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懷疑之路與真理之路

編者按:鄧曉芒老師患有胃十二指腸潰瘍的老毛病,那是下鄉時飢一頓飽一頓給搞壞的,犯病最嚴重的一次是寫《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時,天天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思考和寫作,還因胃出血住院。陳家琪探病時,鄧對他說:「反正《思辨的張力》已經寫完了,死而無憾」。陳瞬間淚奔,本文就是慧田君從鄧老師拿生命換來的這本書中節選出來的,轉載請註明來自原創專業哲學公眾號「philosophs」。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的「導論」中所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真理和錯誤的關係問題,在「導言」中也專門有一段討論「真實與虛假」。

對此,黑格爾是批判康德開始討論的。康德認為,要保證認識不犯錯誤,就必須在認識之前,先檢查一下認識的工具。

黑格爾反對將認識視為一種間接性的工具或媒介物的說法,認為它把認識和認識對象看作絕對分離的,借口要避免犯錯誤,實際上卻堵塞了認識真理的道路,「這樣一種假定,不禁使人覺得那所謂害怕錯誤,實即是害怕真理」。

黑格爾主張直接投身於那「正在顯現為現象的知識」,即從「自然意識」開始。

自然意識的道路就是一條向著真知識發展的路,它本身還不是真知識,「但由於它直接把自己視為實在的知識,於是在它看來這條道路就具有否定的意義,概念的現實化對它而言就毋寧成了它自身的毀滅;因為它在這條道路上喪失了它的真理性,因此,這條道路可以視為懷疑的道路」。

因此,《精神現象學》在達到最終的「絕對知識」之前,整個是一條「懷疑之路」,它將那些在意識中被認為是真理的內容一一證偽,而它最後得到的東西是一個與「自然意識」絕不相同的東西。

但黑格爾也將這種懷疑之路與「通常的所謂懷疑」、即笛卡爾式的懷疑作了區分。

笛卡爾的懷疑並沒有真正超出自然意識之外,它「只是對某種假定的真理的一種搖動,在搖動之後,懷疑重新消失而原來的真理重新出現,於是終於事情又恢復到懷疑以前的樣子」,與以前不同的僅僅在於,這些原先由外來權威假定下來的真理,現在是立足於個人的自信和「決心」(即「我思」)之上了。

這對於這些被假定下來的真理(實際上只是意見)的內容並沒有什麼改變,並不能使之成為可靠的真理。

與此相反,黑格爾的懷疑是被當作「意識自身向科學發展的一篇詳細的形成史」,它是對於一切自然意識、包括個人那種「決心」在內都加以懷疑的「徹底的懷疑主義」,是「對現象知識的非真理性的一種自覺的洞見」,它「對顯現為現象的意(知)識的全部領域都另以懷疑」,因為只有這樣,「精神才能善於識別真理」。

然而另一方面,這種懷疑也不同於古代的(如皮浪的)懷疑主義。古代懷疑論「永遠只見到結果是純粹的虛無,而完全不去注意,這種虛無乃是特定的虛無,它是對於結果之所以自出的那種東西的虛無(或否定)」。

而在《精神現象學》中,「把不真實的意識就其為不真實的東西而加以陳述,這並不純然是一種否定的運動」。

相反,當結果被按照它真實的情況那樣理解為特定的否定時,新的形式就立即出現了,而否定就變成了過渡;有了這種過渡,那穿過意識形態的整個系列的發展過程,就將自動地出現了。

這就是說,對不真實的意識加以否定,這本身就是對另一種被認為是真實的意識形式的肯定(否則何以看出前一意識不真實呢?);而當這另一種意識也顯露出自己的虛妄不實、遭到否定時,又過渡到了一個更新的意識形式——這就形成了一個發展過程。

在這一過程中,那總的真實性標準就是它所要達到的最終目標,即「概念符合於對象,對象符合於概念」,亦即思有同一。

這一最高目標在意識的行程中瓦解了一切,但它不是從外面來摧毀這些意識形態,而是從意識自身內部發出的一種「暴力」,它「一定要敗壞它整個的有限滿足」。

由此可見,經驗意識的缺陷就在於認識與對象之間未能達到同一,這就構成了經驗意識本身的否定性。

但這種否定性同時又是認識與對象兩者雙向運動的「靈魂或推動者」,因而是整個經驗意識運動進程的靈魂或推動者。這一推動力不是來自別處,而是來自在經驗意識背後的那個真實的實體。

這個實體並不只是在過程末尾才最終達到的目標或目的地,而且是在《現象學》中一開始就在作為主體而起作用,它只不過是在最後才揭去了掩蓋在面上的最後一塊面紗而已。

所以,現象學雖是一條「懷疑的道路」,但其實已經間接體現了真理本身的進程,它「事實上就是實體自己的行動,實體因此表明自己本質上就是主體」。

真理、實體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種「鑄成了的硬幣」,即是說,真理是在一系列的錯誤中形成和顯現出來的。

