間。這些兵痞來店一呆就是小半天,他們不圖著找人,能在這裡噌口茶水也是好的。

太陽快落山了,老嫗終於想起給柴堆裡面的莫河,勉強送點飯來。

「快吃,吃完了幹活,不然我明天燒什麼。」老嫗一副壓榨貧農的地主嘴臉,錢給莫河給得極低,吃住除開,要干三個月莫河才能攢齊船費。

「嗯!」莫河低低應了一聲。

快入夜了,黃昏燒了半邊天,莫河滿頭大汗,一斧子,一斧子砍著。老嫗早早就去睡了,老年人都這樣,早早上了床,但至於睡沒睡著,就不清楚了。

打著哈欠,砍著柴,白天提心弔膽,還得耗盡大量的時光,可他莫河可急著回去啊,想著就是一肚子火。

怒火中燒,莫河一眼就瞥見旁邊的桂木,老嫗平時對這棵樹,比對他還要上心,施肥澆水,定時定點。怎麼說,過去自己也算是幫過這個老嫗過了一道坎,但是老嫗連一次錢都不借,人不如樹。

越想越氣,看著那個桂木,鬼使神差地,莫河一斧子上去了,一聲轟響,一條枝椏落了下來。

不知道是心有靈犀還是還是撞了鬼了,老嫗在二樓窗戶也突然打開,她探出了腦袋,看著下面有些懵逼的莫河和自己心愛的桂木,氣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來,「莫崽子,你以為你是吳剛啊!草你姥姥,你完蛋了。」

莫河有些醒了,抓了抓腦袋,自己似乎又干蠢事了。

第二天,莫河沒幹活,抱著這個自己預支了一年工資買來的桂木,發了一上午呆,客氣的說是買,但無非是強買強賣的行當。

「怎麼辦?要不,偷吧!」這個想法在莫河腦袋紮根,之後不可抑制的生長。

但是這樣做似乎又有些良心不安,畢竟老嫗沒啥對不起他的,還了他的錢,幫他躲追兵,自己這一年的工活兒,也無非是砍了別人的桂木。

「算了,走吧!留點東西。」莫河想方設法說服了自己,心裡也好過許多。

接下來的一個月的時間,莫河弄壞了三把老嫗的菜刀,被老嫗追著拿著掃帚,追著滿院子打,工期也在無限延長中,但是想要留下來的禮物總算是成型了。

兩個木人,那節桂木雕刻的,帶些許淡淡清香,一個給老嫗,一個給他自己。

莫河有這點木匠的手藝是他爺爺莫白交的,他急著離開,也無非是快點見到這個老人,上次一別,現在算來,莫爺的年紀也近耄耋了。

莫河是孤兒,在六歲的時候被莫白撿到,改了姓,當了孫子。

莫白是個文人,本來在村子裡寫字糊口,但錢只夠養活他一個老人,加上食量日增的莫河,生活不免的困難起來。

於是莫白六十歲的時候,頂著一頭白髮,叫著一個四十歲的粗人為先生,學起了木匠這門手藝。莫河知道莫白有多難做,也知道莫白一生有多坎坷。

來當探子前,莫白拿著柳條追著莫河打幾條街,讓他念書,讓他學做木匠,老人盡了心力,莫河也終於出師了。

老人要退休,把書堂和木頭店交給他,偏偏這個時候,不辭而別,去當了探子。這一去,至今未回。

莫河還記得他走的那天晚上,聽人說老人一氣,把家裡的書,詩,畫混著燒了個乾乾淨淨,連書堂也燒了。

莫河知道老人想到他曾經的故人。

-

深夜,輕手推開老嫗的住處,莫河下定決心,要走了。很走運,一眼就看見了柜子上的錢袋,他盡量壓住了自己腳步和呼吸,輕輕把木人放在桌上。

「你要走了?」老嫗醒了,但沒有動,躺在床上,看著屋頂,「那袋錢你來的第一天,我就放在這裡了,有些意外,你今天才來拿。」

「……」莫河語塞,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長安城十幾年過的不好吧!你都把我們這些老鄰居給忘記了。」老嫗笑了笑,聲音有些凄涼,「當年鎮子上,我的煙雨樓在你爺爺木匠作坊的斜對面,莫白那個老頭子把我當做生死大敵,真是個酸臭的文人,看不起我們這些風流之地的人。」

莫河似乎想起了什麼,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長安城的生活確實太困難了,難到記憶里只剩下了他們。

