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生平漫話(三)弘治君臣 上篇

本回的回目叫做「弘治君臣」,取自明史紀事本末,因為想寫的內容比較多,故分為上下兩篇,今天發布的乃是上篇。至於下篇嘛……讓我再跳會兒票……

弘治皇帝即位,李東陽的春天終於到來了,他之前被選為東宮講讀,雖說只是醬油,好歹也算是太子的人,如今太子即位,他當然就有了「從龍之功」。更幸運的是,當年在講讀過程中的幾位主力,像什麼萬安、劉吉、彭華,都是出了名的庸臣:萬安給憲宗皇帝送小黃書;劉吉是不怕彈的劉棉花;彭華「深刻多計數,善陰伺人短」。於是論資排輩下來,正好就輪到李東陽出頭了。弘治改元之後,他歷任左春坊左庶子、太常寺少卿,並於弘治七年升為禮部右侍郎,到內閣去幫著寫誥敕,這個「誥敕」是什麼呢?也就是給各官員的父母老婆封官的誥命文書(如紅樓夢中的賈母就是國公的誥命夫人,所謂「老封君」),工作量比較大,但其實算不得什麼重任,與朝中的大事無涉,不過能進入內閣幫忙,已經是挺有前途的委任了。

弘治八年二月,因為內閣缺員,弘治皇帝下令廷推,六部都察院等部門推出了六個人,最終,朱祐樘只從中挑出了兩個: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李東陽,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謝遷。雖然此時的內閣並不像後世那樣充滿存在感,但無論如何,李東陽總算是半隻腳跨進了決策圈。

內閣這個機構,設在宮中的文淵閣,與大明其他部門相比,辦公條件實在有些寒酸,最開始的時候,只有些「小杌子」、小板凳,連一把帶靠背的交椅都沒有,正中是一尊孔子銅像,而辦公的閣老們則分坐兩旁。到了成化年間,朱見深賜內閣「兩連椅」、「漆床」以及被褥之類,閣老們才過的稍稍舒服了些。

如今不少人,對「內閣」的職能似乎有些誤解。在知乎上,就看見有人提「為什麼王守仁不能入閣」、「為什麼于謙不能入閣」之類問題。實際上,其一,明朝一直有「非翰林(庶吉士)不得入閣」的傳統,因為內閣的工作,對寫作水平的要求是比較高的,反倒並不需要你有多麼高超的處理實際政事的能力。王守仁和于謙都不是翰林出身,入閣的可能本就極小,而王陽明得封伯爵,成了勛貴,就更不可能入閣了;其二,內閣的地位是在不斷變化的,于謙那個時代,內閣並不是什麼好去處,遠不如六部權重。明朝,特別是中前期,皇帝更多是把內閣當作一個傳聲筒,一個代筆群體——至多再加上議政顧問的職能,在人事等問題上有發言權,真正的軍國大事,他們是沒有決策權的。當年「三楊」輔政,乃是其三人的聲望和皇帝的信任使然,而非憑藉內閣本身的職權。後世內閣雖屢屢侵奪六部的權力,但那雖是常態,卻並非常理矣。李東陽由翰林入閣,也不是因為他有為政的才幹,而是因為他精於文翰,「學術純正」,最適合草擬誥敕,這一點,李東陽自己心裡也明白。他與謝遷一樣,都是文學之士而非經濟之才,內閣三人組中唯劉健相對幹練,那就無怪乎朱祐樘在三人中特別倚重劉健,而忽視李謝了。

朱祐樘的性格,大概是非常溫和的,張延齡(張皇后的兄弟)在皇宮裡玩他的帽子,他不追究;大臣們請他查一查萬貴妃到底有沒有殺害他生母紀氏,他也不嚴查;某些大臣上朝缺席,他依然「多從寬宥」——成化年間李東陽在翰林院打醬油的時候,翰林官們上朝遲到,竟被罰去搬運灰炭,可謂悲劇;弘治十一年十月,因為清寧宮失火,弘治徹夜未眠不想早朝,都要事先問內閣是否同意。《明朝小史》里甚至說了這麼個段子:

【帝嘗引青宮夜出宮間行,至六科廊,青宮大聲言:「此何所?」帝搖手曰:「若無嘩,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設六科,糾君德闕違,脫有聞,糾劾疏立至矣。」】

堂堂皇帝。帶著太子摸黑出去瞎逛,路過大臣上班的地方,竟然因為怕大臣糾劾而不敢出聲,這皇帝當的似乎是窩囊了點兒。

正因為此,在許多人眼中,朱祐樘毫無主見,什麼事都全憑大臣主張。從表面來看確實沒錯,翻翻實錄,無論大臣提什麼意見,孝宗的反應大抵都是「嘉納之」。彭韶說應當清理鹽政,他嘉納;楊守陳請開午朝,他嘉納;教坊司送歌伎進宮講了點兒葷段子,馬文升說應該趕走她們,他也嘉納;馬文升說皇上應該節省開支,他還是嘉納;乃至於李東陽在奏疏里給《孟子》作註解,洋洋洒洒寫了幾千字的廢話遞上去,他都通篇看完然後「稱善」。想當年,朱元璋可是因為茹太素奏疏字太多就打他屁股的,像朱祐樘這麼和善好說話的皇帝,在明朝真是難得一見。

