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不倒塌

一、

我家隔壁是一個郵局，因為家住小鎮，而且網路日漸發達，郵局慢慢也就淡了生氣，老闆索性兼顧起一個雜貨鋪。

雜貨鋪如同它的名字，雜七雜八什麼都賣。小朋友喜歡的水晶彈球，媽媽們喜歡的棉絨毛線，爺爺們喜歡的象棋，還有我最喜歡的草莓牛奶。在我很小的時候，郵局每天都特別熱鬧。寄明信片的，郵快件的，當然，最多的還是寄信的。那時候沒有快遞也沒有微信，人一旦面臨分離就會特別珍惜。互道珍重後，雙手還緊緊握著不忍鬆開。「我一定會寫信給你！」這句話，算是最有分量的保重。

童年的我和阿澈經常坐在我家門口，像看電視劇一樣看這一場場離別。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在我家門口做遊戲。跳格子，滾鐵環，最常玩的一個遊戲叫做「跨大步」。我家門口是起點，郵局門口的郵筒是終點。兩個人石頭剪刀布，誰贏了誰跨一步，先到終點的人就算是贏了。通常我跨到郵筒需要11步，阿澈需要十步。公平起見，她每次都會讓我一步。

如果阿澈輸了，她會給我買一盒草莓牛奶。如果我輸了，阿澈會要求我給她講一個故事。阿澈喜歡聽我講故事，比我喜歡草莓牛奶還喜歡。我有時候給她講藍鬍子，有時候講愛麗絲和帽匠，有時候是哈桑和銀匠，偶爾還會是我自己編的小熊的故事，每一個阿澈都聽得津津有味。

我們還喜歡坐在我家門口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有時候也看看天，有時候也替郵局老闆看看店。阿澈數學很好，我很擅長交流，而且小鎮的人們都很善良。所以老闆有時候出去進貨，有時候出去抽煙，都會招呼不遠處的我和阿澈來幫他看店，完了以後會給我們一人一根棒棒糖做獎勵，味道可以自已選。

二、

我最喜歡小鎮的夏天。小鎮里有很多樹，不遠處有河，小鎮的孩子們會在裡面抓魚或者游泳。夏天也是郵局為數不多生意紅火的時候。老闆會提前很久洗好大冰櫃，在裡面裝滿冰激凌，路過的行人們沒有一個能在夏天禁得住冰激凌的誘惑。

周末的時候，我跟阿澈去河邊釣魚。夏天的風微醺，小河水嘩啦啦，不遠處幾個小孩子嬉笑著踩水。阿澈的魚漂晃一晃，鑽進水裡又飄出來，顯然是被魚咬了餌跑走了。我疑惑地抬起頭看阿澈，只見她兩眼出神地盯著水面，我彎腰在水裡劃拉一下，水濺在阿澈臉上，她才回過神，抬起頭看我一眼。

「想什麼呢？魚都跑啦！」我打趣她。

她趕忙抬起魚竿，果然只剩了光禿禿的魚鉤。

我收起魚竿，走到她身邊，替她換上新的魚餌。

她盯著河面，說「阿狸，你記得我姐姐嗎？」

「記得啊，她小時候經常給我編辮子的嘛。」

阿澈一邊拋出魚餌，一邊從口袋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遞給我。

我接過信，信是阿澈的姐姐寫給她的，信中寫了自己最近的生活，說大城市裡生活很便捷，經常可以見到當紅明星，很多好吃的，大家穿的都很時髦。說自己在城市裡生活地很開心，叫阿澈不要擔心，有空也來找自己玩。

「我把信來回看了很多遍，覺得城市裡的生活很有趣。我很嚮往。」

我把信遞迴給阿澈，沒有說話。

「可是城市裡沒有你呀，我還是捨不得這裡的。」阿澈笑起來。

突然間魚餌動，「哎呀！魚上鉤了！」我大喊。「快快快！」

我看著一旁匆匆收線的阿澈，想了想，說，

「想去的話就去吧，青春就是一定要無怨無悔，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加油。」

三、

到了冬天。小鎮變得白茫茫。

阿澈是個怕冷的人，不到迫不得已，冬天不太會出家門。我們在冬天的見面就少了很多，所以在冬天，我經常很久都見不到她。

一天清晨，郵局老闆來敲我家門，房檐上的雪因為他太過用力的敲擊簌簌落下。我推開門，他呼著白氣遞給我一封信，說「阿狸，有你的信。」我伸手接過。老闆搓搓手說「這個時代太方便了，大家都走得特別快。很少有人真的靜下來寫一封信了。你對這個寄信的人來說，一定很重要吧。」說完遞給我一盒草莓牛奶，「這是寄信人囑咐我一併給你的。」我明白了，寄信人，是阿澈。