「你要是肯在這裡藏上一兩年,等風頭過了,天大地大皆隨你。」這才是老嫗的本意。

「但……」莫河有自己的理由。

「滾吧!小崽子。」老嫗趕人走了,「順便謝謝,那不准你過河的錢叔。」錢叔是誰?莫河早就不記得,他連這個老嫗都忘得差不多了。

當年他去過那個煙雨樓,知道裡面的姑娘都水嫩,每個都漂亮,能歌善舞,回去就被莫白追著打。

莫河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拿起了錢包,拱了拱手,「謝謝。」

過了河,上了路,有了盤纏,上了馬車。馬車比人走得快,一路晃著,莫河已經離那長安城不知多遠,聽路人說,這裡到安陽鎮還有五六百里的路。

顛簸著,馬車停住了,官兵堵了車,說要追捕要犯,莫河不由地臉色一白。

乖乖下了馬車,加入排隊檢查的人群,前方守衛森嚴,莫河打量了打量,自己估計是過不去了。

「嘿!夥計。」莫河拍了拍自己前面的小伙,「你的東西掉了。」

「這不……」小伙話沒說完。

莫河打斷了他,把東西一股腦全部塞到了小伙懷裡,「木人送到此去南邊大約五六百里的安陽鎮,鎮上一個叫莫白的教書先生手上,其他的都是你的了。」他隨後一咬牙,轉身衝出了人群,奪路而逃。

前面拿著畫像的官兵,明顯看到了這裡的異常,大吼:「小賊,哪裡跑?」

莫河沒有停下,他想活著回去,但是真的對不起了,爺爺。

「放箭,誅殺叛黨。」為首的官兵反應了過來,手落,箭出。

3,商賈

錢遜三人迫於生計,在北邊打工賺錢,期間官兵只來搜查過兩次人,後來漸漸風聲都聽不到了。三人先是幫人砍柴耕地,賺了些本錢,錢遜商人出生,有了一點資本,賺錢的本事自然是多種多樣。

在北國荒度了一年,三人有了一些家當,但道不同,散夥兒那天,大家打算把錢分了,之後各奔東西。三人在酒樓點了一些好菜,喝著,聊著。

只有錢遜酒勁有些上頭,書生克制不喝,娼妓乃女流之輩,擋酒之言也無需多語,所以大半酒就進了商人的肚子。

「沒事吧!」娼妓皺了皺眉,錢遜沒有回話。

酒過三巡,錢遜喝得有些高,開始唉聲嘆氣地回憶往事了,「想到當年我也算是富甲一方,一輩子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氣。」說話的時候器宇軒昂,聲若洪鐘。

「但人這一輩子,哪有不低頭的啊!」書生接了一句話,也是今天在飯局唯一的一句話。

「是吧!哪有不低頭的。」錢遜自己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嘀咕起來,「小的時候不懂事,我家剛剛搬到鎮上,因為老爹是富商,所有人都奉承我們,除了老木匠,老木匠說話沒完沒了,我老爹還對那個老頭寬厚相待。」

「後來我知道老木匠是個文人,於是我翻完了家裡的典籍,隨便編了兩句,『天地,如客』為開頭的詩集,想嘲諷一下木匠,但東西出來了,鎮上的人都不屑一顧,我就說,買這個送大米,鎮上的人就人手一份了。事情辦完,我就在老木匠面前炫耀,說著老子也寫出傳世的詩片。」

娼妓夾了一口菜,「後來你就被你老爹打了。」

「是啊,我不服氣木匠,我氣得放火燒了他家的木坊,又被老爹吊在樹上打了半天,一口水沒有喝,和這兩老頭的梁子這樣就結下了。」

書生吃著菜,無心理會這些,娼妓抬頭看了錢遜一眼,這次什麼也沒有說。

錢遜這些話想是都是說給他自己聽得,「我家老頭,後來被我把家產搶了,我把他趕出了小鎮,走的時候,老頭給我說,我會遭報應的。」

「當時年少不懂事,一笑帶過,但後來果真遭報應了,而那時幫我的人,卻也也只有那個老木匠。」錢遜的故事沒有繼續說下去,一口酒下肚,猛烈地咳嗽著,像是嗆到了,慢慢緩過氣來,同樣的酒又給娼妓和書生又滿上了,「散夥了。」

三人一干而盡。

-

最後的那杯酒里錢遜放了蒙汗藥,他捲走了所有的錢財,捂著肚子,一頭冷汗地獨自逃亡了南邊。

錢遜年少時犯下的錯又豈止酒桌上那一點。

他拿著錢,新組建的商隊,簡單易容,居然又回到了長安城。

長安城依舊車水馬龍,無論是故國,還是新朝,皆是如此。他進城那天,天氣不怎麼好,有些低沉,欲雨而未雨。

「大娘來碗豆花!」錢遜餓了,在街頭了,攔下了行色匆匆中年大娘。

大娘藍色麻衣,背脊微彎,頭髮花白,唯獨有些清明的眼睛,打量著易過容的錢遜,「客觀甜的,還是鹹的……是你!」

大娘愣了愣,認出了錢遜,慢慢卸下扁擔。

長安街上空氣有些沉悶,要下雨了,人往來匆匆,悶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你啊!」大娘像是在問候好友一樣平淡,面無表情,抄起了卸下來的扁擔,把它當做金箍棒掄了起來,沖著錢遜的腦袋就去了。

