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色彩的年輕人和他們的傳銷之年

文/M君

1040陽光工程：1998年從廣西地區蔓延到各地的變相傳銷，業內聲稱是國家花億元從外引進的項目，以復活民間資金，投用連鎖經營，國家建設，培養專業商人為目的的政府秘密行為。有高額的入會費，嚴格的等級獎金分配。該組織存在已有18年之久，現今仍有大量傳銷從業人員，屢禁不絕，危害極大。集中在安徽、河南、湖北、江蘇、廣西省會城市。擅長偽造麯解政府文件，以小區租房的形式邀約新的受害者輪番灌輸理念。運用心理學、法律漏洞、人們的認知缺乏攻破人們的內心防線，混淆它與建築、歌曲、經濟發展的聯繫與暗示，是一個精心策劃、受害人極難戳破的龐大騙局。不同於一般傳銷，它更多是使人的精神走向偏執，心甘情願加入。一般受害者一個禮拜時間就可被完全洗腦，堅信此為國家政策，負面信息則是國家的嚇唬和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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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休暑假的我，在一位相交有十年老同學幾次邀請之下，前往了朋友所在的城市，想看看他在做什麼，或許可以共同謀事。——一個我從未到訪，沒有任何印象的城市。

高溫的天氣，開往城市的火車大半晚點。等到了那裡，只覺得城市有些蕭條，火車站前也沒有它應有的熱鬧氣氛。人們出站，很快稀稀散散的被分流。朋友來接，陪著逛了圈他從未到訪過的冷清商場。烈日灼人，他滿身汗，我卻不覺熱。商場外是被鐵皮阻隔的施工地點，朋友講，在修地鐵，一次性修三條，不到一年的神速，眼下將竣工了。

到了寬敞的住處，我感嘆此地租房的便宜。朋友幾位同事歸來，一道去了飯店，說為我接風，彼此短暫進行了了解。次日他們聲稱工作地點暫時無事可做，晚會可以陪我出去溜達一圈。

清晨，朋友和他一位同事大明（化名），三人步入小區外的菜市場，簡單吃了頓便宜的有些驚人的早餐。之後大明朝著一個方向徑直走去，我弄不懂，也沒問，只得相隨。來到一處樓道前，爬了幾層樓，這時我才疑惑問他所到何地，他聲稱是造訪朋友。

一個女孩子為我們開了門，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第一印象是熱情。大明幫我們做了介紹，女孩的名字，我們與他的關係。隨後我和朋友挨著沙發坐了，女孩為我們倒了茶水，用一個碩大的水壺倒出，早備好似的。女孩接著坐下與我們閑談，但朋友與大明都極少言聲，只有我與女孩來回交接話頭。然而我並非健談的一種，只是女孩喋喋不休說話，不忍心讓她太寂寞吧。

女孩與我們是老鄉，話題很容易展開。她聲稱自己大學畢業後，先前在魔都做事，財務會計，以為無聊。我便問她為何選擇了這座無甚特色的城市安居，如今又在做什麼。她道是魔都的生活節奏太過緊張，卻沒有回答如今所為何事，本來是工作日又為何不在崗位，而是蝸居在租房。

我們聊起了這座城市，朋友與大明沉默寡言，我刻意讓自己少說些話，還是聽不到他們任何聲音。女孩口才極好，我望著她的眼睛，她亦面不改色，言語清晰具體。一個平庸而模糊的城市印象，漸漸在她的語言點綴下煥發生機，並大放異彩，碾壓其他，直逼第二座上海。或多或少，她的吹噓讓我堅定了在此打拚一番的信心。「中部崛起」、「打造現代化城市」、「吸引外來人口」，這一套套政策和政府目的，她不費吹灰之力環環道出。我羞恥自己的才疏學淺，政治經濟這些渾然不懂。

半晌，原來言談甚歡的我們，經女孩畫風一轉，我進入了打瞌睡、眼皮翻翹的狀態。而我始終不解，大明作為女孩的朋友，為何獨坐一旁，不願吱聲，又怕我們扯太遠的話題，使這場簡單的朋友串門拖耗的時間太長。女孩開始以愛國少年的姿態同我們分享目前國家發展的困局，WTO某些條約到期後中國商品面臨被國外更優秀的產品逐出淘汰的險狀。這時我不得不誇讚女孩實在優秀異常，這些鬼東西，我身邊自私享樂的混蛋朋友可沒人操心。女孩粲笑，繼而講述中國面臨更大的就業壓力，國家在思考斟酌的大棋。從農、學、工、閑、軍，五個方面逐個解析，我和朋友點頭稱道，昏昏然將倒地酣睡。

