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士隱

博二的暑假,我拿到了心理諮詢師的執業證書。

家母說我在宜春有一表哥,在書房待了三年了。三年里,他一部像樣的小說沒寫出來,反而憋出來了一身病。先是泌尿系統感染,尿血,加上血精,疼得他每次上廁所都要咿咿呀呀叫上半天,別人總說蛋疼,他是著實疼了一會。然後是頸椎炎,每天夜裡都要醒幾次,轉身的時候渾身響,好比變形金剛。此外,他腸胃還不好,每年一度胃炎,滿地打滾,女護士們控制不了他,索性有肉的出肉,直接坐在他身上,沒肉的出技術,一針管止痛藥打進造反派的屁股,這才能讓他消停。

家母說:「你去看看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次日我開車來到宜春。

表哥住在大學裡。這大學建在山上,每一條道路都好比華夏的民生,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走著走著一個岔路,一不小心就走錯。我藉助手機導航,圍著家屬小區轉了三五圈,最後找個稍微平整的地兒停下車,上樓來到表哥家。

嫂子已經等我多時了,開門說:「這裡確實不好找,之前的心理醫生來我家都誤了飯點。你趕緊去找他聊聊,中午我定飯店了,就在接待中心。」

我點點頭,轉身走進表哥的書房。

這書房裡收拾的倒也整潔,地上的臟衣服一看就是剛扔下的。屋裡就一張椅子,在書桌前面,表哥坐在那兒,抽著煙,眯著眼看我。我左右看看,發現進門左手邊有沙發,沙發上還有點兒空地,我順勢坐下:「你到底在寫什麼?」

「沒寫什麼。」

「我聽說你在寫自傳?」

「本來想把話兒說的直接一點,用書法表達內心情感,但是掄了幾筆之後發現,還是文學比較靠譜。」

「有什麼好寫的呢?」

「事兒多著呢。你把門關上。」表哥說著,掐滅手裡的煙,用眼神示意我趕緊關門。

我關上門之後表哥似乎懸著的心放下了,他自己點燃一根煙,扔給我一根,說:「我說的話你信嗎?」

「信。你就把自己當廟裡的菩薩吧,我既然來了,我就信你。」

「我跟你說的事兒你別說出去,我發現人類的記憶太短了。十年前的事兒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了是吧。其實一百年前的事兒都在你腦子裡沉著呢,只不過你自己不去劃拉,所以才沒有發現歷史的沉重。我最近想起來了很多事——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候,我在廟裡當和尚。」

「什麼?」

「你不信?」

「我信啊。你在哪個廟裡?說具體點!」

「東北,伊春,城市東邊有一條河,上游有一座山,山裡有一座廟。有印象嗎?你肯定沒印象,你沒去過。當時廟裡就我和老師傅一個人,老師傅雖然本家是和尚,其實不過就一廚師。我和他在廟外的地頭上種了蘿蔔、白菜、小麥,牆上有個洞,狐狸和兔子進進出出,來找我討吃的。曾有一段時間,香火旺盛,我的名望響徹十里八鄉。我平時也不怎麼讀佛經,一天到晚閑著沒事兒就在廟裡曬太陽,實在是閑著無聊,才拿出來佛經讀幾句。也不知是怎麼了,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兒,讀完佛經之後鐵定頭疼,好比是撞了南牆,一昏就是好久,然後迷迷糊糊地吃飯,迷迷糊糊地洗衣。老和尚看我眼裡沒神,就問我是不是挨到死就成佛。我大言不慚地說我絕對挨到死就成佛了。」

「後來日本鬼子來了,這事兒你該知道吧?村裡的姑娘聽見鬼子要來,都躲到山裡。真所謂人窮志短,姑娘們走投無路了,說話舉事都少了矜持。她們愣是把這兒當自己家了,以難民自居,幾十號人擠在寮房裡,吃山下帶上來的饃,也吃我的蘿蔔,吃完了放屁,整個屋子裡全是味兒。糧食越吃越少,他們就把牆上的窟窿堵上了,說是人都活不下去了還養出生幹什麼。有個姑娘說要吃了兔子,我說得了,你們還是把洞堵上吧,別在我這廟裡殺生了。事後我就問劉姐,您這來我廟裡算是哪出呀?日本鬼子難不成都是毒蛇,你們要如此害怕?」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說風涼話?」

還沒等我說話呢,表哥繼續說:「我可這沒說風涼話,我只說我拿得準的話。就我觀察呀,姑娘們跑來的時候可是害怕著呢,她們後脊上帶著涼氣兒。三伏天里,我的寮房裡愣是被她們弄得特陰森。直到她們在這裡住了三四天,涼氣兒才消散。兄弟,你平時看書嗎?不管你看不看,你們要是連姑娘們當時的心情都體會不到,就不要說你被侵略過——你們一以貫之地滿嘴跑火車,以一貫之地嚴重脫離實際。」

