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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政經的教授們如何上政治學理論的基礎課?|

作者:周一川(倫敦政經政治系在讀研究生。學術興趣:早期現代哲學、康德政治哲學、西方現代社會學思潮、中國近現代思想史。)

引言

去年九月,筆者進入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政治系,攻讀政治學理論方向的碩士研究生課程。入學伊始,該專業的學生就被告知,由系裡不同研究領域的教授們共同講授的「政治學理論的基礎」(Foundationsof Political Theory)一課將是專業必修課程,所有人都要參加。那麼,這到底是怎樣的一門課程呢?它又緣何被政治系的教授們如此重視?在這篇文章中,筆者希望對這門課程做一種回顧式的介紹,以期與讀者分享目前西方高校在政治學理論的教學中某些值得借鑒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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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門向碩士研究生開設的課程,「政治學理論的基礎」最大的亮點即在於,它向學生展示出了「政治學理論」這一學科在不同面向上所能呈現出的全部樣態。從某種程度上講,政治理論與政治哲學之間的糾纏關係造成了人們在認識政治學理論這一學科時的困惑。譬如,為政府的公共決策尋求正當檢驗,是否屬於政治理論家的工作?純粹對霍布斯文本的詮釋,又是否屬於政治學理論的關注內容?事實上,不同學者在面對這種知識劃分問題時給出了不同的答案。但對於開設「政治學理論的基礎」的教授們來說,他們似乎取得了以下共識;我們無意對政治學理論再做一種嚴格的界定與劃分,而更傾向於消除壁壘,乾脆將政治學這一領域內與實證研究方法針鋒相對的另一種研究傳統和盤托出,「無所忌憚」地去觸碰有關現實、歷史、文化與哲學的思維方式以及相關的思想資源。基於這樣的理念,「政治學理論的基礎」呈現出了一種驚人的多元性;在同一門課上,學生們既可以遇見偏公共政策領域的Mazor Joe教授,也可以接觸到「康德專家」FlikschuhKatrin教授,還能見到著迷中國現代政治思想的Jenco Leigh教授。在我看來,這種看似粗放的教學設計實在比某些固守學科界線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做法高明許多。既然知識的劃分歸根到底只是一種知識社會學的行為,那麼作為一門面向碩士的課程,又何必過於拘泥呢?

政治學理論就是政治思想史?

不過問題在於,如果各自術業有專攻的教授會出現在同一門課中,那整個課程又將遵循什麼樣的邏輯主線來進行呢?會不會因為內容上的兼容並包而使得課程設計缺乏緊湊性呢?事實上,雖然有眾多教授的參與,但整門課依然有主線可循。從內容上看,十節課可分為以下四個部分:前兩節屬於「導入部分」,主要介紹了政治學理論這一學科關注的內容、常用的基本方法以及所要求的邏輯學常識。第三節到第五節屬於「第一專題」,重點關注政治學理論需要回饋的「現實維度」。在此一部分,教授們先後引領學生思考了以下論題:反思均衡的「描述性」與「慎議性」之分;理想主義理論的主要特徵;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的各自差異以及內在聯繫;「分析的政治理論」在實踐中的兩種應用途徑。第六節到第七節屬於「第二專題」,重點關注政治學理論需要面向的「歷史維度」,即由政治思想史而牽扯出的意義與方法論問題。在這一部分中,學生不僅接觸到了施特勞斯與斯金納的方法論之爭,更反覆思索著在分析哲學浪潮衝擊下政治思想史研究者在自我辯護時所處的尷尬處境。第八節到第十節屬於「第三專題」,重點關注政治學理論需要理會的「文化維度」;隨著批判理論、性別研究與文化研究領域的興起,政治學理論越來越顯示出某種「與時具進」的必要性。事實上,在學生對後殖民理論、非西方思想以及女權主義理論的接觸中,那種以歐洲為中心的有關政治學理論的傳統認識也在悄然瓦解。綜合來看,「政治學理論的基礎」一課所呈現給學生的,恰是一個正在不斷更新的學科系統;它一反傳統,在觸及現實、歷史、哲學與文化等領域的同時,也突破了政治學理論研習者對於該學科的刻板偏見與狹隘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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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這種視野上的開闊,「政治學理論的基礎」一課真正吸引學生的地方還來自於它的某種「本真」;授課的教授們實際上對政治學理論這一學科所處的某些尷尬處境絲毫不採取任何遮掩的姿態與立場。在第七節有關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方法與意義的課堂上,主攻康德政治哲學的德國教授Flikschuh Katrin就指出,今天任何有志於理論研究特別是思想史研究的青年,事實上都面對著一種自我辯解的尷尬處境。當一種拒絕意義並與歷史保持距離的分析哲學潮流逐漸佔領英美高校哲學系的陣地後,你如何對普通人來說明你所從事的政治思想史研究工作的意義?畢竟,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的研究再怎樣深入精道,都無法期待它們能直接轉化為解決現代世界衝突與矛盾的靈丹妙藥。而正是看到了這一點,Flikschuh Katrin教授坦言,或許那些以政治思想史為畢生志業的學人——自然也包括她自己——當初選擇走上這條道路時,也只是出於一種知識上的樂趣,除此別無他求。從這個意義上看,她認為,我們的確不能對理論工作給予過高的期求。畢竟,由理論所散發出的影響往往都是非常間接且周期漫長的。在這一點上,Flikschuh Karin教授與中國學人李猛的觀點非常接近。後者的這段話,今天看來也同樣引人深思;