「冷靜,白荊。」錢遜向後退著。

但是大娘似乎沒有打算放棄,一個箭步沖了上來,手裡的扁擔揮抬得更高了,臉上的表情依舊波瀾不驚,同樣一言未發。

長安街上,兩人就這樣追著,從城南追到了城西,路人看著,全當笑話。

沉悶的雲終於還是傾瀉來了雨水,打在長安街的路上,衝散了路人,追逃的兩人依舊在雨中狂奔著。

漸漸雨水和汗水的混合,衝散錢遜臉上的妝,顏料一條條全被畫在臉上,同溝壑一般。

「你黑了。」錢遜不跑了,扭頭,笑了笑,沒心沒肺。

「你老了。」大娘也沒有追追上來,她也被雨衝散了易容,濃重的遮掩下面是個年輕的女子,除了皮膚有些黑,手全是繭,像是富家女眷。

錢遜的易容術,就是這個叫做白荊女孩交給他的,所以兩人一眼就在長安街上認出了對方。雨傾瀉而下,兩人互相看著,互相靠近,如同像個數年的故人,註定再次相逢。

錢遜笑著伸手,摸了摸白荊的臉。

白荊羞澀的笑了笑,掄起一扁擔橫著打在了錢遜的腰眼上,錢遜被打翻在地,又是一扁擔打在背上,接著是腦袋,胸口,臉。

雨聲淅淅瀝瀝地,白荊的扁擔就沒有停過,隨著天上悶雷響著,她本來就抱著要,想活生生打死眼前這人的決心,而錢遜咬著牙,一聲不吭。

嘴巴裡面溢出了血沫。

-

惡人終究還是沒有死下去,白荊收了手,叫了大夫。

錢遜再次能從床上站起來,已經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了,他躺在白荊的院子里,曬著長安城的太陽,白荊依舊早上去賣豆花,中午回來。

「蘇尺姐喃!」中年大娘打扮白荊推開了院門。

「他們喃!」錢遜知道蘇尺和白荊姐妹情深,而他害了蘇尺,所以白荊下的重手,他不怪她。

兩人各問各的,打著啞謎。

「死了!」白荊把東西往院子一撩,徑直向著廚房走去。

「蘇尺也死了!」錢遜說的漫不經心,原話奉還。

「你……」白荊被氣得牙痒痒,手上攢起了拳頭,想想又放開了。

兩人這個樣的對話,自從錢遜能開口以來,每天都要進行一次,明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但是兩人卻都未曾鬆口。

錢遜撐著身子,蹣跚走到廚房裡,幫著白荊打著下手。錢遜眼裡,白荊這個女孩還不錯,打人從不手軟,煮飯也好吃了,尤其是紅糖糍粑。

當年他第一次獨自來到長安城,帶著自己的商隊滿懷復國的希望,當時接觸到的第一個稍微有點勢力的人,便是白將軍府上的貼身丫鬟,白荊。

找到這個女孩時,她正在門口吃紅糖糍粑,當時錢遜奔襲了萬里,風塵落魄,被當成了乞丐,賞了半個。

今天和往日不同,白荊似乎等不下去,一盤早就準備好的紅糖糍粑推到了錢遜面前,「吃完了,就把蘇尺姐的消息告訴我。」

「好!」錢遜笑了笑,吃的像是餓狼,一手和一臉粘稠的紅糖。他和白荊從來都不存在嘴硬的問題,兩人無法矛盾僅僅在於,白荊是否原諒他了。

現在他知道答案了。

錢遜是抱著自己的宏圖大志,來到長安的,他和他的商會裡面的兄弟企圖從這裡開始顛覆整個新生國度,救下自己將亡的故國。

那時候,只知心比天高,不曉命比紙薄。

被殺,通緝,三年的時間裡面,錢遜不知道死了多少兄弟,漸漸的,後來大家都死怕了,幾個傢伙背叛了,把錢遜給供了出去,他便被關在了那死囚牢中。知道自已要完了,可憐手下一些忠心的弟兄,就去找了白府上的蘇尺幫忙,卻不想,把蘇尺也害了,故事到了再到後來就是現在了。