她從身後皮包取出一張白紙，開始為我們描繪一張我們絲毫不解的行業藍圖。我試圖發問，女孩所從事的是註冊公司還是銷售其他，她未予解釋，只是說明為了抵制外貨，培養商人。她迫不及待想早點把內容傾倒而出，問我們有沒有聽說過「五階三晉」，我玩笑說只知道「五險一金」。女孩面露得意的笑容，開始分析將一串串列業內定的獎金分配製度繪於紙上。

我稍有興奮，嗚哈，這難道就是百聞不得一見的傳銷嘛。但更多還是精神懨乏，強忍給女孩些面子不能睡覺。女孩以專業演講精神，配合著醜陋的字體很快把一張白紙塗的不成樣子。「國家暗中支持」，「98年國外引進」，「責任制」，「3800資格費」，「起點份額高的好處」，「出局制」，「最低利潤賺三百多萬」，等一串串新鮮規則名詞幫助我大腦做著昏倒前的思考。後來孤陋寡聞的我，準備打探出他們行業的傳銷模式，做什麼產品，盈利點在哪裡？又有什麼名稱？女孩回答沒有產品，它只是一個國家的政策，其他還待進一步了解。

近中午了，女孩把她的話說完，表示不再留我們吃飯，她另有她事要忙。下了樓道，我便與他們討論這個是赤果果的傳銷啊！大明嬉笑說只是帶我們來了解一番，想加入要有資格的，我們目前還不夠格呢。這時，我才發覺，原來一直保持緘默的大明，已經入伙啦。

我以為此事休矣，略略慶幸自己未被洗腦，倒是和女孩的交談漲了不少見識。大明帶我們在小區閑逛，不覺卻又來到一戶租戶門前。

開門的是個青年男子，皮膚黝黑，個頭稍矮。招待我們的方式一成不變，兩扇風扇迎面吹，大茶壺倒上幾杯開水。他簡稱這個行業為「生意」，詢問我們何時開始了解的。交談過程中，我們知曉了這個可憐鬼從前做海軍，我試著想像他從前威風凜凜的模樣。而經過之前的鋪墊，我的臭問題越來越多，同他扯到了傳銷與直銷的區別。

他便繞有興緻地同我們講述了一段國家經濟史，柯林頓曾以造訪兵馬俑為幌子，面基我們的國家領導人，威脅說：「你們不允許我們美國的企業在你們中國搞傳銷，我就不答應世貿組織收留你！」由於我對這段歷史全然陌生，不好爭辯，只能接受他瞎扯一通。「傳銷是國外引進的發展經濟的大方針，在國內卷錢太多，zrj宣布取締，迫於壓力，對外玩了文字遊戲，改為直銷。」

「有一個現象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傳銷屢禁不絕，愈演愈烈。而哪裡的傳銷越多，哪裡的經濟增長越迅速。我們不違法，它根本沒立法。」

回程路上，大明悄聲告訴我最好不要輕易相信網上的內容，而憑這些人幾張破嘴，怎麼可能將聰明的他洗腦呢。我建議說：這個年代，最好把自己當成一個笨人。但他隨後卻說自己已經投了兩萬多元，指著路上來來往往的年輕人，分析該地的居民樓，說道：「這些人都是做這個生意的，不然你覺得他們在這幹嘛，這可沒有企業。」

他這隨口一說，不知覺對我內心造成了極大的陰影。

我果斷查起了手機網路，先百度一番3800元的投資模式，以為會無果（那些人聲稱是國家保密項目），沒想到一溜溜相關內容竄入眼帘。百度上搜索結果顯示網友回答皆為傳銷，我詢問大明，他告訴我自己也查過，這是國家特意為之，混淆視聽，哪些給公眾看，哪些不想讓你看，都是經過篩選的。