「劉姐是那幫姑娘裡面長的最好看的,姑娘們在流離失所的時候都美。劉姐跟我說村裡結婚的女人還敢留下,男人們在鬼子來的時候說幾句好話就行,有本事的就在門口跳大神,越是能折騰,鬼子就越覺得你們家沒問題。當年我抽旱煙,我連抽了好幾口,然後說這糧食耐不住你們那麼多人吃,你們要是都上山,我就一個人下山。劉姐說你要是下山,我就跟你下山,咱們將就過,你這一膀子力氣,護個院子綽綽有餘。我心想這好呀,既然山上住不下了,山下還有地兒,那我就下山唄。我帶著劉姐下山,跟著她到了她家,做了倒插門女婿。我那丈母娘看我能斷文識字,就給我做了秀才的衣裳。日本人看我像個文化人,就讓我幫他們寫告示。我就寫唄,我把寫好的告示貼在村口,告訴大家日本人要給我們打防疫針。這事兒沒多久之後,就有乞丐往我們家跑,說我們跟著日本人做活兒,不缺吃。得了,在那年代,人來了我們可不敢得罪,我就重操舊業,村裡只要是有地兒,我就種蘿蔔和白菜,結果家裡來的人越來越多,八路受傷了,來我們家,乞丐沒飯吃了,來我們家,我和劉姐攆不走他們,只能養著他們,結果三間屋子養了百十個食客。來我家吃飯的人越多,我家裡的雞鴨鵝就越多,日本人也越喜歡我——」

「三間屋子你養了那麼多人?」

「有的人就靠著牆角,怎麼攆都攆不走。」

出於治療的目的,我必須抓住一些點來深究表哥的深層意識:「你想讓他們來你家嗎?」

「想。」

「為什麼?」

「因為時間在走。」

「怎麼講?」

「你以為那時候的空氣里沒有七種顏色嗎?你想錯了,那時候的天比現在還藍,那時候的乞丐,照樣滿口都是詞兒。大家一天一天活著,過一天少一天,苦等著好日子不來,都快急死了。我畢竟是和尚,我還得弘揚菩薩大德。有十個人感恩我,我覺得不知足,一百個人的時候,我心裡舒服了一點。」

「也就是說你當和尚的時候,反而是心最不安靜的時候。哪怕門外就是戰爭,你還是安靜不下來。是不是?」

「所以我覺得我那段時間就是瞎胡鬧,我想錯了——」表哥使勁搖搖頭,然後拿起桌上的濃茶喝幾口,又說:「不。不是我想的。我就是實實在在地做錯了。我引來一百個人的時候不該驕傲,這些人根本都不是沖著我來的,他們都是狐狸和兔子,和我沒關係。我其實不喜歡他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收養了他們,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日本人的意思——你還想聽我說嗎?」

我不置可否,起身上個廁所。

在廁所的時候我想表哥在廟裡或者說在劉姐的家裡肯定是和劉姐睡了。如果是在廟裡,那會是怎樣的情形呢?那時候土地鬆軟,泥土腥咸,倆人個把月不洗澡,相擁在一起,得到的快樂比我們多還是比我們少?

我猜得到的快樂肯定多,表哥那時候絕對不清心寡欲,他特貪婪!

表哥還招來了百十個人,這些人看似是表哥的食客,卻也是表哥的家禽——或者說這些人根本不存在,表哥其實是做了漢奸,在家裡開了養殖場。如果這樣的話,那麼事兒就更值得深思了。一個人本是和尚,哲學的底子,卻活生生地做了漢奸,他到底在追求什麼?我突然想,表哥是不是把一百個人叫到自己的院子里全給殺了。每一個人頭,在日本人那裡換一隻兔子或者一隻母雞!

我的猜測有可能是對的——

我不知道一千年前的人是什麼樣子,可是百十年來入世的人太讓我寒心了。我想表哥很有可能做了漢奸,他還以為自己是在修行呢!

人可真是虛偽呀,這就好比有幾個談戀愛的青年男女想的不是貪和欲?只不過有了愛情的幌子,才留住了面子。推而廣之,事業呢?品位呢?說白了,不都是一點點的商務策劃騰挪出來的白花花的銀子嗎?

除了銀子,我們心裡還有什麼呢?

那時候除了活的鮮亮,人還有什麼追求呢?

我走出廁所,瞥見柜子上有表哥和嫂子的合影,那景象我竟然也有幾分熟悉。我問嫂子:「你們什麼時候結的婚?」

嫂子竟然瞪了我一眼,說:「你忘了?你還喝了酒呢。」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也不好意思多問,趕緊擦擦手回到書房。

表哥還在抽煙。

我沖他點點頭,然後問他:「然後呢?你在劉姐家裡過得舒服嗎?」

「然後就解放了。劉姐兒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鬼子走了,我回山唄。我就收拾行囊回山。老和尚在廟裡餓的皮包骨頭,你給我問他為什麼不自己種糧食,老和尚說人多了,一屋子人吵吵鬧鬧,把種糧食的事兒忘了。我看老和尚沒幾天活頭了,就好好照顧了他幾天,結果終究是沒挨過冬,第一場雪剛落地,老和尚就死了。」