他捲走了娼妓和書生所有的錢,再次起家,也只想給活著的他們一個交代。

  「你蘇尺姐還活著,但是卻依舊履行著自己當年的約定,與我見面之時,形同路人,連我喝酒也不勸勸了。」錢遜吃快噎著了,灌了了幾口井水。

「哦!」白荊低沉應了一聲,回應道,「你當年的弟兄們,真的都死了,無論是背叛你的,還是沒有背叛的,都死了,我從開始一直說的都是實話。」

錢遜還舉著水瓢,喝著井水,喉結上下蠕動,最後停了下來,水肆意從頭頂傾瀉而下,他又取了幾瓢水,全部倒在頭上,頭髮和衣服全部濕了。

如果不是眼睛還是紅色的,這個男人像是從來沒有哭泣過。

一個月之後,錢遜走了,錢全部留給了白荊,如同上一次出長安城一樣,這一次也乾乾淨淨。

-

錢遜一路往南,心想事情終於快辦完了。

「過江。」川河攔住了莫河一樣,也攔住了他,錢遜對著船夫說。

不同的過客,卻還是那個船夫,他瞥了一眼錢遜,便眼皮都不抬一下,說「這船壞了。」

「黃金百兩。」錢遜手插在空蕩蕩地包里,肆無忌憚地給出了價格,「過不過?」

「不過。」船夫依舊不抬頭,此刻他是不像那個計較莫河過河幾錢銀子的市儈之人。

「你要多少?」錢遜蹲了下來,抬頭看著這個漁夫低沉的臉。

「黃金三萬六千八十二兩四錢。」船夫準確的念出了這個數字。

錢遜摸了摸鼻子,「我可只記得,當初我搶你的家當只有黃金兩萬九千七十八兩九錢,老爹。」

船夫徑直撐船離了岸,滑到了河中,「你只算母子,不算利息,是什麼商人。」

「我本來就不是商人。」錢遜年少時隨父經商,學了他一身的本事,後來戰火起了,他要拿這些救國,父親不答應,他在自己新婚當夜,便把這老人的家產卷光了,在這個川河上給他留了一條破船,「我要過去,後面有人在追殺我,你知道的。」

船夫頓了頓,居然又可笑地把船划了回來,「走吧!其實那些東西,早晚都是你的。」

「那你還生什麼氣?」錢遜最了解眼前這個男人,他憤怒的時候,右手的小拇指會一直輕微顫抖。

「我只是氣,你居然把莫河卷到了你的狗屁事情里,莫老苦了一輩子,最後落到這個小鎮上,你也不讓他安生。」錢遜慢慢劃著水。

「這事莫老知道,也應了。」錢遜半隻手伸到了水裡,話鋒一轉,「我回到鎮上就給他道個歉。」

如果我能回去的話。

船到岸,下船,錢遜走了,沒有揮手,也沒有告別;錢遜把船撐了回去,沒有凝視,沒有叮囑,兩人即使父子,當然也彼此最為深知。

過了河,路過一個小鎮,一個江湖郎中在擺攤,錢遜湊了過去,伸出了右手,「大夫,怎樣?」

郎中打量了他一樣,摸了摸脈,仔細瞧了瞧,「準備後事吧!」

錢遜呆了呆,看來鎮上他也是回不去了。

他身子的病從小就帶著,病根也未曾斷過,近幾年風雲變化,他的身子也抗不下來了,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白荊追他時候,跑不動停了下來,被打出了血沫;他也不會喝了同樣的酒,就胃疼到蒙汗藥都不起作用,攜款潛逃;他也會在老爹把他吊在樹上的時候無比記恨;他也不會當年答應蘇尺,寫下那封休書。