阿澈在信里告訴我，說自己要離開小鎮了，一直想要告訴我，可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也沒有勇氣。最後思來想去，只好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希望我可以原諒她的不辭而別。

我其實一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寫信，直到阿澈走，我才發現，最好的感情是該用這樣的形式記錄下來的。

言語不好回味，可是信就在那裡。想念了，就拿出來翻翻，看看他的筆跡和他的講話方式，彷彿他還在我身邊，跟我一起搖蒲扇，跟我一起去小河裡釣魚一樣。

四、

沒有阿澈的小鎮寂寞了不少。

小鎮的山小鎮的水都還沒變，夏天依舊有小朋友在河裡踩水捉魚，冬天依舊白雪皚皚，有人敲門，屋檐上的雪就簌簌落。

唯一和從前不一樣的是，郵局因為太久無人光顧，終於在阿澈走後沒多久的一個春天的傍晚關了門。

幾個工人受老闆的委託，扛著鐵鍬來吭哧吭哧拆走了郵筒。

老闆在旁邊抽著煙，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他抬頭看我，「是你啊，我在店裡給你留了一罐棒棒糖，這些年來，就你和阿哲最喜歡來我這裡玩。」

「是阿澈。」我糾正道。

「哦對，阿澈阿澈，老嘍，不中用了。」老闆說著，嘆了口氣。

我拍拍他的肩，扭頭去店裡。店裡已經變得空落落，貨架變得陳舊，昏黃的陽光懶懶地鋪散開來，像是一支古舊的歌。一罐棒棒糖單只形影地擺在桌子上，我認真地看了這個陪我長大的地方最後一眼，轉身走出了郵局。出來的時候看到老闆抽完了煙，夕陽的餘暉打在他的身上，這些年的歲月像是全都寫在了他微微佝僂的背影里。

我走過去，遞一根棒棒糖給他，「開了大半輩子郵局，關了也好，放鬆放鬆心情，想幹什麼幹什麼，過過舒舒服服的日子。別不高興啦。」

「我沒不高興。」老闆哼一聲，倔脾氣還是跟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還說沒不高興呢，臉拉得比影子都長。」

五、

日子就這麼慢吞吞地過著。

今年小鎮的夏天格外地熱，我變得喜歡賴床，早晨的風涼，睡起覺來很舒服。

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聽到有人在樓下喊我，時不時還伴隨著一兩聲鳥叫。我以為是做夢，可是越聽越覺得聲音像阿澈。

趕忙爬起來，跑到窗前一看，果然是她。

她帶著大大的草帽，穿白T和牛仔短褲，站在樓下沖我揮手。我獃獃地看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加上沒睡著，更加覺得恍若隔世。

「阿狸，我回來了。」她把手捲成喇叭狀，大聲沖我喊道。

阿澈對於小鎮的一切都顯得無比懷念。一路拉著我喋喋不休，一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架勢。

我們在小河旁停住了腳，阿澈遺憾地撅撅嘴，「沒帶魚竿……」

我蹲下來，趁她不備，劃拉水到她身上，「用手抓咯~」

不設防的阿澈被我弄一身水，氣急敗壞地蹲下也用水潑我，「不抓了！報仇要緊！」

兩個人嘻嘻鬧鬧，涼絲絲的河水潑在身上，充滿了夏日的味道。我突然覺得，阿澈似乎還是那個阿澈，從來都沒有從小鎮離開過，我站在的，似乎還是從前那個從她口袋拿出信的下午。