但朱祐樘心中對眾大臣未必沒有意見,只是不太發作罷了,他對李東陽說的「先生輩言文職官不負朝廷,亦不應如此說,文官雖是讀書明理,亦盡有不守法度者。」,其實與其子朱厚照那句著名的「天下事豈只役幾個內官壞了?譬知十個人也,只有三四個好,便有六七個壞事的人,先生輩亦自知道。」正是一脈相承。他對大臣的優容,一方面是因為他非常重視自己的名聲,不願意留下「覽疏大怒」之類的不光彩記錄;另一方面他平庸的能力也使得他不足以解決大臣們提到的問題,甚至不足以把問題壓下去,那麼,自然不得不「嘉納」了。所謂「沒有主見」,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其實他何嘗不想像先祖一樣乾綱獨斷、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呢?但他的能力不夠,大明的國力更不夠。初登大寶的朱祐樘,還以為只要一朝振作求治,就能挽回這個老大帝國的頹勢,但他很快發現,那些層層累疊的東西不是自己單憑人事就能撼動的。如今身邊都是忠直之士,他自己也勤勉用心,虛心納諫,可是為什麼大明依然江河日下呢?北方的小王子從不消停,他甚至不能像乃父朱見深一樣,用強硬的軍事手段解決外患,因為劉大夏告訴他「今糧草缺乏,軍馬疲弊,將官鮮得其人,軍士玩於法令,不能殺賊,亦且因而害人,徒費財物,有損無益」。國內的情況亦不容樂觀,為了賑濟水災,他甚至拿出了內庫的銀子,但明朝依舊是「各邊啟釁,四方薦災」,全無振興氣象,這番情景,如何對得起「中興」二字?

恐怕,這就是在早年振作有為、裁撤弊政的雞血期過後,朱祐樘對國事逐漸怠惰的原因吧。中後期的朱祐樘,在某些方面甚至連朱見深都不如,朱見深至少常朝、經筵一個不落——雖然因為口吃的緣故,經筵只聽不說,朱祐樘晚年【說晚年好像不太對,畢竟他四十不到就掛了】呢,上朝越來越少,經筵一年也才幾次(理論上說,經筵一個月就要舉行三次),基本等於廢了。大臣們的奏章,「或稽留數月,或竟不施行」,皇上他老人家,已經懶待動了。

李東陽入閣的時候,差不多已過了那段勵精圖治的雞血期,朱祐樘的怠惰初露端倪,而且,相比內閣,朱祐樘本來就更信任劉大夏、馬文升、戴珊等部院大臣,他曾經公開宣稱「朕有大政事,當召府部大臣面議」,甚至說過「內閣亦豈盡可托」這種話,由此看來,他是傾心於六部,而對內閣的態度,實在是若即若離的。

對部院及內閣二者態度的反差,從他召見大臣時的情態也可得管窺。召見劉大夏,是高呼一聲「兵部來!」,然後「上退立寶座後,大夏逕造上前,語移時」;召見左都御史戴珊亦是如此,總是單獨詳談,「多或移一二時方退」,連上朝都要搞一對一VIP式陪聊,這種景況,當然令滿朝大臣「侍班觀望,人人欣戴」,也人人羨慕了。

而弘治召見內閣時是什麼表現呢? 按照李東陽的回憶,弘治召見他們時,並非是持一種與三人商量討論的態度,而是自說自話,講個不停,李東陽等人都插不上嘴(蓋上既明習國事,論議層出,或累數十句,臣下雖欲盡一二語,至無間可入),僅能幹站著聽罷了。這等看來,弘治對內閣的意見其實並不太重視,他與內閣那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連個討論的氛圍都沒建立起來,更別說徵詢內閣意見了。總而言之,孝宗皇帝對內閣的定義,「是輔導之職」,與翰林院是一個級別的,以備顧問而已,大事還是要找六部商量。

既然弘治不鳥內閣,那麼李東陽見孝宗的機會當然不多。他是弘治八年入閣,弘治十年才第一次被召見,那次宣召,他還滿懷期望,誇讚弘治皇上是多麼多麼「天質明睿,廟算周詳」,以為「且自是若將以為常」,結果萬萬沒想到,下一次召見就得等到三年之後了。

三年才等到一回召見,內閣三人組的內心當然是崩潰的(「意不無怏怏」),野史上說李東陽感嘆「臣已七年不得見皇上矣!」倒也並非野史家空穴來風。但事實上,弘治十年、十三年、十七年,李東陽都曾蒙宣召,雖然頻率很低,不過,總還不夠七年嘛~~

弘治畢竟厚道,雖不甚信任內閣,但給予內閣的待遇,依然還是不錯的,弘治十五年,內閣三人組各得賜大紅蟒衣,「內閣之賜蟒衣自此始」。在物質條件方面也不含糊,李東陽得到皇上賜第,終於搬離舊居,住上了新屋。

李東陽原籍湖廣,但他的曾祖父輩就以衛籍(金吾左衛)遷入京師,祖居在「西涯」的邊上,已經住了好幾代人,這也正是他別號「李西涯」的來歷。這個西涯,據李東陽的腦殘粉法式善考證,就是今天的積水潭,嗯積水潭大爺李東陽~~這個別號很雅緻嘛~~

新的賜第則在皇城西邊長安門外的灰廠小巷,人稱李閣老衚衕,據說此前這裡是李賢的住處,兩位李閣老,竟成了跨越時空的鄰居。這新房子「地甚寬敞」,地段也不錯,非常宜居,不過,當年李東陽在翰林時,也是個敢寫「狂過相府慵通刺,貧住京華亦愛山」的疏狂青年,如今進了內閣,又得皇上賜第,自個兒豈不也算是住在「相府」了?不知他回頭翻閱早年的詩歌時,心裡作何感想啊。

嗯好的本篇就到此為止【這個結尾是不是不太像結尾】,敬請期待下集,雖然具體播出時間我自己都不知道……手動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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