正因為如此,黑格爾毫不遲疑地肯定:「這條達到科學的道路本身已經就是科學了」,並將《現象學》稱為「關於意識的經驗的科學」。

不過,這只是就其必然性形式而言的。就《精神現象學》所提供的那些經驗意識的內容而言,黑格爾則認為它們全都不配稱為科學的知識;毋寧說,它們是一系列的謬誤,只有成為真理的主觀願望,而沒有使自己達到真理的能力。

所以,儘管真理與謬誤是相互關聯的,「我們卻不能說虛假的東西是真實的東西的一個環節或甚至一個組成部分。在『任何虛妄的東西里都含有些真實的東西』這句話里,真實與虛妄是被當作像水和油那樣只能外在聯合而不能混合的東西看待的」。

真理是隱藏在經驗意識現象底下的實體,它把意識現象導向自身;當它完全現身出來時,它已不再是意識現象,而是純粹思維,即邏輯學,換句話說,精神現象學成了真理的已經蛻掉的外殼。

因此他主張:「真實與虛妄這兩個名詞不應該在它們的對方或他物已經揚棄了的時候還繼續使用」。

當我們一開始走上「意識的經驗科學」這條道路時,我們可以,而且只能把各種意識形態依次看作真實的、接著又看作虛妄的而加以揚棄;

可是當真正的「絕對知識」、「純粹真理」顯露出來之後,我們就不應當再把現象學的那些意識形態稱作真實的或虛妄的了。

因為如果我們說它是真實的,那只是指它所包含的隱藏的「絕對知識」的邏輯真理(慧田哲學註:如「感性確定性」中包含的「存在」範疇),而不是指它本身;如果說它是虛妄的,那只是指它的自我理解是虛妄的,但這種理解又恰好是被它自身否定了的,它顯出向真理過渡的必然傾向。

現象學本身只是介乎虛妄與真實之間的東西,它還不是真理的一個環節,而只是真理的準備階段。

它要想成為真理的環節,只有等到《邏輯學》這一「純粹真理」建立之後,並經過了「自然哲學」而回復到「精神哲學」時,這時,它再次以「精神現象學」的名義出現在「主觀精神」中。

在這裡,「虛妄的東西不再是作為虛妄的東西而成為真理的一個環節的」。為什麼它不再「作為虛妄的東西」了呢?

在黑格爾看來,僅僅是由於《邏輯學》的建立,使一切虛妄之物蒙上了「絕對理念」的聖光,使它們的「靈魂」得到了「拯救」。

只有在「普遍概念」的基礎上,虛妄之物才能成為真理的一個階段:「經驗材料當它在概念之外和以前,並不具有有真理,而唯有在它的觀念性中,或說在它與概念的同一中,才具有真理」。

這裡顯然再次暴露出思辨哲學的「秘密」,即通過《精神現象學》將主觀抽象概念外在化為絕對的客觀知識,然後「他又重新通過這個外化的形態確證精神世界,把這個世界冒充為自己的真實存在」,其中明顯地可以看出基督教「救世」學說的影子。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邏輯學》。

如果說,《精神現象學》在黑格爾那裡體現為一條懷疑和證偽的道路的話,那麼,《邏輯學》則正好相反,它是一條真理之路,一條不斷證實的道路。

「如果說在精神現象學中每一環節都是知識與真理之間的差別和差別得到自身揚棄的運動,那末,相反地,科學(即《邏輯學》)並不包含這種差別及其揚棄,而是由於每個環節具有概念的形式,它(概念)就把真理的對象性形式和認識著的自我的對象性形式結合為直接的統一體。

每一環節不是作為從意識或表象到自我意識以及相反地從自然意識到意識或表象的反覆往來的運動而出現,而是作為純粹的,即擺脫了它的意識中的現象的形態,亦即純粹概念而出現,而純粹概念的前進運動只是依賴於它的純粹的規定性」。

在《邏輯學》的導論中,黑格爾也強調指出:「純科學」(即邏輯學)「決不是形式的,……倒是唯有它的內容,才是絕對真的東西」。

「因此,邏輯需要作為純粹理性的體系,作為純粹思維的王國來把握。這個王國就是真理,正如真理本身是毫無障蔽,自在自為的那樣」,他把它稱之為「上帝的展示,展示出永恆本質中的上帝在創造自然和一個有限的精神以前是怎樣的」。

然而,黑格爾反對傳統對「邏輯」的理解。傳統形式邏輯,甚至康德的「先驗邏輯」都具有一種外在的、靜止的和形式化框架的特點。

「改造邏輯的需要,早已被感覺到」,為了使邏輯的枯骨復活,「邏輯的方法就必須是那唯一能夠使它成為純科學的方法」。

在他看來,邏輯學是一個真理的王國,但這個真理王國並不是永恆靜止的王國,它本身也是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與《精神現象學》的過程不同,它不是人的意識逐步形成有關真理的知識的過程,而是真理本身形成起來、展示出來並構成體系的過程。