走在路上，阿澈突然說「阿狸，你好久沒有給我講過故事了，好想聽哦！」

我想了想，「從前有一隻小熊，他沒有毛，總是被其他熊欺負。可是他心地善良，又樂觀，別人不跟我玩那我就自己玩好了，無所謂啊。」

「不是別人，是別熊。」阿澈糾正我。

「哎呀，討厭，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還聽不聽故事啦！」

「聽聽聽，繼續，您繼續。」阿澈點頭哈腰。

「小熊白天自己玩的很開心，可是一到晚上就很寂寞。他其實還是害怕寒冷的，怕寂寞。自己和其他熊都不一樣，總比別人少些什麼，他雖說樂觀，可也對自己沒有的東西充滿嚮往，也想過別的熊那樣的生活。小熊經常因為這些事情徹夜難眠。」

「……」阿澈沒說話。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屬於自己的那隻大熊！大熊很喜歡小熊，很照顧他，也會在涼如水的夜晚輕輕摟住小熊。小熊發現，寂寞不要緊，孤單也沒事兒，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缺陷，也都有自己想做卻暫時做不到的事兒。可是，總有一個人懂你，體諒你，包容你。遇到他後，就什麼都不用怕了。於是小熊就睡著了，在遇到大熊後，他的夢，每天都是甜的。」

「完了？」

「完了啊。」

「阿狸……」阿澈欲言又止。

「怎麼啦？」

「誒，前面不是郵局嗎？快來跨大步啊！」阿澈一邊說，一邊擺好了架勢。

「1，2，3，4，5，6，7，8……」

從前需要10步的路程，阿澈只跨了8步。

她在終點站住腳，「郵筒，不見了啊……」

「恩，前不久拆的，沒辦法，現在快遞和網路那麼方便，沒人再寫信了。」

「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阿澈自言自語著。

「怎麼？」

「沒，沒什麼，那這樣，老闆，很難過的吧……」阿澈低下了頭。

「拆郵筒的時候挺難過的，但是他那麼倔一個人，又不願意說。前段時間，說出去散散心，看他發在朋友圈的照片，感覺應該是放下了吧。也是，陪了他大半輩子的東西，說沒就沒，擱誰誰都不好受。」我走到阿澈身邊，「你看那棵小花，我怕以後周圍變得太多，我們找不到郵筒的位置了，就在這裡種了棵花兒。」

「是啊，變得太多了，總是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我們長大了，小時候的事兒，已經走得太遠了。」

六、

我和阿澈小的時候曾經坐在郵局門口，親眼目睹一場場別理。有白髮蒼蒼的爺爺奶奶送自己的孩子離開，爺爺奶奶顫顫巍巍的腳腿，我和阿澈把自己的小板凳讓給他們，他們沒有坐，執意站在那裡，一直看，直到孩子們走到消失不見；有依依不捨的情侶，走了一個，另一個站在那裡偷偷抹眼淚，還有像我和阿澈這樣的朋友，撞撞拳，笑著說我一定會回來的，不要忘了我呀！

現在翹首期盼的人輪到了我。

仔細想想，她在握著魚竿給我講姐姐的時候，她在大雪紛飛的冬天寫給我信的時候，早在這些時候，她的童年就已經在飛逝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阿澈就走了，跟當年一樣悄無聲息。

可跟當年不同的是，這次再沒有老闆在簌簌落雪花的早晨為我送來信了。

「阿狸我走了，給你留了信，在郵筒，謝謝你陪我懷念童年。」

我放下手機笑了笑，阿澈是不是過懵了，郵筒不是早拆了嗎，明明昨天才告訴她的。難道……

我穿上衣服跑下樓，遠遠地看到我種的小花兒旁邊放了一封信。

走過去，信上寫著大大的【阿狸 收】，我笑笑，這麼些年來，不止老闆的倔脾氣，阿澈的死腦筋也是一點沒變。

我在一旁的馬路牙子上坐下，拆開信。

親愛的阿狸：

展信安好！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又走了。希望你可以再次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從前的我總是很嚮往城市裡的生活。可後來當我真正生活在那裡後，卻覺得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竟開始懷念和你一起在小鎮度過的日子。

我之前總盼望著長大，後來真的長大後卻發現不過如此。 雖然我有能力去擁有很多自己曾經嚮往的東西，但也有一些東西是再也不會有的。

我本來想要逃離城市，回到小鎮，回到我們的童年。可是當我再次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很多東西早都已經變了。

