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小說是三流小說?錢鍾書第一個不同意
一直以來,本人覺得閱讀是一項挺私人的興趣愛好,類型種種,各花入各眼,不容置喙——有如 A 君偏好詩賦,B 君鍾情市井小說,無何不可。但偏有人喜歡提出一個說法來尋求公允,拉虎皮做大旗,四處打壓,那就未免有點討人嫌了。
此前看到一種說法,說偵探小說是三流小說,追根溯源,語出朱光潛先生《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一文。我讀書不多,印象中在語文課本上看到過:
一個人不歡喜詩,何以文學趣味就低下呢?因為一切純文學都要有詩的特質。一部好小說或是一部好戲劇都要當作一首詩看。詩比別類文學較謹嚴,較純粹,較精緻。如果對於詩沒有興趣,對於小說戲劇散文學等等的佳妙處也終不免有些隔膜。不愛好詩而愛好小說戲劇的人們大半在小說和戲劇中只能見到最粗淺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們看小說和戲劇,不問他們的藝術技巧,只求它們裡面有有趣的故事。他們最愛讀的小說不是描寫內心生活或者社會真相的作品,而是《福爾摩斯偵探案》之類的東西。愛好故事本來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賞文學,我們一定要超過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過對於《福爾摩斯偵探案》的愛好,去求藝術家對於人生的深刻的觀照以及他們傳達這種觀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說家不儘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隻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扶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讀小說只見到故事而沒有見到它的詩,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記架上的花。要養成純正的文學趣味,我們最好從讀詩入手。能欣賞詩,自然能欣賞小說戲劇及其他種類文學。
全文:朱光潛美的人生:《朱光潛美的人生》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1) 在線閱讀,入選人教版高一語文課本閱讀單元。
民國時即十分流行的《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
另外,朱光潛在《文學上的低級趣味》一文中,更是把五種作品內容、五種作者態度列為「文學上的低級趣味」。在五種作品內容中,便有偵探小說,其餘是四項是色情、黑幕、風花雪月、口號教條。關於偵探小說,他是這麼說的:
第一是偵探故事。人生來就有好奇心,一切知識的尋求,學問的討探以及生活經驗的嘗試都由這一點好奇心出發。故事的起源也在人類的好奇心。小孩略懂人事,便愛聽故事,故事愈穿插得離奇巧妙,也就愈易發生樂趣。穿插得最離奇巧妙的莫過於偵探故事。看這種故事有如猜燈謎,先有一個困難的疑團,產生疑團的情境已多少埋伏著可以解釋疑團的線索,若隱若現,忽起忽沒,舊線索牽引新線索,三彎九轉,最後終於轉到答案。在搜尋線索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種樂趣;在窮究到底細時,「一旦豁然貫通」,更是一種樂趣。貪求這種樂趣本是人情之常,而且文學作品也常顧到要供給這種樂趣,在故事結構上做工夫。小說和戲劇所常講究的「懸揣與突驚」(suspense and surprise)便是偵探故事所賴以引人入勝的兩種技巧。所以愛好偵探故事本身並不是一種壞事,在文學作品中愛好偵探故事的成分也不是一種壞事。但是我們要明白,單靠尋常偵探故事的一點離奇巧妙的穿插絕不能成為文學作品,而且文學作品中有這種穿插的,它的精華也絕不在此。文學作品之成為文學作品,在能寫出具體的境界,生動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滿足理智,尤其要感動心靈。這恰是偵探故事所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爾摩斯偵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們有如解數學難題和猜燈謎,所以打動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錯誤就在把這一類故事不但看成文學作品,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學作品,廢寢忘食,手不釋卷,覺得其中滋味無窮。他們並且拿讀偵探故事的心理習慣去讀真正好的文學作品,第一要問它有沒有好故事,至於性格的描寫,心理的分析,情思與語文的融貫,人生世相的深刻了解,都全不去理會。如果一種文學作品沒有偵探故事式的穿插,儘管寫得怎樣好,他們也嘗不出什麼味道。這種低級趣味的表現在一般讀者中最普遍。