（百度不再可靠，知乎成了吃瓜群眾最後一片可稍信賴的平台。搜索「傳銷」，第三列即出現「陽光工程」，傳銷人員面臨的是在負面信息滿天飛的同時，吸引人自願上鉤。）

「百度」在他眼裡很明顯是一個不可靠的信息平台，受zf操縱。按圖索驥我來到知乎，了解到這個傳銷的名稱是「1040陽光工程」，翻看著許多受害人的經歷，我驚掉了下巴，原來中午所聽的兩堂課，和知乎上一些朋友分享的經歷不差毫釐。我在知乎充分地備課，了解到還有「宏觀調控」、「電話卡」、「銀行合作」等高級項目，誰知下午聽課時便派上了用場。

午飯畢，大明再次相邀帶我們出去遛彎，我和朋友大抵猜測還是老營生，在路上苦口婆心勸說大明。無濟於事，他已操練成熟，在小區約人，電話聯繫。我們見到了第三位洗腦的同鄉。

「咱們既然是老鄉，那就開門見山吧，晌午你們也應該看了這個生意。」一個破了牛仔褲，抽著煙泛著強烈D絲氣質的二十多歲青年男子講述著。我預備好用「知乎」學來的知識與這位夥計好好辯論一番，鬥智斗勇。他洗腦的內容和中午兩位沒有太大區別，但還是拋出了一些亮點的信息，國家把這個生意「放在了這座城市」，各方面傾斜。某些領導人的輔助意向的講話，它是一個利國利民利己的好政策，本地人無法從事此事，外地人在此地有300萬人做這個。

他問我是否感覺不現實，不正常，我做著誇張的表情回答他「超不正常」，當地的人口不足一千萬，竟有1／3的居民做這件國家秘密下達的「中產階級」美夢工作。

「一個新生事物來臨，都看不懂。」

「這個政策98年就引進了，還新生事物？」

由於大明是帶路人，這個生意也必須是有人推薦才能做。礙於他被洗腦嚴重，我不敢和這位青年大聲吵鬧，有些地方就忍過去了，任他胡扯。但更多想說的話，在這裡失效了。很多人來這裡聽課，不會攜帶天生具有的警惕和抵禦傾向。總之我提出一個針對性問題時，他要麼用「對啊，對啊」敷衍而去，要麼直接略過開始講述下一個內容。這是銷售的基本邏輯，不要受他人干擾，只講自己的話。不得不說，他的行思還是頗為縝密有序，一些很虛幻的內容，任他天花亂墜，我也不信，其他則令人無可反駁。陳述貌似正確的事實和他的「生意」攪和在一起，用不可忤逆的國家力量屈服聽眾。我們不知不覺擦出了些火藥味，他突然喝了一聲：「你直接告訴我你覺得這是傳銷不就好了，還讓我解釋這一串！」

「我是為了消除疑惑嘛。」

「好了，好了，你們走吧，我不留你們了！」

大明還是舊話重彈，講是靠他們這些人喊破喉嚨也不能促使他掏錢，「他們是拿出了讓我相信的東西。」我詢問是證書，金錢還是其他，大明拒絕作答，讓我們繼續了解（後來我得知大概是紅頭文件或是領導人的講話」。

先前在知乎看過，這是他們連番轟炸的洗腦戰術，洗腦成功率幾天下來高達90％，大明很快搭線了另一位講師，總之都在小區租房內。

（國家暗示支持此政策的業內神曲《滔滔北部灣》。）

「這個是大學生。」大明提前介紹，我只能呵呵。

這位弔兒郎當的大學狗學的是土木工程，不以為然地聲稱在學校也是瞎混，一副討人厭的模樣。他租房的設置比起前面幾位略感高大上，有三颱風扇吹，大明也介紹他已是經理職位，月收入過萬。只是我眼拙，從他的形象打探不出究竟。

這位經理的洗腦任務，是為了打消我們對此「生意」傳銷的顧慮。他投其所好，此地無銀三百兩問我們，有沒有在網上查詢這個東西。他套近乎地說：「起初我被朋友介紹過來，聽了一堂，我氣的要掀桌子，這不是傳銷嘛！」他聲色俱厲地回憶當初自己的單純模樣。