我離開小鎮後，也經歷了很多不開心的事情，可是我並不覺得是成長帶來的麻煩，我只是覺得是因為我離開了小鎮才會有這麼多不開心。後來我回來了，可是我發現，郵局沒了；從前要跨十步的路程，如今只需要八步了；小鎮的一切也都在變，原來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我在往前走，小鎮也是，郵局也是，你也是，任何東西都是。這時我才發現，我真正想的，不是對童年的懷念，我只是無法接受現階段的生活，只是想要逃離。可其實不管是什麼事，不管在哪兒，不管我在小鎮還是城市，發生的事情都不會變，因為這都是那個階段要接受的人生，在哪兒都是一樣。後來我也逐漸明白，我對城市的嚮往，對小鎮的思念，不過是因為人生每個階段都有它所嚮往的事情。

我之前後悔過自己的離開，因為我覺得我得到的並不是我一直盼望著的生活。可後來我發現，當一件事不遂人願的時候，第一個要想的，其實不是該怎麼離開，而是怎麼改變。因為不管怎麼逃離，那始終是你自己所選擇的人生。

我之前給你寫過一封信，你沒有收到，不過也好，全是抱怨，太難為情了！我還挺開心你沒收到的。

阿狸你是個好姑娘，我希望你無論是在小鎮里還是城市，不管在哪兒，都可以保持一顆最純潔的心。就像那天下午我們面前澄澄的河水一般純凈。

深情的話永遠不嫌多，所以我要再說一遍！真的很開心能夠和你成為朋友，很開心我的童年是在小鎮跟你一起度過的，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要珍藏一輩子的回憶。

謝謝你。

事已至此，我終於明白，我不可能永遠只依賴於那些和你一起度過的夏天，我也要抬頭挺胸，大步朝前走了。

阿澈

我收起信，低頭看了看那朵代替了郵筒的小花。一陣風吹來，郵局門上的大鎖鏈叮鈴叮鈴。

我和阿澈曾經追逐打鬧的歲月是真真切切地離開了。那把生了銹的大鐵鎖，永遠鎖住了郵局，也鎖住了我們再也回不來的童年。

我知道阿澈不會再回來了。

因為這裡再也沒有郵局了。

附：阿澈信兩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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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阿狸：

展信安好！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走了。希望你可以原諒我的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我還是很想要去城裡。我想了很多種方法來跟你道別，可是努力很久卻始終無法開口。

斟酌許久後，我決定寫一封信給你，希望你看到信的時候不要生我的氣。

我會記住每一個和你一起度過的夏天，這是我最珍貴的回憶。

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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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阿狸：

展信安好！

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在這邊過得挺開心的！這裡很方便！隨時都可以買新衣服，街邊有很多快餐店，前幾天我還在商場碰到了最近巨紅的x！衝上去打算要簽名，卻被他的經紀人阻止了哈哈哈！很菜是不是……

……

阿狸啊，你過得還好嗎？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在城裡過得不是很開心。

現在周圍的人，都太冷漠了。也不是太冷漠，大家都很好，只是我經歷了許多後，再也不敢輕易就去交心了。

我想起你小時候總是給我講故事，愛麗絲，海的女兒，還有你自己編的那隻熊當了市長的故事。

身邊的人已經不會再討論這些童話了，她們都說穿衣，說八卦，說說最近哪些狗血電影。我知道，我現在的年齡，不會再有人給我講童話故事了。就像我現在在城裡，不會再像當年一樣，有你陪著，花整整一下午去看匆忙的行人了。

我之前曾經嚮往過大城市，那裡很厲害，科技發達，可是人心也叵測。那裡的生活走的很快，人們寧願捧著手機也不願意停下來看看璀璨夜空中的星星。（當然那裡的夜晚也看不到星星

不像從前我在小鎮里，大家都很誠懇，用心去對待每一段相處。沒有小心思也沒有小九九，大家都努力去對每一個人好。

從前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是穿好看的衣服，吃想要的食物；可是漸漸地，我發現衣服和食物這些都太容易得到了，最難得到的是，一個能夠並且值得去交心的人。

我想起了那個下午，如果你沒有從我口袋裡掏出信，如果你沒有對我說那句加油，我是不是還會和你一起度過一個又一個夏天呢？

我那天做夢夢到你了，我們兩個一起站在郵局門口吃冰棍，你問我，「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長大嗎？怎麼愁眉苦臉的。」

阿狸，我發現開始有些想念你，有些想念小鎮了。我有些想回去，我有些後悔了。

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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