旁邊一個叫賣的小攤被吸引了過來,小販手裡木偶,是桂木雕刻的,有些清香。

「大爺,要不把這個東西買下來,我給你說,包治百病。」攤販說著,「只要送到這裡往南五六百里一個叫做安陽的小鎮里,你的病絕對好。」

大夫嗤之以鼻,錢遜卻感了興趣。

「多少錢?」

「三錢。」

「我怕是走不到了。」錢遜笑著,他還記的自己寫過一篇「傳世」的詩,開頭便是,「天地,如客。」

這天地間,終還是行如一客,無論生時,或是離開。

錢遜這一輩子,對不起的人太多了,早報應,應該的。

4,娼妓

蘇尺和書生被催錢的酒館老闆用水潑醒了,他們身上的錢財早就被錢遜卷了個乾淨,所以兩人不得不留下來,幫助酒館的老闆打工,已償還那頓酒宴。

蘇尺幹活很慢,很悠閑,但從不抱怨。倒是書生總是憤憤不平,說著怨天尤人的話。蘇尺也總回答他,還好。

書生有些困惑,「蘇姐,你不生氣嘛!那個給我們灌了蒙汗藥的騙子。」

「還好,他一直是這樣的人。」蘇尺把油膩的碗筷浸到冰冷的井水裡。

「你認識他?但是你好像一路上,都很少和他說過話。」書生回憶著。

「恩,他是我前夫。」蘇尺的語氣像是這件事情與自己無關,簡單笑著。

可能錢遜對不起了他一生中遇到了所有人 ,但是不包括蘇尺,錢遜所感嘆上天對他的報應,也無非是眼前這個賢惠的女人。

書生不說話了,蘇尺開始將她的故事,簡單沉思了一會兒,像把過去零碎的東西慢慢串起來。

錢遜是蘇尺這輩子第一個愛的人,理由卻不是因為喜歡。

蘇尺小的時候,被老鴇撿來的,便在風塵之地長大。她不知道父母是誰,只有襁褓裡面留下的簡單的雛鳳頭釵,蘇尺將其視為珍寶,認為家人總有一天回來找她。

她不喜歡那個賣笑的地方,每天都把頭釵插著,等著。

錢家是鎮上的富商,有次煙雨樓收了錢,去錢家的船上跳舞。船行顛簸,蘇尺一個踉蹌把頭釵掉摔了水裡。錢遜是第一個衝下去的,之後衝下去都是錢家的家丁,但是他們是去找錢少爺的。

再後來,就是錢遜到煙雨樓把蘇尺買下來的事情了。

蘇尺當時問,為什麼要買我?錢遜的回答是,漂亮。

是啊!漂亮,當年蘇尺還是鎮上最紅的娼妓,書畫精通,風姿優雅。

後來,錢遜要和蘇尺結婚,富家子弟嫁給風塵女子,那真是一個有些像是笑話,但又無比浪漫的事情。

結婚當晚,蘇尺把頭釵送給了養她的老鴇,既然都嫁人了,家人也就不找了。

故事就這樣戛然而止,僅僅是個有些魔幻的開頭,書生想問得更多,但是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兩個月的工錢還了債,蘇尺和書生都干到了第四個月,他們也是需要路費的。

正值入秋時節,北國秋高氣爽,剛剛調過來駐守在這裡的節度使向名間招收女傭,蘇尺幹活更加賣力了。

「書生,有錢嗎?」

「多少?」書生瞥了一眼,「你要錢幹嗎?」

「買些胭脂,打扮打扮,不想刷碗了,想進了節度使的府里。」蘇尺沒有絲毫隱瞞。

書生頓了頓,雖然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但是他還是問了一個在他心裡藏了好久的問題,「那你當時為什麼要離開錢遜啊!」

「自然是他沒錢了。」蘇尺笑起來,唇紅齒白,「他要造反,沒錢了」

得到了這個不知真假的答案,書生把錢給借了蘇尺,女人上午買了些廉價的裝飾;中午書生在房間看見了這個姑娘,一身素衣,頭髮高盤,嫣然一笑,百媚悄生;下午蘇尺便成為節度使府上的傭人了;天色晚上些時候,她便把借書生的錢還給了他,加了許多倍。

夜晚的川河有些美了,萬家燈火。蘇尺看著河岸那頭獃頭鵝一樣的書生,低頭看著手裡紅布包裹的錢幣,「嘿,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

「要去哪?」書生低沉問道,後又覺得,自己不該問這麼多的。

「節度使大人只在這了呆個一個月,便要調回京城,我想那個時候,和他一起回去。」蘇尺依然氣定神閑。

書生咆哮一句,「你是想回去找死了嗎?。」

「哈哈。」蘇尺笑起來地聲音如同黃鶯,「記得嗎?那個獄卒說的,我們三個都欠他一條命,所以只有你能活著回去。」

這句話,蘇尺知道,書生是不會懂的,他也不必懂。

女人走在跨過川河的橋上,身子曼妙,就像當年在煙雨樓中一般,笑迎八方來客。

-

「去哪了?」節度使在主廳坐著,看著眼下這盤棋只下了一半,「贏了幾場棋,就想要拿錢跑路了?」

「給一個故人送錢去,我欠他的。」蘇尺笑著,跪坐在上面,右手執白子。

節度使黑子落盤,「你這棋下得不錯,贏了我好些銀子了,是和誰學得?」

「全是節度使大人讓我,小女子不敢當。」蘇尺笑著解釋,又落白子,「棋是和夫君學得,一介村夫而已,除了下棋沒什麼愛好。」

「夫君?我倒是好像認識這一村夫,可是那振南將軍,白尋。」節度使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線,「我很早也和他下過棋,他的棋風也是如此,我記得。」

蘇尺手僵了僵,把指間的白子,置回了棋盒裡,「棋風相似,或許是個巧合吧!大人,小女子下了一下午,累了。」

節度使並沒有發怒,也跟著收上了黑棋,他沒有惡意,「早些休息吧!過幾天,我們一起回長安城。我和白將軍是好友,好久不見了,頗為想念,你的棋學了他九分,很好。」

「小女子明白!」蘇尺行了一個禮,等到回話。

「希望你真能明白。」節度使揮手讓她退下了。

夜色深了,蘇尺陷在節度使府上的錦繡華床里,透過窗戶,外面就是星辰,南國和北國的天氣相差甚大,南國的夜晚總是蓋滿了雲。她第一次出嫁之時,南國那個小鎮的天上,也是這番風景,滿天繁星。