全文:文學上的低級趣味 朱光潛
朱光潛先生
朱先生髮文討伐文學的「低級趣味」,固有其歷史背景,有激濁揚清之意,只是其中論斷,作為他筆下的「一般讀者」,實在無法贊同。先生認為單純離奇巧妙的偵探故事不是文學作品,然而偵探小說也絕非僅有離奇巧妙的故事,當中有思考有世情,也有文學的藝術。凡出色的偵探小說,都不單是故事離奇巧妙,還有世情、人心、思辯之妙,「一般讀者」也絕非眼拙,只求離奇的故事而罔顧文學。事實上沒有高超的語言文字,也很難講好一個巧妙精彩的故事。偵探小說裡面,可以分個高低,但偵探小說為一大類被劃為低級,這事情實在太主觀了。另外,朱先生的批判在上文中已從偵探小說擴大到一般故事小說,《春明外史》已在筆端拿下,怕是連差不多同時期的《金粉世家》和《京華煙雲》也未能倖免。
《春明外史》,張恨水早期小說作品,1924年4月12日開始在《世界晚報》副刊上連載,1929年1月24日完結,《春明外史》的連載使得報紙發行量倍增。其實閱讀喜好是很私人的事情,自己可以偏愛偵探小說或偏惡偵探小說,但這無須提出一個觀點來尋求公允。偵探小說不是傳統文學的主流,因為視愛倫坡為偵探小說的鼻祖,偵探小說也不過一百多年歷史,距朱光潛先生《文學上的低級趣味》發表,也才過了一百年。非主流並不說明其文學藝術便低了一級。只能說朱光潛先生的閱讀喜好太傳統了。一切文學皆人學,文學是對人類內心的關照,做到這點就可以了,而內容和形式是什麼,並不重要。
朱先生的言論有他的語境,放在當時也不算過於泥古,並且只是一家之言。但教材組選放這樣的文章,則顯得不合時宜——一方面偵探小說已發展出各個流派,「好故事」已不是一些偵探小說的追求;另一方面《福爾摩斯探案集》入選各類學生課外閱讀經典,教材組此舉看起來諷刺之餘,還無疑是和鼓勵課外閱讀相背。
當然,觀念泥古言必經典的我國語文教育從來沒鼓勵過課外閱讀。曾經還能從功利實用的角度出發認為看課外書有利於積累作文素材這種事現在已經不成立,因為現在已有專門的作文素材書。先推晦澀的經典把學生的閱讀興趣打滅,然後再推一波作文素材書收割人頭,這就是我國語文教育正在做的事。
對於閱讀一事,相比朱光潛,錢鍾書則顯得隨性得多,簡單概括為「我喜歡」。並且和朱光潛相反,錢鍾書先生尤其偏愛偵探小說。若真有偵探迷被朱光潛先生一棍打暈了,可以看看以下錢鍾書先生對偵探小說的痴迷和褒美:
「無功無過」,他自以為做到了。饒是如此,也沒有逃過背後扎來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檔案里的材料上了大字報,他還不知自己何罪。有關這件莫須有的公案,我在《丙午丁未紀事》及《幹校六記》里都提到了。我們愛玩福爾摩斯。兩人一起偵探,探出並證實誣陷者是某某人。鍾書與世無爭,還不免遭人忌恨,我很憂慮。鍾書安慰我說:「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隨心。」鍾書的話沒錯。這句話,為我增添了幾分智慧。
——《我們仨》楊絳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錢鍾書)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門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
——《記錢鍾書與〈圍城〉》楊絳
錢鍾書先生愛讀偵探小說。楊絳先生回憶他們在牛津讀書時,錢先生為了放鬆頭腦,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鄭朝宗先生說淪陷期間他在上海,經常去圖書館為錢先生借書,「上自康德的《純粹理論批判》,下迄多樂賽·佘爾斯的偵探小說」,錢先生「都要借而且讀得一樣快」。多樂賽·佘爾斯(Dorothy Sayers)是英國僅次於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女偵探小說家,她筆下的貴族業餘偵探溫賽爵爺氣質高雅、個性風趣、言語尖刻,應該是錢先生喜歡的類型。李文俊先生「文革」前讀了一本伊恩·弗萊明的「○○七」間諜小說,而且斷言當年大陸知道「○○七」的不會超過一百人,但錢先生卻談得眉飛色舞,「看得出他讀過不止一本」。據李先生說,錢先生從幹校回北京後還向他借過喬治?西默農的「梅格雷探案」。
——《東寫西讀》陸灝
「女人個個都美,但有一些比其他女人更美」(Every woman is beautiful.But some are more beautiful than others)。
——《錢鍾書手稿集》引用過柯南道爾的該名言,該名言出自Pearson寫的《柯南道爾傳》
錢鍾書的《容安館札記》第三十七則有談到《柯南·道爾的一生》。錢鍾書還有視偵探小說犯罪小說為藏書至珍的軼聞。
其他軼聞及各家評說,皆可自行搜索可得。
最後,以朱光潛先生的一句話作為結束罷:
文藝批評不可抹視主觀的私人的趣味,但是始終拘執一家之言者的趣味不足為憑。
偽希伯來書:你們不可停止閱讀,好像那些停止慣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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