「但後來了解一番，並不是這樣的。很多人可能就是聽了幾堂課，就被嚇跑了，連了解它的勇氣都沒有，這也是篩選人的一個過程！」

我與這位大學狗的辯論最為激烈，在離開之際，他已經有想扁我一頓的衝動，道是我想了解這門生意，最好先磨磨自己的性格，以後要吃虧的。他也不忘奚落諷刺一番我的落後思想，粗劣的賺錢本事，說在他做這個「生意」之前賺的錢也比我賺的多多了。

「我不給你說了，你們走吧。」他態度惡劣地轟送我們出門。

「這不是勇氣的問題吧，人哪有那麼多時間對所有事物都了解呢，何況人家起初就不相信！」我擋回他的激將法。他不語，轉移話題說：「網上的負面信息你知道怎麼來的？一方面是沒有真正了解的人，聽了一兩天離開在網上議論，還有一部分是國家的宏觀調控。」

（東方衛視 央視很多次報道過1040傳銷騙局，但這些負面信息被洗腦人員說成國家的宏觀調控。）

他舉例了一些政治事件，一些我們沒有在新聞聽說的，而這就是宏觀調控。這個「生意」是封閉式的，需要一些負面消息篩掉一些人去從事三百六十行。如果人人都知道了，那其他行業還有木有人做啦？

他又用手機在我們的查看下搜索傳銷新聞，目的是戳破中國新聞的虛假和不可告人。狡辯稱這裡的人大部分是做這個的，附近皆為居民區。這些人在這裡吃喝拉撒睡，拉動了當地經濟增長。不然政府興建居民樓，提高交通軟體怎樣吸引外地人來此就業呢？那麼多年輕人又在街上不上班做什麼？

「所以，這個生意只能在他人眼中以『傳銷』的誤解中做下去？」

「是的，有些東西不可兩者兼得。」

我陷入難堪，惆悵不已，眼前是一片茫然，一時竟真的想不通這個城市在他聲稱的沒有工業支撐的情形下，外來人口怎樣在此紮根，他們的目標和存在於此的意義又何在……

幾番交涉下來，我只感身心疲憊，一方面他們不願正視我提出的問題，一方面他們的論點我沒有足夠的理論反駁。我甚至也沒有辦法幫助身邊這位朋友如何離開這傳銷陷阱，他在街上走著，說我們要有「中國夢」。街道上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他的眼中都是「有夢」的人。做這個「生意」，通過一次引薦，他們見識到了國家分派給他們脊樑上沉甸甸的「中國夢」。

傳銷人員用金錢做誘餌，堅信它能賺錢，即便能使年輕人相信。但我想不清楚年輕人為什麼願意以這些方式賺錢，成為那些只會用金錢享樂、穿金戴銀的富翁一份子？傳銷假如如這些騙子口中所說的是一件正當行業，那它是不是也剝奪了人們的職業意義？我想的教育應該是讓年輕人知道，他們要早一日明確生活所求，能過一份安穩平淡、有些辛勞的生活是多麼像生活本身，而不是其它。再強大的洗腦面前，還能有種常識和底線。

我知道，無能為力的是每天都會有很多人來到這座城市，他們被朋友，親人，甚至最愛的人忽悠到這裡，去接聽這份國家的秘密任務，賺錢的生意。繼而丟失掉友誼，愛情，親情。他們的身份和年齡分布令人震驚，95後到70後。高中教師，公安幹警，打工仔，畢業生……警方部門的不在意，行政的寬鬆包庇，貓膩的存在，讓傳銷人員大搖大擺成為城市一道亮麗又羞恥的風景線。這些被騙來的年輕人大多沒有明晰的思維去詆毀傳銷人員的觀點、言語中的漏洞。只是認同他們話語中正確的內容，被一些深奧的城市問題困惑。隨著轟炸般的連續洗腦，意志力頑石般強大的人也難免心悅誠服加入事業。

人假如相信了一個明顯為謊言的謊言，什麼事實和勸說擺在他們面前也已無濟於事了。而不幸的他們，或更多徘徊其外的青年，本該朝氣向上，年輕可為。但在這個被社會遺棄的角落正逐步失去色彩，褪去純真，包括做一個正常人的資格。往後的蕭條時光，他們會不會午夜夢靨反覆驚起那不堪回首的傳銷之年？

（本文系M君向一晌貪歡的原創供稿。未經授權，謝絕任何形式轉載。原文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