錢遜的父親不同意一個娼妓進門,不知道是錢遜早已謀劃,還是臨時起意,改了地契,拿了錢財,把他父親趕出了家門,八抬大轎把她這個風塵女子明媒正娶到家中。

那個時候,蘇尺都以為,自己這一生,改命了,她不想如同老鴇了一樣,等自己老在哪裡,又開始招收新的姑娘,一輩子就在那個三層樓的建築里,笑著,不知所謂。

幼時老鴇逼她讀過很多書,蘇尺也燒了很多書,雖然有些才氣,但是她不喜歡那些東西。蘇尺不懂這齊國治世,也知修身齊家,雖是風塵女子,但是總想著出塵。

錢遜酒過三分便醉里,被吃客抬到了屋子裡,蘇尺僅僅的坐在旁邊,那個傢伙像是死魚一樣,散發著酒氣,佔了整張床。蘇尺就這樣看著他,看了一晚上。

錢遜對所有人都很苛刻,但是除了她。

她一介娼妓就像是那個人一生中漏洞一樣,錢遜對她百順百應,甚至到了縱容的地步。他不許錢遜喝酒,錢遜喝了,當晚便不回來;她想重修一下那個煙雨樓,第二天那裡便動了工。漸漸的,蘇尺發現自己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開始不喜歡錢遜了。

為什麼不知天高地厚?因為沒了錢遜,她就只是煙雨樓中的娼妓;但在這錢府之中,也不過是個賣笑的娼妓罷了!

她給錢遜編了一個香囊,香囊裡面有一封信,說她想出玩玩,自己一個人。

「不。」錢遜第一次對她說出這樣的字眼。

第二天她又問了一遍,錢遜便咬著牙,說了一個好,就正如上文所說的那樣縱容,她要什麼,錢遜便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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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度使的馬車緩緩開進了長安城,蘇尺就端坐在轎子里,依然在和節度使下棋。

「想通了。」節度使黑子落盤。

「想通了。」蘇尺執下白子。

「哈!你這可是要斬大龍啊!」節度使黑子自殺,補上了一子,黑子全被吃了個乾淨,「這可沒想通!你下車吧!」

「可我想要進宮。」蘇尺頓了頓,還是淡淡說出自己的想法。

「七日後子時,我幫你進宮。」節度使笑開了,把棋盤上的黑棋都都收到了盒子里。

長安城車水馬龍,西區更為繁盛,達官顯貴大多都居住於此,平時行人不絕,夜裡衛兵不斷。但有處府邸格外不同,如插入了這車水馬龍的洪流中的一隻棄子,周圍經過此地之人都行色匆匆。

蘇尺推開門,門上的蛛網被拉開,院子里地一切有些熟悉,只是依然狼藉,這便是白府,振南將軍白尋的府邸。這府里有間偏房是她的,但她從來都沒住過,正房是屬於白尋已經早已過世的妻子。

地上有些血跡早就幹了,只有它們還在記錄著兩年前白府上發生的事情,天子一封詔書,振南將軍白尋,叛上作亂,當誅九族。

當時蘇尺還在遙遠南方的白府別院,白尋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切,在回長安城之前就把她安排在了那裡,「說過些日子帶你回去」,為了讓蘇尺相信,連丫鬟白荊都帶走了。