「我燒完和尚,仔細撥拉他的骨灰,一個舍利都沒有,我就把他埋在了廟後面的土堆上。你說他怎麼就不明白呢,我當年讀佛經,雲里霧裡別的沒悟出來,我悟出來了一個靜字。別人再怎麼吵,再怎麼鬧,你要活,活到死成佛,餓死了肯定成不了佛。遼瀋戰役在東北打的,不可能事後一打掃戰場,滿地兒全是舍利子,是不是?」

我問:「然後呢?」

「我一個人在廟裡過活。時代消停了,我又把牆上的洞打開,狐狸和兔子照舊進進出出,廟裡的香火也有了些長進,可是由於兔子少了,狐狸少了,煙火也少了很多。你說神奇不神奇,那天我一早起來,看著洞口旁邊蹲著個姑娘,一個日本姑娘。這事兒你聽說過沒?日本人走了,這姑娘忘了帶走。這倒好,之前養活著老和尚,他還能搭把手幫我生火、淘米,現在倒好,來了一個語言不通的丫頭,天天就知道吃。」

「活著活著,到了文革。這下好了,日本姑娘好吃懶做的日子到頭了,來了一幫小兵,帶著玩具,拿著小紅本,想要叫她出去殺了她。我問姑娘,你倒是想不想回日本,你要是想,就下山,是死是活,你仰仗他們的慈悲,我以後和你如天上的參商兩星,再也不見面。你要是不喜歡回日本,我也不嫌你賴皮,我護著你圍著這山打轉兒,保准讓那幫人找你二十年都找不著你。你猜怎麼著,小丫頭知道誰親誰遠了,她還學會認理兒了。那時候她也會說中國話了,跟我說死活不想回日本。這下好了,我帶著她圍著山走呀走,這個洞里住一宿,那個橋底下救活。我們爺倆也顧不了吃不吃素了,遇見什麼我們就吃什麼,你還別說,我們真就熬過去了。小姑娘長到了七八歲,那眉目,比西施貂蟬都不差。」

「事後我問姑娘,你為什麼不想走,姑娘說怕。我說下山最多不過死,死的究竟是少數,死不了就能有份供銷社的好工作,多好啊。姑娘真聰明,她說她看明白山裡的生活,死活就是這麼點事兒。姑娘抬眼問我是不是都把書背下來了,怎麼唐宋元明的事兒我都知道。我說當年在山下面寫字兒的時候我沒少琢磨事兒,朝朝代代的事兒琢磨的差不多了。姑娘又問我怎麼不想下山繼續寫字了。我說哪有那麼多字,吃了飯總得消化,你聽過釋迦牟尼佛一粒米養活三千人的故事嗎?一粒米,多了,就不夠吃了。當年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兜里也就一粒米,窮的要命,可是現在你看咱們爺倆,不都活得很好嗎?」

「那小姑娘真跟我有感情了,那天下山給我撤了塊布。你猜怎麼著?當年我做和尚的時候,劉姐他媽給我做了秀才的衣服,讓我穿著裝樣子。現在我什麼肉都吃,破戒破了千萬次了,結果呢,小姑娘給我做了袈裟。我穿上之後覺得自己跟戲子似的。我就跟姑娘說,當年我對著佛祖想事兒,什麼事兒都沒想起來,現在佛像被人砸了,世界變樣了,我還是什麼都不懂。所以你別把我當祖,也別把我當爺,咱們倆就這麼耗著,我要是死了,你就一個人要好好活下去,每年在這山裡種上點糧食,別餓著,這是我留給你唯一的教誨了。姑娘笑著說她要看我死了之後有沒有舍利子。」

表哥說到這裡,笑一笑,說:「你看我,活到現在了,還沒死。」

我抽一口煙,斟酌數秒,問道:「我剛才在樓下看見有個小姑娘在玩,你們家沒孩子嗎?」

「這我不清楚。」

我低頭不語。

表哥動情了,他繼續說:「我前幾年在北京上班,上班的第二年我失戀了。那年總是下大雨,我從四季青冒著雨走回五棵松,越走越孤獨,越走越難受,半路上差點從定慧橋上跳下去。」

我瞪大眼睛看著表哥:「你說什麼?那年你失戀,從四季青走回了五棵松?你是不是住在金溝河?那裡有一家包子鋪,包子鋪的老闆天天打她家姑娘!」

「對啊。不是我,那還能是你?」

我覺得眼前一陣眩暈,感覺眼前的表哥消失了,恍惚中,我聽見外面的嫂子說:「他又在說夢話。」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傳過來:「趕快叫醒他,給我講《三國演義》!」

我瞪大眼睛尋找表哥,卻發現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書柜上掛著我辭職後從北京帶回來的公司的紀念品。

滿屋子的書,發出一陣陣潮氣。

PS:我總覺得每一個丈夫和父親都可以是哲學小天才,才情足以溫馨妻兒老小,所以信馬由韁作了此文,網路上稱之為:意淫。

推薦閱讀:

那些年,學校「騙」過的捐
《天價託夢》
皇城篇·二十五更
回顧《黑貓警長》丨這或許是一部恐怖片
貓與楓與花與她

TAG:故事 | 写作 | 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