當然,在這一過程,也並不是一切都停留在純粹的光明和純粹的肯定中而沒有一點否定的東西(那就會沒有「過程」了),恰好相反,這一過程正好整個是一個否定的過程(這倒是和現象學一致的),只不過這種否定同時也是肯定的,是一個「規定了的否定」。

它不是毫無結果地消解為抽象的無,也不是不斷地到另外的否定物那裡去尋求肯定的結果,而是自身內就有一個結果,這個結果把被否定的東西包含在自身之路:

「它是一個新的概念,但比先行的概念更高、更豐富:因為它由於成了先行概念的否定或對立物而變得更豐富了。所以它包含著先行的概念,但又比先行的概念更多一些,並且是它和它的對立物的統一」。

也就是說,這種否定不是對它的內容逐個證偽(如現象學那樣),而是以特有的方式進行證實,這種特有的方式是:它不像通常(實證主義)那樣,用某個更真實的或自明的外在根據來證明一個對象的真實性。

相反,它指出一個對象的不足,指出它的自相矛盾和自我否定,讓它從自身內分離出與自身對立的他物;然後描述這個他物怎樣仍然是它自身的他物,即它自身的分化物。

因而這個分化物與它自身的對立和矛盾並不沒有消滅它,而是在更高階段上成全了它、豐富了它,並進一步證實了它所處階段的合理性、必然性及它內部蘊含的精力。

因此整個過程雖然紛呈為一系列範疇的推移,其實是同一個東西的展開;這種展開既是同一個真理的過程,同時又是純粹的方法本身、思辨的邏輯本身。

由此我們也就可以明白,為什麼黑格爾在邏輯學中談到範疇的演進更替時總是說:

某範疇的「真理」就是另一範疇,或某範疇「真正說來」就是另一範疇(如說有和無的真理就是變,本質是有的真理等等)。而邏輯學的最後範疇「絕對理念」則是所有範疇的真理,它所證明的東西並不在第一個範疇「有」之外,而恰好就是「有」本身的證明,它公開揭示出「有」就是整個邏輯方法體系。

在這裡,一切都是單純的、純凈的,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也沒有一點不可缺少的東西,各範疇構成一個有機的、透明的、有生命的整體。

所以,這條「真理之路」就是同一個真理證實自身之路:在後的東西證實在先的東西,但在後的東西本身就是在先的東西的自身深入;在先的東西已經是真理了,但在後的東西是這個真理的深化、豐富化和具體化,它作為在先的東西的「真理」而回到了在先的東西本身。

或者說,它是在先的東西的真理性的越來越具體的闡釋,因而整個過程也可以看作一個闡釋過程。

闡釋的對象是同一個真理,但這個真理在未經闡釋之前還是抽象的、空洞的,只有經過闡釋,它才豐富起來、具體起來,才具有了能夠說服人的那種必然性,因而得到了證實。

只是有一點:我們不要把這種闡釋看作外在的,而是那作為真正的本體或實體的邏輯理念在作自我闡釋,即邏輯理念的自我展示。

當然,即使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也經常提到「真理」,如說「感性確定性的真理乃在於……我的意謂中」,「規律作為現象的真理」,甚至說「到了自我意識於是我們現在就進入真理自家的王國了」。

然而,正如我們上面所說的,這些提法作為意識現象自身的確定性,只是一種暫時的提法,因為在黑格爾看來,在真正的「真理王國」即邏輯學建立起來並被把握住之前,意識現象本身的「真理性」都是表面的、轉瞬即逝的,毋寧說,它們本身都沒有真理性。

整個現象學進程就是要把這一切確定性和真理性統統「證偽」。

但另一方面,說它們有「真理性」也有一定的道理,這就是各個意識形態的相繼被揚棄表現出了一種內在的、向著真理生成的邏輯必然性,這種必然邏輯是在諸意識形態「背後」起作用的,只有到《邏輯學》中才以純粹的形態現身出來。

因此,當我們把握了邏輯本質之後來「回憶」現象學的進程時,我們的確可以從證偽本身中(而不是被證偽的現象中)看出真理性的進程,看出體現在一門具體科學中的邏輯的偉大力量。

由此看來,《精神現象學》中所談到的「真理性」與《邏輯學》中的同樣提法其實具有一種深刻的(但不引人注意的)區別。

題圖:在世界著名的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中,有著一群帶著王者氣息的非洲獅。它們就像動畫片獅子王中描繪的情景一樣,君臨這塊土地,用自身與生俱來的氣質震懾著保護區內所有的動物,讓它們俯首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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