白尋怕的無非就是這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

但是這樣的故事還是發生,白尋未曾躲過帝王,瞞過了蘇尺,蘇尺那時候還在別院的門口望著,等人回來。

蘇尺後來知道這件事情,也無非是從錢遜的口中知道,她也一介女流,不懂大義,只是清楚,殺夫之仇,不共戴天。

奈何螻蟻坐想天開,她帶著匕首混入了選宮女的隊伍,一天後便被關在了天牢深處。

「小姐回來了,要吃豆花吧!」這是白荊的聲音,白荊是後來侍奉蘇尺的丫鬟,也是好姐妹。

蘇尺回頭,看著大門外的中年婦女擔著木桶,望著在府邸深處徘徊的人。

「小荊,近來可好。」故人相見,蘇尺想說的很多,但是到了嘴巴里,也就只有這一句問候。

「小姐,回家談吧!白府現在可謂是非之地。」白荊低聲說著。

白荊做的豆花,蘇尺好久沒吃了,以前在府上想吃這個丫鬟親自點的豆花,可得求爹爹告奶奶,豆花也值這個價,凝如白玉,入口即化。

「你這店鋪也算不錯。」

「錢遜給的錢買的。」

「他來了?」

「被打跑了。」白荊沒良心的笑著,她一下想起了什麼,「小姐,錢先生其實對你挺好的吧!」

「不,他是縱容,我要什麼他都給,命都如此。」

「那為什麼?嫁給了老爺?」白荊每每在錢遜面前提及蘇尺之後,那個男人眼睛裡總是憂傷。

「不知道吧!」蘇尺聲音如同在說路人故事,「我是否告訴了你,我在離開他的時候,離開那個小鎮的夜晚,也就是遇到老爺的時候。」

「知道。」

-

蘇尺告別了錢遜,被老鴇強行塞了些書畫在包里,獨自離開了小鎮,但出小鎮十里路左右,就碰到了白尋,白尋幾百衛兵,準備用偷襲前方對方,卻不想這裡有個小鎮,還被蘇尺看見了。

「將軍向前可是要屠鎮。」千軍萬馬立在蘇尺面前,敵軍可能為了此等行動不暴露,屠鎮估計是在所難免。她看著馬上那個威武的男人,嬉笑著。

「是,如何?」

「將軍可願放過著一鎮,鎮里無兵,鎮里無戟,也無人知曉將軍。」白尋咬著牙,刀鋒上的寒氣刺骨

「你有什麼?」

「小女子一介娼妓,只有自己。」蘇尺用著自己最擅長的笑容。

「吟一首詩!」白尋看著女人。

蘇尺笑了笑,「老鴇給小女子的書,全燒了,沒啥文墨,如果將軍不嫌棄,『天地,如客』這句如何。」

白尋愣了愣,讓副將提走了蘇尺。

蘇尺似乎就這樣把整個安陽救了下來,甚至後來白尋還明媒正娶了蘇尺。

白尋和錢遜不一樣,白尋不會縱容,更不會將她視為娼妓,真的是在這個男人揭開她紅色頭紗的那一刻,蘇尺感覺,自己終於走出了煙雨樓,和自己本該骯髒的命運。

長安街花落,七日之後,蘇尺回到了節度使的府上,走在去紫禁城的路上,身姿曼妙,笑迎八方客,就只有雙眼空了些。

5,書生

莫毅本該叫白毅。

蘇尺走後,莫毅自己獨自在北國遊盪了數年,但是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那個被稱作安陽的地方。當年那個救他出來的獄卒嘴裡說的名字,竟然成了不可放下的執念。

靠著蘇尺留下的錢,莫毅給自己買了一身裝束,一身青衣,一卷竹簡和青色髮帶。現在好了,除了他嘴裡那口窮酸的書生氣息,才真的像是一個書生。

但是文雅歸文雅,弊端在山村野道上畢現無疑,總是有肆無忌憚的打劫。說來也是,他這種看起來算是體面的公子,真是除了肥羊二字,比無他詞可以形容。

莫毅先是教訓了三家打劫他的山賊,教訓了,山賊叫個爺爺認個錯就讓他們走了,後來搶劫的人依然絡繹不絕,莫毅怒了,索性就收編了幾個能打,當成了護衛,之後就沒有人搶了。

二狗是曾是山賊頭目,現在是護衛頭目,那天像是娼妓一樣,掐著魅,扭捏屁股,走到了莫毅身邊,看地莫毅有些噁心,「有事就說,沒事就滾。」和粗人說話,自然是用粗人的語氣。

「老大,俺搶了個寶貝,一個倒霉蛋的。」二狗把木人放到了莫毅面前,「聽說他們傢伙說,把這個東西送到安陽,會有好運氣。」

「什麼狗屁玩意兒。」莫毅還是把木人收了起來,他瞥見了上面安陽二字。

「老大,你說你一個書生,咋個就比俺還能打!」回想起二狗被打趴那天,居然哭了一場,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出問題了,要死了,連個書生都打不贏。

「老子的老子是將軍。」莫毅的話就只能說到這裡了,二狗也不敢再問下去了。

莫毅還是白毅的時候,在白府上每天被他的老子逼著練武,不練,就打。沒辦法,沒娘的孩子,自然也沒有好日子過,他老娘在生她的那天就死了,老子白尋也是幾十年都沒有娶妻。

後來十二歲那年,白府上總算是來了一個吊打白尋那個匹夫的人,莫毅的爺爺,莫白。

莫白起初根本不同白尋和自己閨女的婚事,但是沒辦法,女兒想嫁,那就嫁吧!之後莫毅的老娘生莫毅的時候死了,莫白這個老鬼直接運了六十車乾柴進了白府,他要放火了,燒死白尋,白尋這不要臉的老東西跪在拉著莫白的大腿不放。