「我還是相信讀莎士比亞、荷馬與柏拉圖,對於現代社會生活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我有兩點要補充一下。第一,我們對待古典的社會秩序與理想,不能像我們當年對現代社會的態度一樣,認為找到了萬用靈藥。我不認為孔子或柏拉圖提供了我們逃避現代社會問題的一個避難所,讀古典要拋棄和克服這個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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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精神的封閉》中,令布魯姆扼腕嘆息的恰是一種以閱讀經典為核心的人文主義傳統在美國大學中的丟失

此外,「政治學理論的基礎」一課難能可貴的地方還在於它能不斷地糾正著學生認知中的歐洲中心主義傾向。事實上,由於我們今天所遵守的一系列學術規範,尤其是學科劃分,全部來自西方人在過去幾百年內的摸索,因而在對具體學問的探討中,我們很容易就會忽視自己故國的傳統從而在任何時候都對西方的傳統採取亦步亦趨的姿態。而這樣做的後果,無論是對西方的思想資源還是對我們自身的傳統來說,都是極具破壞性的。以筆者曾就讀的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為例;儘管我們也會開設類似「中國政治思想史」與「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等課程,但有關中國思想與學術傳統的內容似乎從未出現在「政治學理論」這種基礎性課程的教學內容中。事實上,這無疑會在學生的認知圖景中造成某種刻板偏見,即理所當然地相信所謂西方的就是普世的、一般性的。然而在第九節的課上,曾以章士釗的政治思想作博士論文並在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的Jenco Leigh教授,就向我們指出「比較政治學理論」這一研究領域存在的必要性。她始終認為,為了防止西方人在道德文化上的優越感以及文化帝國主義的某種變型,比較政治學理論的研究者必須始終以一種平和的心態來看待人類文明的一切成果,而絕不能以文明所創造的物質成果來評定是非。只有認識到了這點,一種超越於區域研究之上、並且不滿足於獲取特定經驗材料而單純致力於挖掘一切思想資源作為普遍化理論潛力的嘗試才是可能的。在筆者看來,能給予學生一種多元的認知圖景,也是「政治學理論的基礎」不落俗套的地方。

薩義德就曾指出,曾幾何時的「東方主義」實際上就是西方建構的產物;它旨在為東西建立一個明顯的分野,從而突出西方文化的優越性

結語

「政治學理論的基礎」課程簡介

正如本課的課程大綱所示,「政治學理論的基礎」一課的設計初衷並不在於為學生建立起有關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整體見識,也無意向他們提供關於某一政治哲人思想體系的指南。或許與大多數學生的期待相左,「政治學理論的基礎」實質上仍屬於某種方法論的課程;它所希望提供的那種conceptual toolbox』有助於學生在最短的時間內去了解一門既古老又年輕的學科的全部問題意識與相應的解決思路;譬如,如果你是一名政策顧問,那麼如何去分析墮胎問題是否合法?如果你從事思想史研究,又怎樣來理解文本與意義之間的精妙關係?而當你致力於開發多元,又怎麼做才能在自己的文明譜系下表達一種異己的傳統?

如筆者所言,「政治學理論的基礎」所散發出的最大魅力莫過於,它向學生展示了「政治學理論」這一學科在不同面向上所呈現出的全部樣態。畢竟,並非所有學生將來都會走上嚴格的學術道路,因而能提供一種儘可能貼合所有學生職業生涯規劃的方法論課程就顯得至關重要。而正是看到了這點,倫敦政經的教授們才決定將現實、歷史、哲學與文化融為一爐,開出一門不落俗套的政治學理論基礎課程。

注釋

1.「現代的我們依舊過著魯濱遜式生活」. guancha.cn/LiMeng/2015_

課程涉及的部分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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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S. Dryzek,Bonnie Honig, Anne Phillips. 2006. The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Theory. Oxford; New York: Oxford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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