這件事情的結尾,看在剛出生的莫毅的面子上,就算了。

結果就是十二年,沒有來往。

白尋每逢佳節,給老人寄去幾箱珠寶,錢財;白府也每逢佳節,收幾車乾柴,刀片。

莫白老爺子簡直就是莫毅十二歲那年的一道光,他住在了白府上,不準莫毅練武,只能從文,讀書,雖然莫毅也在私下練著,直到弱冠之年,莫白老爺子就走了,這一走,白尋都再也沒有找到蹤跡。

莫毅記得自己曾經問過莫老爺子,為什麼不讓老娘嫁給白尋。

「將王之臣,非吾等可以高攀。不算是一方富甲,但也算是書香門第。此子傲骨,可在亂世為將,但是怎活的過開國治世!」這是莫老爺的原話,這是他對白尋的評價,還真讓他給說中了。

莫老爺子讓莫毅去學文,也是這個道理,「家裡有個文官,到時候兵權一放,可報白府太平。」但終究皇帝還是沒有饒過白府的心,那一夜,誅了九族。

白府沒了,莫毅就把白毅這個名字改了,為了活著。

-

在離安陽真還遠的地方,莫毅把這些土匪給遣散了,「要是讓我在安陽看到你們,就打折你們三條腿!」

安陽,這個小鎮他沒有來過,但是他知道有一個人是屬於這裡的,蘇尺。

和蘇尺在幾年打工的生活里,說的話比以前在府上的時候話多多了,因為以前莫毅覺得他代替了自己老娘的位置,現在白府都沒了,何來這些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仇恨。

一座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鎮,有些破舊的街道,雞鳴犬吠,但是今天的鎮上顯得格外熱鬧,這些莫毅無關。

進了鎮上,他隨便找人問問手裡木人的來歷,他們說,鎮上有個老木匠,叫莫白。

「老爺……子。」莫毅看到那個切菜接肉的老人的時候,有些躊躇地喊出喊出了這個稱謂,在他的印象里,老人永遠那個心比天高的墨客,至少不會是個庖廚。

「啊!阿毅啊!回來了。」-莫白像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桌上弄了幾道好菜,倒上了二兩小酒

「家裡可有什麼客人?」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來。」老人笑著。

莫白愣了愣,老人何時知道自己的行蹤,他以為老人不知道他還活著。

莫白補充著,「算命先生說的,當年那個算命先生,說你母親活不過三十。白府被燒之後,我又去找了他一次,他說我再次看到你,就是在我七十八歲的端午。」莫老今年七十八了,都快近耄耋之年了。

莫毅笑了笑,老人變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信起了這等牛鬼神蛇,「老爺子,什麼時候開始做起木匠的。」

「畢竟要混口飯吃。」

飯局上莫毅和老爺子說了很多,有些驚奇的發現,莫毅的書房裡面居然一張字畫都沒有,像是他根本就沒有成為過一個文人。

「字畫喃?」

「燒給你母親了。」老人說話吞吞吐吐,「死丫頭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燒的這些東西,還說『詩畫藏人,人心藏刀』,她走了,我每年送幾幅過去,估計要氣得那個丫頭牙根疼。當年他非要嫁給你那個沒用的父親,氣得我現在牙根都疼。」

莫毅笑著,笑著,又笑了幾下,就是實在沒有力氣繼續笑出來了,好像記得,蘇尺也喜歡燒這些,可能就是因為這個,老爹才喜歡她的吧!

酒過了三巡。

「我以為你死了,畢竟白府沒了,你有不是貪生的……」莫白老眼有些模糊呢。

事實其實也與他說的相差無幾,「是,但是那天晚上,父親,侍女還有廚子,求我離開,他們是,我帶他們活著了,之後我被打暈扔出了白府,醒來之後,我知道,我必須得活下去,但是還是不想入了大牢。」莫毅自嘲著。

莫白輕微點了點頭,「鎮山小伙去獄裡當職了,他知道當年你父親,因不屠此鎮,而暴露行蹤之事」。

「我認識他。」莫毅想到了那個獄卒。

「哦!對了還有這個東西。」莫毅把木人掏出,放在莫白面前。

莫白一邊摸著,一邊罵著,「桂木刻東西不長久,稜角也沒有磨平,身材比例有些不一……」老人罵著罵著,哭了。

-

在安陽鎮呆了幾天,莫毅也算是知道,老爺子是在路上派了眼線,看見了自己要回來了。

只有四個人一起離開了長安,卻只剩下了莫毅一個人回到了安陽,莫河死在追兵的箭雨中,錢遜死於疾病,蘇尺自然也是被腰斬在了那個深宮大院裡面。

就像是當初那個放他們出來的獄卒所說的那樣,除了莫毅三個人都欠他一條命。

還記得錢遜那首傳世的詩嗎?這天地之間,誰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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